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孟庄盯着四处乱窜的狗,心里疑惑。方才来时,便见到小巷子里卧着一群狗,虽说城内养狗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是这里的狗实在多得出奇。而且再细看,街上行走的人, 女性居多,男性却只有小孩老人, 比起来, 壮年实在甚少。
愈看愈觉得奇怪,沈孟庄正欲上前打听, 却看见一条大黄狗从巷角狼狈地钻出来。见到他的人纷纷指着他笑道:“老周,你怎么也变成这副模样?前几日是谁还大言不惭地说坐怀不乱绝不可能啊?”
“哈哈哈哈, 话说得太早了吧!”
“老周你媳妇什么反应啊?哈哈哈哈, 怎么不见你媳妇啊?”
“你看他身上,少了好几块毛,还有血呢,肯定是没少被媳妇教训。”
……
众人上前按住那条大黄狗, 淘宝贝似的扒开它身上的绒毛,看见它身上的伤口捧腹大笑。
沈孟庄不解,遂询问他们为何与一只狗过不去。
其中一名壮年站起来, 看向沈孟庄作揖道:“是沈仙师啊,不是我们欺负狗,他本来就是人变的,就是李大人隔壁的周员外,前几日我们在一起喝茶,他还拍胸脯说不会变成这样,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您瞧他如今这落魄模样,肯定是被媳妇从家里赶出来的,哈哈哈哈。”
沈孟庄等人愈听愈糊涂,面面相觑,皆一头雾水。
回到李宅,想起此前李大人欲言又止,想必也与此事有关,沈孟庄未等李大人开口便率先询问此事。
仆人沏好茶端上来后,便纷纷退下关上门。李大人沉默许久,最终开口说道:“绛红城原先不是这样的,此事还需从五年前说起……”
原来五年前,此地有一位浣衣女名叫沉西,长相平平,父母早亡,但心地善良,时常为善堂里的老人送枕头被褥,帮他们洗衣裳。只可惜她是个哑巴,也因此被街头一些男子打趣。
沉西自幼被取笑惯了,遇到这些人只当做没看见,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是突然有一日,城内来了一位风流公子,名声大噪,引得全城的姑娘倾心不已。那位公子说来也奇怪,所到之处,皆是满地杏花,奇香无比。惹得更多姑娘心向往之,哭死哭活想要见他一面。
这位俏公子相貌堂堂,风流倜傥,一柄折扇在手,整日与城内那些花容月貌的姑娘们饮酒赋诗,逍遥自在。无人得知他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来这里有何目的,只知道,他一来,城内从此便不得安宁。
这日与往常一般,沉西洗完衣裳,端着木盆往善堂走。早已候在路边的一群男子,嘴里叼着杂草,晃着腿似乎等得不耐烦。
沉西低着头装作没看见,从他们中间经过。其中一名男子冲出来扬手打掉她怀里的木盆,还恶人先告状,说道:“你走路没长眼啊,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要怎么赔?”
其余人也跟着上前,推搡沉西,呵斥道:“你赔得起吗?还是说你要给我们洗一个月的衣服来赔?”
众人捧腹大笑,沉西摆摆手,张着嘴咿咿呀呀,着急想要解释,但是却说不出话。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想说说什么?不是你弄脏的?大家伙儿可都看见了,行,我今儿好人做到底,只要你能讲出不是你弄脏的,我就当没这回事。”
沉西仍是张着嘴,咿咿呀呀,含糊不清。
“你说啊,再不说可就要赔我这身衣衫了。”
沉西急得掉眼泪,用手指了指嘴巴,摆摆手,虽然很努力地想要说出来,但是努力了十几年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说不出来啊,要不要我帮你?我听说人在害怕的时候,会刺激什么什么东西来着,我帮你治治,说不定就好了。”
那人说罢,从身后掏出一个麻袋,随后从麻袋里掏出一条长蛇,凑到沉西眼前,说道:“你陪它好好玩玩,说不定就能只好你的哑巴。”
那人将长蛇缠上沉西的脖子,蛇头对着她的脸,蛇信一吐便触到她的鼻尖。沉西吓得浑身哆嗦,脖子上愈缠愈紧,她简直快要喘不过气。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咿咿呀呀的声音全混在一起。
蛇信子继续舔上她的鼻尖,沉西死死盯着眼前的蛇头,额前冷汗直出,肩头不停地抖动,双手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突然长蛇张开嘴,獠牙尖锐,近在眼前,沉西吓得不受控制地嚎哭,但仍是说不出一个字。
就在蛇头快要咬上她的鼻子,突然一纸折扇迅疾飞来,打开蛇头。随后一只手摘下缠绕她脖子的蛇身,转眼便绑在那名男子的脑袋上,那群作乱的人见他前来,登时便做贼心虚地逃跑。
那人飞身而来,稳稳落地后,扶着沉西颤抖的身子,语气温柔,轻声问道:“姑娘没事吧?”
