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韩皎知道,徐阁老是等不到这一天的,他低估了皇帝对燕王的不认同,只有端王和翎王完全放弃储君之位,才能让皇帝死心。
嫡庶之分,比长幼之分严格得多,皇后总共就这三个儿子,有两个弃权,太子之位就只能给燕王了。
韩皎目前的计划就是想让端王弃权,继而避免大boss黑化,一箭双雕。
“徐阁老这么做有他的道理。”韩皎决定开始自己的谋划,先试探一下燕王对端王的态度:“他老人家一直再同李阁老较劲,说到底,是在替您抵挡端王的野心。”
燕王闻言苦笑一声:“端王的野心……端王有什么野心?那是李阁老的野心。”
韩皎眼睛一亮,继续引导道:“端王对储君之位没有野心吗?”
“没有,他有野心也是想成为皇家园艺师那类野心,小时候想干手艺活,大了想种花种草。”燕王说完这话,自己都哭笑不得:“惭愧,我七弟醉心花草,九弟沉迷蹴鞠,只有我一心造福万民,父皇偏偏看不上我。”
韩皎:“……”
燕王对自己的处境还挺清晰的。
“既然端王醉心花草,无心争储。”韩皎进一步试探:“是否能设法让他摆脱端王党的束缚?”
燕王摇头叹道:“束缚他的是李阁老,李阁老是他的老师,说什么他听什么。”
韩皎当即道:“您是他的亲哥哥,同他一起长大,难道兄弟之间的情谊,还不及陪伴他不足十年的李阁老?”
燕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垂眸看着茶碗,沉声道:“帝王之家,多的是反目成仇的兄弟,我跟谁去谈兄弟情谊?”
韩皎看出他情绪不悦,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这个话题,引导燕王回忆儿时的情谊:“您与七皇子从前在宫里没有来往吗?”
燕王呆滞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一道光泽,脑中浮现儿时偷偷去八局给老七搜刮材料的时光。
有一次,老七想制造一种机械,需要各种齿轮榫卯精密组合,加起来七百多个零散部件。
燕王求爷爷告奶奶,让八局的工匠放下公务,先帮着老七打磨零件,整整八天才把零件备齐了,接下来的拼装就更加费力了,却只能由老七一人完成。
老七在做出成品前,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想制造什么,他拿到零件后,就开始组装和不断的改装校准。
“你手指都磨出茧子了。”那时候,年幼的燕王盘腿坐在老七身边看他做手工活,眼睛都看酸了,老七却全无疲惫之态,跟往常一样,做手工时不搭理旁人。
燕王只好随他去了。
半个月过后的傍晚,燕王正在寝宫看书,一个小猴子似的身影忽然撞开珠帘,冲进他偏殿,满脸兴奋地把一对木制机械和滑轨组装架,搁在卧室角落的瑶琴之上。
“老七?”燕王放下书本走过去,好奇地打量那对木制机械,看起来就像是一双修长的手:“这就是你要做的新玩意?”
谢修做了个噤声手势,激动地抖着手,迅速转动机械手边缘的机关,而后抬眼迫不及待注视着六哥的反应。
他松开手,机械手内的齿轮快速转动,随着支架来回滑动,指节也灵动地开始拨转琴弦,竟然弹奏出燕王最喜爱的一首乐曲!
虽然音调毫无真人弹奏时那种婉转灵动之感,却与谢修呆呼呼的木讷性子十分相似,燕王简直觉得是七弟亲手再给自己弹奏乐曲。
“你废了半个月力气,就是在做这双木头手?”年幼的燕王不太懂得含蓄,毫不客气地批评傻弟弟:“谈得还不如乐坊的琴师,你看你,眼睛都红了,到底折腾了多久没睡?不累吗?”
谢修看着正在弹奏瑶琴的木头手,欣喜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燕王笑了:“这是何意?究竟累是不累?”
谢修傻乎乎地回答:“累了就睡,一躺下,想到它给六哥弹琴的样子,又不累了,继续调整,停不下来。”
燕王闻言心疼起来,抬手一拧老七耳朵,教训道:“你这小傻蛋,以后不要给哥做东西了。”
闻言,谢修低头看向自己做的木头手,紧张地喃喃:“六哥不喜欢!六哥不喜欢!六哥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年幼的燕王争辩道:“哥是不想看你眼睛发红,一手的茧子。”
谢修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孩子:“六哥喜欢?它可以哄六哥入眠。”
燕王这才低头,认真审视那对弹琴的木头手,忽然噗嗤笑起来:“这东西悬在琴上,有一点吓人,哥都要吓得睡不着了。”
谢修茫然道:“为什么?”
