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花洲烧水泡茶:“我倒是想,可我娘不让。”
盛翼看着那天色,似乎已到午后,想起还要回去,就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一把拉住他:“别客气,先去看看。”
“先喝茶。”
“不喝。”
劈柴,点火,烧水,泡茶,一整套下来,还回不回去了。
昏黑的小屋,昏黑的床,昏黑的被子里,躺着一个昏昏的老太婆,简直是穷、病的标配。
屋里的味道,湿中带着臭,臭中带着腥,活生生把盛翼的同情心压了下去,他下意识退了几步。
廖花洲上前将窗前那块破布一扯,屋里登时就亮堂了许多。
但床上的人还是昏昏沉沉的,一动也不动。
盛翼挪着步子过去了。
脸面黧黑,嘴唇青紫,拿脉,脉来沉实,不用说,内有实症。
盛翼将手放在被子上那略高的地方,还没压下去,就听到一声哎呀的□□声传来,吓得他噔噔退了几步。
他悄悄对呆立一旁的廖花洲说:“咱们出去再说。”
廖花洲担忧地跟了出来。
山风轻吹,绿叶翻飞,两人坐在外面,眼睛望向山间,半响无言。
“我娘……还,能不能,治!”廖花洲神情带着沮丧,却忍不住问了句。
他原本是没带什么希望的。
他虽不懂医,却也知道老人虚衰病重,无从下手。
被面凸起,尚未按就有反应,是实,人老面瘦,不虚也虚,盛翼在心里斟酌了一番,说:“腹中沉积,气血又弱,恐……”
廖花洲吓了一跳,眼泪汪汪的望着盛翼:“那,那……”
盛翼也吓了一跳,这他妈的神情跟自己那个娘竟然有几分像,他登时就不忍心了,忙说:“气血衰不错,但也不是不可以治。”
前世,医案上好像见过这种病例,但自己却没治过,也没见别人治过。
所以说,有点不保险,但人家都这样了,是个人都忍不住吧。
不过,有个冷心冷肺的人可能忍得住。
盛翼想起那根大冰锥子就撇了撇嘴巴。
廖花洲眼泪还挂在腮上,眼睛却亮了起来,嘴唇哆哆嗦嗦:“真,真的?”
盛翼搔了搔头,妈的,豁出去了:“试试。”
两人又回到室内。
盛翼详详细细地察看了一番,转头道:“独参汤一份,大承气汤一份,注意,用药的时辰得掌握,一不小心就会出人命。”
“如何掌握?”廖花洲比起一般不识医术的人还是不同,一语就问到关键。
“一个字,快,”盛翼果断地说:“独参汤,五加参一两,红枣五个;大承气汤,大黄四钱,厚朴八钱,枳实四钱,芒硝两钱。”
廖花洲立马拿来了纸笔,然后,写了两个字就搁笔了,一脸的沮丧。
“干嘛!”
请人治病,药都开出来了,又烦心个啥。
“我,没银子。”
“……给,”看着廖花洲悉悉卒卒地将银子收过去,盛翼心里涌起一股悲凉。
治病开药还出钱,要这么下去,医生不都饿死了。
然后,他发现,廖花洲正将他那双瘦弱的爪子伸向了叶云寒给自己的医药包。
盛翼:“喂喂喂……”
还没喂完,廖花洲就兴高采烈地说:“哈哈,药都在这儿。”
盛翼:“……”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廖花洲还在孜孜不倦地毁人:“今天先就这么的,明天盛兄还有空的话……”
盛翼:“没空。”
廖花洲一把扯住盛翼:“走,熬药去。”
盛翼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经过劈柴,点火,洗罐……一整套下来,天色都暗了。
这一暗,山间看着渗人无比,还能回去么。
“掌个灯,”屋里昏暗得盛翼都不敢下脚。
盛翼指挥廖花洲把老人的头抬起来,侧身抵在她身后。
“咳咳咳……”老人突然张大着嘴,两肩一耸一耸,胸前急速起伏。
“顺着前面捋捋,”盛翼赶紧喊了声。
廖花洲就从后面伸出手来。
过了一会儿,老人气息渐稳,盛翼瞅着时机,端药递到老人嘴边,大声道:“一口喝下去。”
刚才还是昏迷的,现下醒着,正是绝佳的吃药时机。
老人蓦地张开眼睛,瞪着盛翼。
那眼神里突然发出的极亮的一点火星,与她现在的病情极不符合,盛翼不由得愣住了。
接下来,老人疯了似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两只瘦如鸡爪的手猛地伸出,狠狠抓向盛翼。
盛翼吓得往后一缩,一碗药泼了一大半。
廖花洲忙拉住她,哭喊着:“娘,别动别动……”一展眼,语气沉静:“快,灌。”
盛翼:“……”
靠,心理素质不要太好,他把药朝老人嘴上一抵,不知为什么,这次老人没有再发疯,竟然很配合,低头垂目,马上张嘴,咕嘟嘟地咽了下去。