沉西脸色苍白,抬头看向他,只一眼,便觉心神荡漾,仿佛被长蛇吸尽的血液重新回到全身,逆流而上,在脸颊蔓延,顿时红了整张脸。
“啊、啊、啊……”
沉西张着嘴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但只能简单地发出“啊”的声音。
那位公子掏出手帕,替她擦拭脸上的泪和汗,仍是温柔地说道:“姑娘不必勉强,往后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
公子将沉西送到家后便告辞离去,沉西握着手里的手帕,心脏猛烈跳动。一直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天都黑了也不愿回屋。
那就是城内有名的公子吗?听闻他一表人才,许多小姐都倾心于他。今日一见,果真是这样啊,这样玉树临风的公子,该是什么样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呢?
沉西想着想着便觉得有些失落,再如何幻想都不可能是自己这样的吧。
天色已晚,沉西端着木盆终于进屋,关上木门。
小溪的前方是一片碧湖,夏日莲花开得正盛。这日,公子与一群姑娘泛舟湖上,弹琴赋诗,雅兴之至。
沉西洗着衣服,望着画舫上潇洒而笑的公子,心里有些雀跃和欣喜。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今日竟然见到了。
公子似乎是注意到远处望着他的沉西,抬头看过去,正与她对视,遂举起手里的酒杯,遥遥相祝。
沉西不知所措,慌乱地擦拭双手,身边也没有酒杯,只能愣愣地看向他点点头。
此后,接连数日,沉西都能在浣衣的那条小溪边看见公子。
沉西原想着远远看上一眼便知足了,然而看着看着,这份容易满足的心思便开始变得不再容易满足了。
看着公子身边花红柳绿、国色天香的姑娘,看着他们亲密地举杯对饮,她心里五味杂陈。
要是能和她们一样,与公子饮酒赋诗该多好。要是自己不是一个哑巴,能和公子说说几句话该多好。
这种心思一旦滋生,便不受控制地在心头疯长。
后来沉西听闻绛红城西边的小山上,有一座归愿庙,庙里有一位请愿娘娘,最是灵验。几年前香火正旺,只是不知怎的,后来渐渐无人问津。
但是请愿娘娘灵验无比,凡是在她面前许下的祈求,皆能实现,无一例外。
沉西动心了,想着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不妨试上一试,不管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想着便这么做了,这夜,沉西举着一枚火把沿着小路摸索上山。
推开破旧的木门,沉西诚惶诚恐地踏进去,小心翼翼地借着微弱的火光看清身前的石像。
沉西跪在石像前,放下火把,双手合之,虔诚地在心里祈祷。
“请愿娘娘在上,信女沉西有一心愿,若能换一副绝色容貌和袅袅嗓音,信女愿不惜一切代价。”
沉西在心里说完愿望后,缓缓睁眼看向眼前石像。然而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变化。沉西仍不死心,继续闭眼在心里一遍遍诉说。
还是没有变化,沉西心里仿佛拧着一股劲,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坚定想道:“若请愿娘娘能实现信女的心愿,信女不惜一切代价,绝不后悔。”
沉寂片刻,突然强光乍闪,石像缓缓睁开双眼,看向脚边跪拜的人,浑重的声音缓缓道:“你愿意为愿望付出什么代价?”
沉西显然被吓到,怔怔地看着石像。愣了许久终于回过神,双手紧握,最终在地上重重写下一个字——
“命”。
“然后呢?然后她怎么了?”
叶蓁蓁似乎很在意沉西的情况,迫不及待地询问李大人。
李大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后轻声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第二日,绛红城内的人见到的是一个迥然不同的沉西——貌美如花、沉鱼落雁,嗓音婉转动听,似黄莺出谷。即便是短褐穿结,一颦一促见却有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绝色。
城内的人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纷纷站成一排,从巷角排至巷尾,看着沉西仍如往常一般端着木盆从他们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之际,隐约还能闻到一股好闻的花香,沁人心脾。嗅一下宛如泡在一坛烈酒里,浑身酥软,仿佛喝醉了似的。
此前欺负沉西的那群男子,今日转了性子,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当牛做马般为她端木盆,洗衣裳。沉西看都没看他们一样,并未搭理。
这日她仍在溪边浣衣,虽然脸上还不出任何情绪,但心里忐忑万分,浑身也在细细发抖,心里反复想着公子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
未等她想完,熟悉的画舫便游进眼里。
沉西看着花船徐徐而来,似是特地来找她。公子从船内走出来,站在沉西身前,勾唇一笑,朝她伸出手。
沉西惊喜万分,双手在身上擦拭了好几遍,才紧张地伸出手放在他掌中。
公子牵着沉西,两人缓缓进入船内。
“他们后来在一起了吗?”
