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嘉奖令与手札
阳光穿过白桦木的窗棂,空气中流浪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序地游荡。宋知遇拉开窗帘之后,又钻进被子坐在床头子,看着这些小东西直到意识彻底清楚。慢吞吞地下楼之后,墙上的钟刚过了八点。
宋秋远这两天可以说是早出晚归,忙碌地像是刚找到了第一份工作的实习生。厨房里的炉子边放着他出门前做好的早饭,小心的用碗倒扣着,手指触碰到碗壁的时候还有一些温热。不过还是燕麦粥一类烧起来方便的食物,宋知遇端起来喝了一口,心里也好像浸泡在绵软的麦粒之中。盘算着待会儿把钢琴校一遍音,顺带来一次大扫除。
圣洛伦索教堂的二楼办公室中,几乎已经没有了落脚的地方,目之所及都是颜色各异的纸张书籍,仔细看你会发现纸张堆中还有一个人。宋年从昨天晚上返回后就没有踏出这间看着不大,但容量惊人的办公室。
窗外从日落到深夜,接着东方吐白,纵然是吸血鬼,长时间注意力高度集中处理大量信息,也会觉得有些疲惫。宋年一边离清书信文件的年份,一边想方设法寻找伦萨寄来的调查函中莎草纸的来源。泛黄的纸张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撕痕,就目前少得可怜的信息和线索,找到它的出处说不定可以解决一部分问题。
原本宋秋远也打算在办公室一起整理资料,不过被再三坚持的宋年送回了家。宋秋远不想离开的理由很简单,想尽快调查清楚玛丽亚葬生火海背后的隐情。宋年让他离开的理由有二,第一他是一位步入老年的人类,熬夜的效率低得可怕;第二不过整理普普通通的文献资料,没有必要夜不归宿,宋知遇那边没法交代。因此落日时分,宋年一路跟随,用一种与平时看起来一般无二的轻松随意,将宋秋远送到家门口。毕竟今夜一过,明天就是老伯爵去世的第三天了,小说原本的剧情走向中宋秋远被杀的时间点。
宋年从宋秋远那里要来了办公室的钥匙,不过只有一把。往教堂方向返回的时候还顺路去了一趟Notte,“科西莫!”宋年站在门边,一只手扶着门框,向嘈杂的室内喊着。
“怎么了,宋?看起来急匆匆的。”盘子里还放着三杯刚倒上的香槟,科西莫利索地送到客人桌上后,拿着托盘就走了过来。
“听着,我暂时接了一个活计,帮圣洛伦索教堂的宋主管整理老伯爵的那批遗产捐赠。近段时间如果有事可以先去那儿找我。”
“好。没问题。等等,你帮宋先生做这些,那他的助手伊蒂小姐干什么?”科西莫抬手扒拉下宋年扶在门框上的手。
“差点忘了,伊蒂小姐在伦萨也不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后者假装不着痕迹地扶了下额。
“什么意思?”
“她被书柜压断了腿,现在在保罗医院的住院部。”
“你怎么不早说!”
“那是你的前女友,我告诉你,然后呢?”
“在伦萨城里我是除了她自己以外最了解她的人,她的消息我不应该知道吗?何况她现在需要人照顾。”科西莫虽然看起来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是他说过伊蒂是他这么多年唯一心动过的人。
“教堂的修女把她照顾得很好,她的家人也很快就会过来,她的工作我也只是暂时接替。你说过她在你心中的特殊性,但是错过之后,现在的你有什么立场去见她?”宋年看着逐渐有些不冷静的科西莫,只觉得有些好笑,冷静地反问。
“我……”往日话多的人,突然被噎住。
“你和她的事,自己慢慢处理,我帮不上忙。”宋年捏着科西莫的肩膀,看来感情这个东西总是让人无措,“最后一个问题,提姆家可以配钥匙吗?”