看着她张口抬肩,又要咳嗽的样子,盛翼也顾不得了,猛地在她胸口一拍,老人喉咙里嘎地一声响,像被什么符咒定住一样,瞬间平静了下来。
廖花洲仿佛被刚才一幕给吓住了,神情呆呆的,在后面一动也不动。
盛翼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无人注意,老人一颗豆大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扑通,”声音太响了,然后,是一股浓烈的臭气。
又连着几声:“扑通……”
老人面色渐渐舒缓,嘴巴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手也垂了下来,再看时,眼睛瞪着,白多黑少,甚是骇人。
盛翼掐着时辰,将独参汤对准老人的嘴,强灌了下去。
一刻,两刻,终于,老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廖花洲一声破堤般的哭喊:“……娘呀。”
然后,老人一道幽幽的目光又打在盛翼脸上。
盛翼有些脸大地想,是不是自己长得过于好看。
他想起四殿下,原来,自己的魅力能使上至八十,下至八岁……
廖花洲声音越发悲怆:“娘。”
感觉这人今天情绪不对,该激动时冷静,该高兴时悲伤。
第19章 接你
盛翼一到庭院就傻眼了,山呢,树呢,甚至是路,在轻纱一般的晚雾都活过来了,活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鬼天色,说黑就黑了。
恶鬼坡,野人岭。
盛翼不停地碎碎念,心里沮丧无比。
“廖兄,你回不回……”
有个伴就好了。
廖花洲忙前忙后,喜气盈盈:“我娘说晚上要同我说话,哎呀,好多年没见过她这样了,你先坐着,我进去一会。”
盛翼:“……”
廖家先人是多有眼力劲儿,才看中这块鸟不拉屎的地方。
腹诽归腹诽,盛翼看了看面前又低又矮的小屋,盘算着晚上是不是凑合一宿得了,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衣袂声。
这傍晚时分,廖花洲的家又是不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哪来的衣袂响。
这么一想,盛翼的脖子都硬了,背后凉嗖嗖的。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心里突突跳到极点,一面转头,一面朝屋内颤声叫:“廖,花洲,廖花,洲……”
然后,一个黑影在浓雾里飘了出来。
哎呀,妈呀,盛翼身上的长毛短毛都竖了起来,活久见,从没见过鬼,今天是什么恶缘份到了!
然后,那个鬼就迅速到了面前,冷嗖嗖地盯着他:“廖老夫人没有大碍吧?”
盛翼嗵地一下坐到椅子上,腿肚子还在不争气地抖动,勉强扯起一个笑:“叶兄,原来是你呀!”
叶云寒看他那幅样子,抱手在胸,头微微一偏,不说话。
盛翼镇静了下来,立马想起什么似的:“你,你不是去找人了么?怎么来这儿了?”
难道他找的人在廖花洲这块儿,盛翼看了看四周的莽莽森林,鬼都不一定有。
叶云寒终于开口了:“走吧。”
盛翼有点懵:“……什么?”
身后一点火光亮起,廖花洲端着油灯走了出来。
然后,他那双眼睛就幽幽地定在那微弱的灯光里,明显看到瞳仁一点点碎了:“这,你是谁,叶兄,你怎么来了,你是来接盛兄的么?”
盛翼:“……”
叶云寒并没表示反对,就静静地杵在夜色里,木棍子似的。
盛翼搔了搔头,哼哈了几声:“兴许,叶兄要找的人就在这里呢,嘿嘿,是吧!”
叶云寒一点也不买他的账,转身就要走。
廖花洲:“天都黑成这个样子了,两位兄长今日就在这里歇下吧,明日再走。”
盛翼看了看他的房子,一间厨房一间卧室,拢共就两间还躺着一个病人。
“不,回去,”他果断地说,大步去赶叶云寒。
“等等,我给你们弄个火,”廖花洲急速回屋,再出来时手里就提着一块瓦片,上面放着松脂,一阵烟一点火地往外冒。
盛翼伸手去接:“呃,哈,这个好奇怪。”
廖花洲直接越过他,递到叶云寒手上:“盛兄,你好好走路就是了,这个翻了就麻烦了。”
盛翼眉毛一挑,不置可否。
两人一前一后,前面的人行走如风,后面的人跌跌撞撞。
山路寂静,林黑无风。
盛翼一把抓住叶云寒的袖子:“叶兄,你怕鬼不?”
