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皎惊得脸都白了。
然而,他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朝堂上虽然陷入一阵惊愕的沉默,但很快,以李阁老为首的端王党最先俯首,齐声拥戴储君。
紧接着,又有几个燕王党高官带头俯首,此后竟然争先恐后地站出一片燕王党,齐声赞颂翎王的救国奇功。
众人陆续回过味来,朝堂上一片欢腾赞颂。
徐阁老为首的部分燕王党虽然没有反对,却也始终没有出言抗旨。
在一片似梦似幻地欢欣鼓舞中,韩皎一脸错愕,好不容易等到下朝,赶忙小跑去找林翁请教。
这一切都太反常了,燕王党和端王党没有丝毫抵抗,就这么接受了事实。
依大楚祖训,国家危难之际,可以不论嫡长,立已有战功的皇子为储。
可是,目前危机显然已经解除了,燕王党与端王党完全可以抓住这一条,反对储君人选,然而,今日朝会居然没有一丝血雨腥风。
这究竟是为什么?
林翁给了他部分答案。
“燕王党如今跟害死一万八千将士的罪将薛琦牵扯上干系,已经被圣上不声不响地处置了一批,剩下的自然人心惶惶,都恨不得跳去端王阵营保命,而端王党不可能接纳这些人,陛下选在这时候立皇九子为储,想来就是为了让急于抽身的燕王党,寻找新的阵营,他们这时候积极拥戴翎王,不紧可以摆脱岌岌可危的燕王阵营,也可算是一份从龙之功,自然会有不少人投诚。”
韩皎蹙眉点头,又问:“那端王党呢?他们怎么会……”
林翁摇头道:“这我也想不明白,李阁老行事素来无人能够参透,今日见端王党那架势,似是早有准备。”
韩皎心中还是十分不安:“反观徐阁老神色,似乎并不似李阁老那般坦然接受。”
林翁叹息道:“诏书既然颁布了,就必然经过了内阁审议,徐阁老……”他缓缓捋了捋胡须,叹息道:“走一步瞧一步罢。”
这一走并没有走太远,紧紧一个时辰过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就传入翰林院——
立太子诏在南三所宣读过后,翎王跪地不语,拒不接旨!
韩皎已经被提前立储的突发事件砸得晕头晕脑,此刻得知消息,才想到大boss那性子,肯定比他更没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诏书。
谢夺根本不想当皇帝,韩皎可以肯定,哪怕燕王端王两人都放弃皇位,咸鱼boss也不可能愿意接下这苦力活。
何况目前这状况,谢夺因为战功被立为太子,得给燕王造成多么屈辱的打击!
燕王恐怕会成为大楚历史上第一个因为拿不下战功失去储君之位的嫡长子。
之后有收了赏银的太监不断传来消息——
未时三刻,翎王被皇上传去了西苑。
未正二刻,皇上龙颜震怒。
申时初刻,翎王挨了板子,皇后匆忙赶到西苑求情。
申时末刻,翎王与皇后离开西苑。
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韩皎快步追出门,拿出一吊钱,递给太监,打听翎王伤势如何。
太监笑盈盈地婉拒了打赏,免费给他情报:“殿下是自个儿走出西苑的。”
韩皎松了口气,想来皇帝也不可能真对宝贝儿子下毒手。
转眼就到了散班时间,没有召见,韩皎也没法去南三所探望,只能等明日授课时,再找谢夺详谈。
出宫之后,渐渐恢复冷静,韩皎没有回家,骑上毛驴就直奔燕王府。
这个关头,燕王肯定比大boss更需要疏导。
然而,立储之事,一早已经传入了燕王府,死要面子的铁头娃,又开始不肯见人了,任凭韩皎如何请求传话,燕王府的太监都满面无奈地请他过几日再来拜访。
韩皎被这事折腾得一宿没睡好,第二日急匆匆得入宫,等到了授课时间,才得知谢夺被皇帝禁足了,连谢靖谢安都不允许探视。
仿佛忽然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韩皎按捺着心中的焦急等待着。
好不容易熬过五日,非但没等到大boss和铁头娃露面,反而连早朝都等不到了。
皇帝偶感风寒,卧床将养,没有上朝。
朝中传闻,翎王把皇帝给气病了。
燕王党因此恢复了些元气——翎王烂泥扶不上墙,他们巴不得皇帝盛怒之下改立储君。
端王与燕王同样没有战功,如今诏书已经颁布,骑虎难下,要改立就只能立燕王。