“你的话题跳跃得有些过分,”还在酝酿某种情绪的科西莫因为这个问题被突然抽离,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可以,你现在去,明天上午他就能给你送过来。”说完转着手中的托盘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是昨夜的宋年又去了一趟雷克街,街道逼仄,压缩着天空似乎只剩了一条线,一边被灯照亮的主街对比之下,就如夏尼剧院一般金碧辉煌。法拉里铁匠铺的招牌,却似乎正好借到了不远处的灯光,让夜晚来的顾客,不至于在昏暗的小巷中错过。
让大脑暂时放空的宋年,回想着昨夜除了这件办公室之外的记忆,连带着自己的感官也暂时回到了过去。敲门声响了两次,宋年才从思绪中出来。开门进来的宋秋远,手里中还提了一支水壶,打量着毫无落脚之地的办公室,最后看着书堆中间头发凌乱的宋年,突然笑出了声。刚回过神的宋年,从一边的玻璃窗上看到了自己不修边幅的模样,心下一时了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盥洗室在图书室的对面,你应该知道路。”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整理出一条可以正常走路的空隙。
用了几乎一整夜,宋年把现在拥有的资料,按照时间进行了整理,所有的手稿都被仔细得翻了一遍,还拼出了一张不知道画了什么的涂鸦,但是没有一本手稿的纸质、破损痕迹可以与那一张莎草纸对上。
“但是也不是毫无收获,”宋年从一堆之中纸张,快速地抽出了自己想要的,递给宋秋远,“这是封表彰拉封丹先祖亨利子爵的嘉奖令。表彰其作为骑兵营的营长,在一天之内突破了当时久攻不下的米兰城的卓越军事才能。”
“米兰城的沦陷,导致了当时米兰大公的出逃。之后虽然战场上米兰公国和萨伏依公国各有输赢,但是米兰公国大势已去,最后被萨伏依吞并。”提起关于米兰的这场战役,结合一下时间,宋秋远简短地说了一下之后发生的事情。
“同样也是在这封嘉奖令之后,拉封丹家族屡建奇功,从一个营长最后成为了近卫军的副指挥官。爵位也是一路水涨船高。”宋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多份嘉奖令按照时间,在书案上一次排开,“第一封颁布的时间是1279年,最后一封是1281年受封伯爵,因为一直保有军队,虽然王朝几经更替,拉封丹的势力却一直没有衰退,知道工业革命之后,共和崛起才逐渐没落。”
“在玛丽亚的研究中,末卡维式微,梵卓逐步掌握领导权的时间段是1270~1290年。”
“您觉得,这会是一个巧合吗?”摞好眼前一小叠嘉奖令,宋年扶着桌沿,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一个成为吸血鬼密党的领导者,一个成为百年不倒的军事贵族,让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家族缔结约定的动机倒是可以成立。但是这依旧是一种猜测,两者之间目前还没有出现直接联系。”
待在家中的宋知遇吃过早餐之后就开始了乏味的钢琴校音。在自己离家之后,父亲虽然不再经常弹琴,也时常会进行擦拭。这架琴,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存在了,还占据了好大一部分的童年时光。每一空气湿度,甚至摆放的角度稍有变化就需要重新校音,但父亲从来没有想过换一台更好的。因为这是玛丽亚留给他不多的物件之一,是随着她一同来到这个家中的同伴。
白色的琴漆,早已失去当时锐利的光泽,长年的使用让它有些泛黄。不久前宋知遇刚回到伦萨,走在街道上,从窗外看见了Notte内场里放的那一台老琴,和家中的一样,琴的背板上都有细密的金属丝嵌饰。区别是家中这架嵌的是铜丝黄鹂鸟,酒吧中的琴是黑漆,嵌的是银丝夜莺。出于好奇和对往事的回忆,走进了店中,才会有之后与宋年的初遇。
宋知遇小心地调试着,时不时还要调整一般钢琴根本调试不到的地方。不知为什么,音校准了之后,比起前些天在酒吧调的“夜莺”,声音却有一些发闷。弦轴和木槌之前已经换过一次,宋知遇又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叹了口气,拆了琴的外壳,露出了内部的码桥和音板。