叶云寒轻轻地抽了抽,没抽动,也就没抽了,任由他攥着。
“你这黑衣服走夜路,鬼怕是看不到的。”
叶云寒:“……”
“可我这身,”盛翼愁眉苦脸地朝自己一望,黄色,还绣着精致的花边,金闪闪的,怎么看怎么一个纨绔子弟,早知道偷偷摸摸出来就不这么高调了,不害死人吗,多明显一个目标呀。
叶云寒没有接他的话,盛翼继续喋喋不休。
“叶兄,你这医药包好齐全,简直是万能包。”
叶云寒终于答了一句腔,回答得还很详尽平和:“这些药都是家下人备的,我也不清楚,你用着好便好。”
从没听到叶云寒说他家乡的事,盛翼不由得起了好奇心。
“你的家乡……南疆那边好玩么?”
“不好玩。”
“怎么个不好玩法?”
“……”
一句话就能聊死。
突地一声呼啸声传来,在黑林里幽幽地转,盛翼一个哆嗦,手脚都僵住了。
叶云寒好像也不动了,像堵墙似地挡在前面。
盛翼:“你动一下呗!”
叶云寒:“……你不松手我怎么动?”
盛翼才发现,自己不止拉住人家一只手臂,都差不多抱上了。
然后,他手一松,就发现对方大踏步走了。
“等等……慢点……”声音渐渐远了。
盛翼一个疾冲。
“哎哟,你身上是铁疙瘩么!”
盛翼摸了摸头,然后抬起头,先看到腰带,再看到昏暗的喉结,上面是一张平静却冷漠的脸,撞到怀里来了。
“那个,那个,”盛翼直起身来,摸了摸头,去看叶云寒,虽然此时,那点点火光给这张冰锥子脸镀上了一层暖色,但,为什么,看起来更冷。
“你,走前面。”
可以想像,那平静的外表下,是多么的惊涛骇浪了。
盛翼是喜欢玩,但别人要是认真起来,尤其是面前这个人,他还是有些怕怕的。
“好嘛,”盛翼撇了撇嘴,身子一扭,往前大迈了一步。
“哎呀!”地上一根树枝,恰好磕着了,他脑子里浮现叶云寒正在生气的样子,突然想逗一逗他,眼神一转,故意晃了几晃,一副差点摔下去的样子。
呃,可怕的寂静。
不扶,怎么没点同情心。
盛翼斜着眼神看去,见他离自己远了几步,冷眼旁观,又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难道,他看出来了。
盛翼搔了搔头,继续走。
前面黑得很,那点子光只够照一个人,盛翼摇摇晃晃的很艰难。
走了几步,突地眼前一亮,叶云寒又到近前了,盛翼诧异地看着他。
“并排,”叶云寒出现在身旁,灯也往这边伸着。
原来,他是在寻找与自己最佳走夜路的配合方法。
盛翼一股怨气瞬间散了,笑嘻嘻地伸出手去,想拉住他。
叶云寒很自然地将手一缩,盛翼一个踉跄,脚底一滑,身子晃了晃。
然后,他的眼神瞥见叶云寒竟然往一侧退了几步,以一种看到狼来了无数遍的目光冷冷地打量他。
盛翼崩溃地大叫一声:“真的呀,”接着身子一歪,整个人朝一边倒去。
“哗啦啦……”一阵乱响,树枝,叶子,不知是什么都从他身上抽打过去,等他回过神来,才感觉自己竟在急速往坠。
这一脚真踏空了,而且貌似下面都没有实地,盛翼悲哀地将头一抱。
只要不撞成个脑震荡,其它都好说。
“盛翼,盛翼……”有人似乎在身边喊,然后,突然身子一滞,好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接着“哧拉”一声,盛翼就觉得外衣被撕裂了。
接着他又骨碌碌地滚下去,不知滚了多远,总之盛翼停住的时候才发现,四周一片黑漆漆的,身上火辣辣地痛,他不敢动,脑子里骨折、毁容等字样轮番登场。
死了死了,原来走夜路这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