韩皎此前想过在谢夺当上太子前这六年里引导他的从政兴趣,并让燕王看到弟弟的真材实感,之后发生这件事就会变得顺理成章。
没想到这件事突然提前,这么一来,谢夺此刻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韩皎倒挺希望皇帝能想通,放过咸鱼儿子,直接立了燕王,皆大欢喜。
第109章
窗外, 正午的阳光明媚, 门窗紧闭的南三所中殿却昏暗阴冷,正堂中央的双耳龙狮盖熏香铜炉已经三日没飘出烟气。
时值寒冷的早春,殿内地下的火道没有燃起,殿中连只暖手炉都没有。
太监端入饭菜的时候,被冷得一哆嗦,这殿里竟比门外更阴冷。
黑黢黢的大殿里不见人影, 太监睁大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听见偏厅不断传来“嗒、嗒”的声响, 便端着饭菜转身掀帘子走进偏厅,终于找到了九皇子。
九皇子正翘腿坐在圈椅里,左手捧着棋碗,右手捡起一粒粒棋子, 弹向对面微微敞开的窗缝。
太监躬身行礼请安。
谢夺没有看他,只低声说了句:“放着吧。”
太监慢步上前,将饭菜搁在谢夺身旁的矮几上, 退后几步, 颔首道:“皇后娘娘问殿下今日好好擦药了没有。”
“擦了。”
“娘娘吩咐老奴瞧瞧伤势好些没有。”
“好了。”
“娘娘吩咐……”
“出去吧。”
太监神色为难地偷眼去看九皇子, 迟疑半晌,颔首领命,退步准备离开。
“慢着。”谢夺手指一顿, 将刚捏起的棋子捏在掌心,低声问了句:“父皇今日早朝了么?”
太监低声回答:“陛下还在将养。”
谢夺的脑袋耷拉下去,许久, 说了声“去吧”。
门帘再次落下,偏厅里一瞬间更加昏暗了。
谢夺不再动作,死气沉沉地垂头,瘫坐在圈椅里。
被关了还不到十天,他就快疯了。
那份诏书打乱了他所有计划,本以为再过一年,就可以搬出宫去逍遥自在,没想到,父皇打算把他一辈子囚禁在这座巨大牢笼里。
谢夺很生气,他感觉父皇每天窝在西苑,可能都在盘算怎么让他跟六哥的日子更加难过一点。
现在,父皇甚至不早朝了。
亏他想的出来,谢夺感觉自己很快要因为违逆父命而举世瞩目了。
但谢夺不会认输,在这件事上。
他甚至不太在意六哥此刻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决不能认命。
谢夺的皇祖父是个喜欢游览名山大川的人,一辈子就出京微服私访过那么七八次,却被史官明里暗里写成了一个倦政的皇帝,谢夺合理怀疑自己要是接下这口锅,将来在民间说书人口中,肯定是“蹴鞠天子”之类的恶名。
决不能认输。
为了打发时间,谢夺起身去把藏在床底的话本又拿出来。
好不容易又捱过一个白天,夜晚却变得更难熬了。
谢夺本就精力异常旺盛,白日里干坐一整日,到了晚上根本睡不着,可父皇不准开窗开门也不准点灯,晚上他连书都没法看。
就这么睁着眼睛等外头敲梆子的声音。
二更的梆子敲过后,谢夺仍然毫无困意,忽然听见正堂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谢夺立即惊讶地坐起身。
很快,门帘外传来低沉的嗓音:“殿下歇了么?”
嗓音竟不像他殿里的太监,谢夺好奇道:“进来。”
一个太监打扮的高个头身影掀开门帘,走入卧房,对着九皇子颔首请安。
一片昏暗中,谢夺靠嗓音辨识出眼前的男人,登时惊愕道:“李阁老?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臣有要事与殿下商议。”
谢夺不悦地眯起眼:“是父皇让你来劝我?”
“不是。”
“那你怎能半夜混入南三所?”
“兹事体大,望殿下容臣日后再解释。”
“你若是想劝我奉诏,就省省罢。”
李阁老没有说话,快步走到卧房角落,点燃了灯火,再转身走回来,神色严峻地注视谢夺,沉声开口:“殿下若是再不奉诏,朝中就要大乱了,一旦改立燕王,老夫也再无回天之力。”
谢夺哼笑一声:“先生不必唬我,我巴不得立即改立六哥为储。”
李阁老一皱眉,似乎下定了决心,冷声开口:“殿下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何费尽心思,立您为储?”