叶蓁蓁凑到李大人身前,不停地追问。
李大人皱眉摇头。
“为什么?”
叶蓁蓁不解,继续问道:“他们不是心意相通了吗?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李大人抬头看向她,唉声道:“是这样就最好不过。”
那日公子邀请沉西上船,整整三日,从清晨至黑夜,两人如影随形,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赋诗作画,饮酒下棋。
沉西高兴地忘乎所以,目光一直追随着公子,满眼的欣喜就快要溢出来,此刻沉浸在如愿以偿的雀跃中,早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三日的时光匆匆而逝,是夜,沉西端着木盆正欲回家。行至途中,却在巷角看到一闪而过的身影。
沉西觉得那道身影有些眼熟,便跟着走进去,抬头见到正是公子与人说话,但那人的身影隐藏在墙壁里,还递给公子一个小瓷瓶。
沉西正欲张口唤他,公子突然转过身,脸色阴沉,一掌掐住她的脖子。
翌日,路人在巷角发现一具干瘪的女尸,被吸食了阴元,模样已经无法分辨。
“怎么会这样?那沉西真心喜欢他,为何会……会……”
叶蓁蓁难以置信,无法接受这个结局。
李大人看了她一眼,摇头叹道:“真心喜欢又如何?那风流公子根本就不是寻常人,而是魔,吸食姑娘阴元的魔。要怨只能怨沉西自己,没有看清那魔的真面目。自那晚后,那魔便消失了,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周不凡听到这里,转头看向沈孟庄说道:“唉师兄,那魔是不是……”
沈孟庄颔首不语。
叶蓁蓁似乎还陷在难以相信的困惑里,周不凡见到她这副模样,不痛不痒地安慰她道:“蓁蓁你也别想太多,旁人如何都是旁人的命数,我们也管不了许多,你就当沉西她命中有此一劫吧。”
“可是!可是她真心相待为何会是这样?”
周不凡撇撇嘴,小声嘀咕道:“真心相待又如何?我也是真心的啊,还不是这样?”
叶蓁蓁似乎并未听见,心里堵着一块巨石。真心喜欢,为何如此?沉西也好,她也好,为何……为何会这样?为何是她们?
李大人将剩下的事情讲完以后,众人哑口无言,各自散去。
叶蓁蓁却心不在焉,神情恍惚,嘴里一直在嘀咕“为何这样”,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卧房。
耳边突然又响起女子的声音,轻笑道:“你又想他了?”
“没有。”
“那你是在想那个叫沉西的事?”
叶蓁蓁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并未回答。
“你觉得自己和她很像?或者说,你在害怕,害怕自己会像她一样。”
“闭嘴!”
叶蓁蓁心中烦闷,语气急躁,却无处宣泄。
可声音却仍在耳边挥之不去,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害怕,我说过,我会永远爱护你的。”
“你闭嘴啊!”
叶蓁蓁捂着耳朵钻进被子里,以为这样就能隔绝那人的声音。
狭小的被窝里,叶蓁蓁脑中回想着沉西的事,久久不能平静。
那日沉西被吸食阴元之后,冤魂飘进归愿庙,围绕着石像哭诉,质问请愿娘娘为何会变成这样?
请愿娘娘缓缓睁开双眼,一道光从她眼中射出来,映照在空中。
沉西盯着幻象里公子与另一位姑娘朝夕相处,他看向姑娘的眼神,与自己看向他的眼神,一模一样。后来姑娘死了,公子便带着她四处寻找阴元。
“天下男子本就是负心之人,他们贪图你的美貌,觊觎你的身体,对待你如一只家犬,挥之即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种人,何必浪费真心。”
沉西看着幻象里笑得开怀的公子,还有陪在他身旁的姑娘,天作之合,简直是一对璧人,相比自己的一厢情愿,简直是一场笑话,最后还落得个用自己的阴元去拯救他心爱之人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