突然一道天光射下来, 将他整个人圈在光中。
他看到陆清远的身影在朝他笑。
少年束发高马尾,歪头眯眼笑,笑容明媚灿烂。
只对他笑,只是因为他这个人,不管是沈孟庄还是沈梦。
从肉.体到灵魂,只因为是他而已。
少年笑眼盈盈,大声喊道:
“师兄!快点回来呀!”
“桃花开了!”
是他深爱的少年,一颦一笑都是让他心动的模样。
恍惚间,又回到安虚峰上,他和陆清远,只有彼此。
少年或含羞,或嘤咛,或大笑,或娇嗔。
眼神永远是那么热烈、那么真挚、那么缠绵。
少年不停地呼唤。
“师兄!你怎么还不来呀?”
“师兄……”
“师兄!”
“师兄师兄!”
“我最喜欢你了!”
眼角的泪如断线的珠子涌出来,沈孟庄艰难地抬起胳膊,想要抓住少年的身影。
光渐渐暗下来,如冷风中奄奄一息的烛火。
他伸出手,拼命往上挣扎,想要抓住少年。
然而身子却在不停地下沉。
天光暗淡,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
他在心里祈祷,不要走,不要走……
少年仍是看着他笑,笑容在消散的光中逐渐灰暗,逐渐与黑夜融合。
再也,看不清了。
他再也抓不到了。
周遭是无尽的黑。
他再也没有了少年。
世上再无沈孟庄。
从天夜坛回来,陆清远如行尸走肉般在雀宫闱来来回回地走。
寝殿、偏殿、桃林,所有他和沈孟庄去过的地方,都反反复复地找。
他像一个弄丢心爱之物的小孩,嘴里不停地嘀咕。
“在哪?躲去哪了?”
“明明刚才还在的?”
小花不忍看到陆清远魂不守舍的模样,双眼红肿地上前扶着他,哽咽道:“尊上您别这样,小花看着难受。沈哥哥……沈哥哥他肯定也不忍心看到您难过……”
听到沈孟庄,陆清远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空洞无神的双眸,似是投进了一颗石子,惊起了死潭的波澜。
他抓着小花的肩膀,如抓住水中浮木般,脸上的笑容扭曲,声音颤抖道:
“你说他不忍心看,那他是不是会心疼?是不是会心疼我?”
“肯定的。”
小花双眼通红,忍着泪回答。
“沈哥哥那么喜欢您,您这样子,他肯定会心疼的。”
“那他……”
陆清远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和雀跃,但又怕惊动了这份期待。凑近小花,惴惴不安地小声问,唯恐被听见。
“那他会回来吗?”
小花愣愣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流泪,轻唤道:“尊上……”
“你告诉我,那他能回来吗?”
陆清远不要她哭,要她回答,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摇晃。
“他心疼我的话,那他会回来吗?”
“尊上,您别、您别这样……”
小花哽咽着抓着陆清远的袖子,想要他接受沈孟庄已死的事实。
即便她自己也无法接受。
“先生现在不在这里,尊上您要不去问问之前救沈哥哥的大夫?或许他有办法呢?”
小花盯着陆清远,小声询问。
陆清远看着小花,似看到微弱的炭火,轻声呢喃:“对,对,找古梁,找古梁……”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陆清远诚心诚意来求古梁。
然而却吃了闭门羹,古梁束手无策,但也给他指了一条路——
南迷雪山之主,雪老。
陆清远马不停蹄地赶往雪山,路上一直憋着一口气。他在心里反反复复祈祷,千万、千万要顺利,他不想再从希望到绝望了。
看着眼前幽深的洞穴,陆清远顿下脚步,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打碎了这份脆弱的希望。
他看着洞穴,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
“请问阁下可是雪山之主雪老?”
寒风拂面而来,如锋利的刀刃割在脸上。
周遭一片死寂,陆清远郑重地凝视洞穴内。
良久,洞穴里传来浑厚的声音,问道:
“何人喧哗?”
陆清远咽了咽口水,紧紧抓着这根最后的救命稻草,诚实回道:
“在下是苍玄弟子陆清远,听闻雪老能够起死回生,在下恳请雪老复活一故人。”
洞内的声音沉默了片刻,复问:
“故人是谁?”