谢夺别过头:“自然是因为六哥与父皇政见不合。”
李阁老沉声道:“您与燕王同样在皇上身边长大,您难道就没想过,燕王的想法是谁灌输给他的?是谁在潜移默化引导他的是非观念?”
谢夺神色微讶:“你想说什么?”
李阁老定定望着眼前少年俊美无匹的脸容,低声叹道:“您与燕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止是性情观念。”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还有长相。”
谢夺蹙眉不悦地注视他:“六哥长得像母后,我长得像父皇,自是有些差异,但我与六哥的观念并不相左,无需你从中挑拨。”
李阁老缓缓摇摇头,低声道:“燕王肖似皇后娘娘,而您,长得像您的母亲。”
谢夺笑道:“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更像父皇,六哥才像母……”话说一半,谢夺眸光一凛,神色惊怒地看向李阁老:“你此言何意?”
李阁老没有回答,只是定定注视着谢夺,自言自语般喃喃:“真是太像了,皇上的心思,老臣竟没能提早领会,或许早在陛下为您取名为夺时,其志,早已明了。”
谢夺年少气盛,眼里的惊怒根本藏不住,目光如利剑般直指李阁老,沉声开口:“继续说,说明白了,好让宗人府给你定明罪行。”
李阁老全无畏惧之色,神色坦然地继续道:“殿下,您的生母,是宁国公杨宁忠的孙女杨初妍,她是当年名动京城的佳人,若非隆德年间那场谋反案,杨氏原本会成为您父皇的王妃,她是您父皇最爱的女人。”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谢夺眼中杀气逼人:“若非念在你苦心照料七哥的份上,我现在就可以取你性命。”
李阁老眼中并无丝毫慌张,垂眸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纸,走到一旁灯火下,温声道:“请殿下过目。”
谢夺觉得这老狐狸是真的疯了。
一定是七哥表明了放弃争储的心意,才逼得这老狐狸想出这种奇招。
可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荒唐的话来?
得先听完他的说辞,才能判断他的目的。
谢夺压下怒气,低头看向李阁老手中缓缓展开的画卷。
画卷上的美人坐在桃花树下勾唇浅笑,栩栩如生的五官与神情,刹那间惊得谢夺双拳紧握。
李阁老并指指向落款与印章,解释道:“这是张洞山先生的真迹,张老先生已经过世十余年,作不得伪,画里的人,便是杨氏。”
看着画上女人与自己极其神似的容貌,九皇子气恼的目光逐渐变得惊愕,竟有些慌乱地弯下腰,盯着落款与印章,仔细辨别真伪。
李阁老也没有急于解释,就这么安静地注视着九皇子愈发惨白的脸色。
忽然,李阁老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不及反应,自己已经被人扼住咽喉,猛然推撞在墙上!
九皇子身手之快,不仅超越了常人的反应力,甚至连目力都难以分辨。
李阁老在最初地慌张过后,很快停止挣扎,即使几乎无法呼吸,他还是勉强抬头看向眼前如同猛兽的少年,嗓音嘶哑地艰难开口:“殿……下,这个秘密,老臣已经保守十七年,若非情况危急,老臣本可……保守一辈子。”
“是不是因为七哥不想争储了,你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我面前寻死?”谢夺压抑着狂怒盯住李阁老,加重力道,几乎要折断他的脖子:“你胆敢诬陷我是父皇与罪臣之女的后嗣?母后十月怀胎辛苦产下我,宫中有的是证人,岂容你轻言玷污?”
李阁老张了张口,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吃力地抬手握住九皇子的手腕,用眼神乞求他放手。
眼看李阁老双手缓缓垂落,谢夺强压怒火,松开了手。
李阁老顺着墙根瘫坐在地,喘息良久,终于缓过气来,便急忙抬头道:“若是真要追查,皇后娘娘宫中的老奴都该知道,娘娘怀胎不足九月,便产下了九皇子,又因出血昏睡了近半个月,这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为了让皇后与您生母同月产下孩子,皇上让太医动了手脚,导致皇后早产,又以照料不周的罪名,将皇后身边的侍从全部驱逐出宫。因为襁褓中那个早产儿,被换成了足月生产的婴孩,见过的侍从,必然会察觉异样。”
谢夺冷哼一声:“侍从全部驱逐出宫了?那岂不是随你诬蔑造谣?”
李阁老艰难地缓缓站起身,哀伤道:“殿下,陛下不允许老臣将此事告知您,老臣为官近三十载,从未违逆过圣上的命令,如今之所以违背圣意说出实情,是为了保住您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