燕王被弟弟傻乎乎地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如果想成是老七在弹奏乐曲,倒是不吓人了哈哈哈哈哈!”
谢修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小傻蛋?哥在笑你啊哈哈哈哈!”
“因为六哥在笑哈哈哈哈哈哈!”
……
驱散脑中心酸的回忆,燕王嗓音低哑地回答:“我跟他从来没有来往,老七跟兄弟们都不亲近。”
韩皎一愣,不知道燕王为什么撒谎。
谢靖说燕王小时候非常袒护包容谢修,很有哥哥的样子,连谢夺跟谢修斗嘴的时候,燕王都护着谢修。
为什么他现在故意说自己从未跟谢修来往?
是怕韩皎得知他打过谢修吗?
想修复他们兄弟俩的裂痕,必须要说服燕王全力配合,可看他现在的神色,似乎很抗拒老七。
“亲兄弟住在宫里哪能全无来往呢?”韩皎道:“年幼时偶尔有些龃龉,哥俩闹些脾气也是常有的,臣跟家中年幼的弟弟还偶尔闹脾气呢。”
燕王点点头,显然不想继续谈论此事。
韩皎近期面见燕王的机会不多,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臣已经听八皇子说了,您儿时最为袒护端王,甚至为了端王跟其他兄弟动手,因此被皇上惩罚。”
燕王仍旧面无表情盯着茶碗,脑中却浮现起年幼时那个晌午……
兄弟几个在一处用膳,老四嘲笑埋头进食的老七用鼻孔吃饭,还抓起排骨往老七鼻子里塞,。
就是那次,燕王第一次对兄弟动手,猛然将饭碗盖在了老四脸上。
“别听老八瞎说。”燕王沉声否认:“谈这事作甚?扫兴。”
“八皇子怎会拿这种事玩笑?”韩皎急道:“殿下,臣知道您从前与端王关系亲厚,为何如今形同陌路?”
燕王忽然面露怒色:“我怎会跟老七关系亲厚!简直是笑话!今日若无其他要事商议,先生就请回罢,本王也该回府了。”
“殿下……”韩皎猛然站起身,绕过八仙桌,对燕王深深一揖:“您一定明白臣提及此事的用意,与其依仗徐阁老跟李阁老抗衡,为何不釜底抽薪,恢复您与端王的情谊呢?”
燕王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呆愣愣看着韩皎。
许久他张口缓慢地开口:“为何不恢复……我跟他的情谊?这问题你应该去问端王殿下,问我有什么用?”他干笑两声,陡然低吼道:“我又不是老七那个白眼狼!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韩皎惊得抬起头,竟发现燕王眼里有泪光闪动。
“你不了解我七弟……”燕王压抑心中的委屈,哑声道:“那小子……那小子根本不是个东西,翻脸如翻书,我……我为了他,把二哥、四哥和五哥都得罪透了,他现在……现在却去跟二哥他们联手对付我,就因为……”燕王满面绝望:“就因为我拦着不让他扒母后的衣服。”
“我真没有打他……”燕王双唇颤抖着呢喃:“他们都说是我把他打傻了,可我只是把他按在地上……父皇也说我不配当哥哥……他们说我欺凌乳母过世的弟弟……老二老四都能指着我鼻子骂我不是东西……老七……就是个白眼狼!”
作者有话要说:铁头娃老六:小白眼狼花半个月做那双手一定只是为了吓死我!
第77章
韩皎惊呆了。
燕王的反应,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事情不该是这样。
谢广这样头铁的直肠子,怎么能把那么、那么巨大的委屈,藏在心里这么多年?
从小到大,谢广从来不知道七弟异于常人的举止是什么原因,但他还是当过一个合格的兄长。
谢修的创伤障碍导致的回避和无视,得让谢广多么寒心?
老七服从李阁老与谢广争夺储君之位,在谢广看来,更是完全的决裂和背叛。
公平的说,谢修因为先天缺陷容易受伤害,可他所受的真实伤害,未必及得上谢广。
不一样的是,谢广是个正常人,还是个性子粗糙的汉子,所有人都觉得他自己挺一挺就过去了。
他就这么硬挺了七年,没跟任何人喊一声委屈,此时此刻揭开伤口给韩皎看,竟仍旧鲜血淋漓。
没有人把他的心痛当回事,即便是韩皎,上一刻想的也只是如何让燕王配合治疗谢修。
原来,脾气好的成年人也会伤痛难忍,难怪在韩皎那个时代,不少人想给自己盖上抑郁的标签。
或许,他们只是希望自己被当做受伤的病人那样,温柔耐心些对待。
做一个正常人,也很累的啊。
“臣,罪该万死。”韩皎深深作揖,自责道:“臣未能体察主忧,却僭越无状,请殿下责罚。”
燕王回过神,才察觉自己失态,赶忙仰头深吸一口气,起身上前扶住韩皎,把他拉回桌边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来。
二人沉默须臾,燕王“放肆”地在韩先生面前拿起酒壶,再次请示:“先生今日就陪本王喝两杯解解闷罢?”