“苍玄沈孟庄。”
陆清远双手抓着衣角,手里都是冷汗,此刻如一个等待刽子手行刑的囚犯。
那声音缄默了许久,最后问道:
“有尸体否?”
陆清远皱了皱眉,脸上的期待敛了几分,声音微弱,底气不足。
“没有。”
“有魂魄否?”
陆清远深吸一口气,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到头顶。他只觉得头晕眼眩,天和地倒转,脚下发软,连声音也是无力的。
“没有。”
“有头发否?”
眼里的泪模糊了视线,陆清远往后一个趔趄,浑身都在颤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远处寒潭的坚冰融化了又封冻。久到长睫上结了细细的冰碴,久到呼吸都要被冷风吹散,整个人要僵在原地冻成冰人。
最终是所有希望一泄而空,他低着头,紧咬牙关,从牙缝里吃力地挤出两个字。
“……没有……”
“回去吧,我无能为力。”
死神的判词,将他钉在柱子上。
他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他是深海里溺死的浮萍。
在这一刻,他绝望、崩溃,他活过来又彻底死去。他紧咬嘴唇,强忍眼里的泪,抬头看了看四周的雪,又低下来无声摇头。
他脚下酸软,往后退了几步,绊到一颗石子,整个人摔在地上。
挣扎了几下想爬起来,却浑身无力。他像是一个耄耋老人,瘫倒在地上,身下的冰雪浸湿了他的衣摆,刺骨的寒意冻僵了双腿。
他是一个脆弱的小孩,因为摔倒了就发脾气吵闹哭泣。他又是一个身有残缺的少年,因为肢体不全摔在地上而自卑无奈。
他胡乱扯着头发,华冠掉下来滚到雪地里。双唇颤抖,他颤颤巍巍地嘀咕嘟囔,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是神志不清的疯子,疯癫、狼狈,赖在地上迟迟不愿起来。
他哽咽地啜泣,自言自语地嘀咕。他又哭又笑,笑了哭,哭了笑。
他突然瞥到雪地里沾满泥垢的金冠,像街边的乞丐看到了馒头,丧心病狂地爬过去捡起来。双手都在颤抖地捧着华冠,看了看洞穴,又抬头看了看天。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
这个金冠,可以换到尸体吗?魂魄也行,或者头发?
他不要这个,他只要一具尸体,或者魂魄,不然一缕头发也行。
如果不够的话,他也有身体,有魂魄,有头发。
用他的来换行吗?
他捧着华冠,虔诚地祈祷,似乎在举行某种郑重的仪式。
他在雪地里坐了三天三夜。
直到暗傀来寻,发现了一个被冻僵的、枯萎的身躯。
大概过了十几日,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几千年之久。
陆清远缓缓睁开眼,堆积满眼的泪从眼角滴在枕巾上。
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所有应该有的悲痛、伤心、崩溃,似乎都在那三天里,在雪地里,被彻底冰封了。
他躺在床上,弯曲手臂,用手背轻蹭身旁的枕头。
冰凉、没有任何温度,如那雪地。
手背温柔地、耐心地摩挲枕巾,似乎在抚摸一个人的脸颊。
这上面有那个人的气息。
殿内一切如旧。
案桌上的笔墨纸砚安稳地放着,没有人去砸。
安世剑挂在墙上。
软塌上的白衫随意地搭在扶手上,似乎刚刚换下。
一切都如寻常一般,并没有任何差别。
什么都在,衣衫、名剑、发带、玉佩,什么都是沈孟庄在时的模样。
一切恍如一场大梦,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年。
或荒唐交.欢,或针锋相对,或无言僵持。
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
陆清远无声地流泪,手掌抚过枕巾,摸到枕头下面,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
他随手抓过来,待看清后,双眼睁大,所有的呼吸都被手里的东西剥夺。
那是一块玉坠。
是他丢失许久的玉坠,是娘亲留给他的玉坠。
陆清远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玉坠,眼泪都仿佛凝固了。
他记得当初被周不凡刁难,玉坠应该是丢了才对。
为何?
难道!
他看着玉坠出神,眼神如死灰复燃,深邃地望向遥远的往事。
那是一个难过的黄昏。
娘亲死后,他就成为了街边的小乞丐,沿街乞讨过活。
那日他被一群高他半个身子的少年欺负,扒开他的衣服,将他踩在脚下,整个头被按在腐臭的淤泥里,逼他喝坑里的污水。
他挣扎,咬那些人的胳膊,然后脸上都多了许多手印,整张脸红肿。
那群人踩在他的背上,抢走他的玉坠,捏在手里玩赏。他愤怒地反抗,卑微地祈求,都没有拿回玉坠。那群人狠狠地踹他、踢他、打他,额头上被砸出一个洞,鲜血模糊了视线,沿着脸颊流到嘴里,口腔里满是铁锈味。
他以为他要死了,任他怎么呼救都没有人理他,那群人愈打愈用力。
在临死之际,他突然想到了娘亲。要是死后见到了娘亲,该怎么给娘亲道歉啊,他弄丢了玉坠,明明娘前嘱咐过他好几次,那是爹亲给的,千万不能弄丢了。
“娘亲……清清弄丢了,清清好没用……”
他抱着脑袋小声抽泣,眼泪融化了脸颊上的血迹,一起流到嘴里。
他快死了。
他心想。
突然间,拳打脚踢瞬间消失了,他听见那群人在说“快跑快跑!”
怎么回事?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眼睛被血糊住,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蹲下来。
额头上骤然传来一股温暖,动作轻柔地擦拭额上的血液,还有脸颊上。
温柔得和娘亲每日给他洗脸一样。
他努力睁开眼,却怎么都睁不开,手里被塞进一块冰凉的东西,隐约听到那个人轻声说:“这么贵重的宝贝,要好生保管呀。”
那声音如三月春风,如林间细流,缓缓吹进他耳中,流进心里。
他吃力地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想要抓着那个人。
然而还未伸手便落空。
他又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在急切地催促:“师兄你怎么还不来?要走了!”
那个人朝远方应道:“来了。”
身前的身影乍然消失,他慌张地伸手去抓,然后眼前只有冰冷的空气。
他艰难地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向那个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声音微弱,却恳切地呢喃。
“别走……不要走……”
记忆像是生了锈。
陆清远盯着手里的玉坠发愣,他记得当初是一个人救了他,还抢回了玉坠。他记得有人唤那个人师兄。
他曾四处打听,才得知那日是苍玄派的仙师下山除魔。
是而他一心要进入苍玄派,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咬牙咽下所有苦难,只为了进入苍玄找到当日那个“师兄”。
但是他不知苍玄派有那么多师兄,到底他要找的是哪一个师兄?
乱花渐欲迷人眼。
后来的日子,他心里眼里被师兄占据着,竟然忘记了寻找那个“师兄。”
今日所有记忆交叠,陆清远紧紧握着玉坠,悲痛欲绝。
他要找的“师兄”,就是他此刻深深爱着的师兄啊。
当年沈孟庄救了他,帮他拿回了玉坠。
多年后,沈孟庄又救了他,又帮他寻回了玉坠。
兜兜转转,原来有些缘分,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原来有些人,注定是要出现在他生命里的。
刻在心上,矢志不忘。
陆清远低头失声痛哭。
他所有岁月,整个生命,都在做一场荒唐的梦,如梦初醒。
陆清远再也顾不上剩下的一切,执意要去寻找沈孟庄,他将用他的余生去追寻。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和沈孟庄在一起。
无论生死。
“尊上,请您三思!”
暗傀跪在陆清远脚边,恳请他留在魔界。
陆清远摇头,轻声呢喃:“我要去找他。”
“尊上不可啊。”
“不,我一定要亲自找到他。”
暗傀抬起头看向陆清远,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打碎陆清远的念想,沉重地说道:“他已经死了,尊上身负死印之命,有必须要完成的事,请尊上三思!”
“死”这个字在陆清远脑中回荡,他像一只老鼠忌惮着猫,像孤魂野鬼忌惮着日光。
他回过头,眉头微蹙,呢喃着:“是……是……”
陆清远似乎很平静地接纳了“死”字在脑中盘踞,然后愣愣地回过头看向暗傀,眼眶发红,闪着泪光,眼神疑惑得如同看着稀世奇物,又茫然得如同水上白雾。
他哽咽了许久,声音缥缈,问暗傀,又像是问自己。
“他都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