韩皎看着燕王,郑重点点头,接过酒壶,恭敬地替燕王斟满,自己却只斟了半杯。
燕王发现他的小心机,心中苦闷一时竟被驱散了,无可奈何地笑看韩皎:“好歹等本王说句先生随意,再少喝一些便是了,哪有自己给自己斟半杯的道理?若不是仰慕先生才华,今日可得罚先生喝上一坛了。”
韩皎:“……”
因为很少应酬,方才心不在焉,把这茬给忘了。
韩皎不喝酒,并不是为了养身或者维持某种形象,而是因为他酒后会失态。
具体的说:他喝醉后会哭!
这是爹娘告诉他的,他酒醒后完全没有记忆。
韩皎第一次喝醉,是在考中进士后的家宴上,娘亲说他几杯酒下肚后,一直在发呆,快散宴的时候忽然开始咧嘴大哭,爹娘只能跟亲戚们解释,是喜极而泣。
第二次喝醉是在安置流民的新县,临走前一晚,百姓们劝酒劝得快哭出来了,韩皎难以推却,接连喝了好几杯,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照顾他回帐篷睡觉的,除了村中老妇,还有些孩童。
那些孩童第二天告诉他,说他昨晚哭得伤心极了,直到哭累了昏睡过去,嘴里还念叨着梦话。
韩皎紧张地问孩子们自己说了什么梦话,孩子们的回答很奇怪。
他说的是“殿下不要走”。
这莫名其妙的酒后乱言,让韩皎琢磨了好久,想过会不会是孩子们听错了,可几个孩子都说听见他反复说了三五遍,都是这句话。
所以他又开始琢磨,这句话里的“殿下”,是哪个殿下。
去新县探望他的殿下一共有四个,就当时韩皎忧心的事来说,可能是梦见徐阁老挑拨离间,自己被燕王甩了,所以才会委屈地喊“殿下不要走”。
但这说起来又不像他的性格,如果被污蔑,他肯定会据理力争跟徐阁老斗到底,不会轻易绝望到哭泣。
谁知道呢?或许喝醉的时候比较脆弱吧。
反正韩皎绝对不能在燕王面前喝醉,要是当场抱着燕王大腿,求他不要走,那他基本上就只能收拾收拾告老还乡了,没脸见人!
因此,韩皎接下来的表现,也是狂妄之极——燕王喝一杯,韩皎抿一口,估计皇帝应付臣子,也不好意思这么敷衍。
“先生不必自责。”两杯酒下肚,燕王平静下来,虽然韩皎喝酒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自责,但燕王还是认真安慰道:“我刚刚只是想起些旧事,心里憋得慌,并非怨怼先生,往后别提这些烦心事就好。”
韩皎搁下酒杯,正色凝视燕王,严肃道:“殿下以国士待臣,臣感佩在心,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是以决不能坐视殿下如此自伤下去!”
燕王脸色一变,放下酒杯,头一次对韩皎露出威严警告之态:“先生,那件事不必再提,我与老七早已恩断义绝,老八既然跟你唠叨了那些旧事,想必也该告诉你,老七根本不搭理我,退一步讲,我谢广也不是个软骨头,我待先生宽厚,是因为敬重先生才华人品,对于老七……”燕王眼神一冷:“别说让我再去向他求和,哪怕他来向我求和,我也绝不答应。谢广骨头硬,可以对国士折腰,却绝不会对敌人屈膝!”
韩皎下意识捏紧拳头。
已经是极限了。
燕王真的生气了。
这铁头娃虽然平时待他宽容敬重至极,但是也有底线,韩皎了解这个原著中的男主性格,一旦触碰他底线,他就绝对不会再给机会了。
对端王也是如此,听三皇子说,起初端王出现反常症状后,燕王曾无数次当面道歉求和。
那时候的谢广之所以愿意委曲求全,是因为他还把谢修当成亲弟弟。
这一切,在谢修联合李阁老与燕王对立那一刻,就全部结束了。
如今,燕王眼里,端王是忘恩负义的叛徒,让燕王去配合治疗端王,性质上就不是当哥哥的豁达宽容,而是一种耻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