在音板和钢琴外壳之间有一定的空间,原本以为会是因为时间久了积累的灰尘影响了音色。打开之后,灰尘比预想之中少了许多,一本手掌大小,羊皮装订的手札笼在薄灰之下,看着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敢多耽误,装回外壳,宋知遇拿着这本刚“出土”的手札,进行了细致的除尘。当他翻开的时候,有两部分的纸张,看起来年代也不尽相同。一边是发脆的莎草纸,一边是现在通用的木浆纸,只是有些泛黄而已,上面短短续续写了一些什么。宋知遇在见到这些字迹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小巧的手札好似有千钧,下意识的屏息之后,呼吸乱了,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时间更加看不清原本就变淡的字迹。
这是一本日记,更准确的说是一本研究笔记,研究的是前半部分莎草纸上内容。而这个笔迹,和宋知遇久远记忆中母亲的笔迹,一模一样。
再抬起头,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唯一清晰可见的是当年玛丽亚坐在琴凳上手把手教自己弹《欢乐颂》的场景,也是这样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着闪光的尘埃,有淡淡的柠檬香气。泪水顺着突然打开的记忆阀门,滴落在手背上,带着光年外的光芒和炽热。
第23章 白发和牢笼
正午时分,秋日的太阳仍带着夏日的余热。圣洛伦索教堂附近虽然比不上市政厅热闹,但楼下街道的餐馆里也还坐满了人。随着太阳角度的变化,席地而坐的宋年在书架的阴影里不断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不大的空间里,一个上午安静地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
伏案一个上午的宋秋远,此刻摘下了眼镜,手指按压着鼻梁,“宋年,来看看这个。”
宋年起身,小心地从阴影中接过。这是一份亨利子爵领兵期间的战损报告,在1279年这一年的记录之中,几乎每个月都有十名左右的士兵被上报在战争中失踪。“这是在米兰战役之前,拉封丹所在的大军还在后方,我翻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调令。就连当时的亨利在自己的日记中都写到好多个月没有帐打,手下的军队都快养不下去了。”宋年看着这份报告,回想起之前翻看的日记本,觉得有些奇怪。
“而且每次的数字都很接近,从年初开始,到年中的米兰战役为止。还有一点,每次失踪的都是受了伤的士兵。”
“后方的受伤士兵失踪……可是按照当时拉封丹的分量,所谓的抚恤金还是自己出。萨伏依的心还没有这么大。”这怎么看都觉得很奇怪。
“你那儿呢?有什么收获?”
“我查了当时拉封丹家的账单。可以说当时亨利是把整个家族的未来全赌在军队上了,家人的日常支出也就只刚好维持一个小贵族表面的体面生活,吃穿用度全部都在缩减,日子过得比现在的伯爵府还要拮据。1279年除了维护军队,最大的是一笔支出是吊唁金,足足有五百马克,比得上子爵一家人将近半年的生活支出。”
“那收入来源呢?”
“一部分是筹措来的军饷,主要的费用还是来自子爵夫人经营的药石生意。”
“那笔吊唁金,有查出送给谁了吗?”
“是一位供应原材料的小商人,没有写名字。”
“时间呢?”
“米兰战役之后,1279年7月。”
办公室中的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越来越多的反常事情不断冒出来,但找不到反常背后的原因,就像是走进了一片清晨的雾林,眼前的事情总是隐隐约约。那不合乎逻辑的战损报告和数额巨大却不署名的吊唁金,还有米兰战役,其中似乎有一条可以把这些事情串联起来的线,现在不过是还没有找到头绪罢了。
突然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宋秋远下意识回了一句请进,神父推门而入的时候,带起一阵秋日的风,吹散了门边的一摞文件,一时间三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啊,对不起对不起,宋先生。”神父有些愧疚。
“是我的办公室实在太乱了。”宋秋远连忙俯下身,一笑而过,把散落的文件归拢。
“雷克街上的法拉里送东西来了,因为还有订单,交给了门房说是务必交给宋先生。”
“给我的?”宋秋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转念一想这个房间里不止一位宋先生,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宋年,后者正一脸无奈,冲他点了点头。“噢,对,是的。我想起来是什么东西了,谢谢神父。”
“那你们接着忙,我先离开了。”神父递给宋秋远一把钥匙。
宋秋远看着这把钥匙,“是你拖铁匠做的钥匙?”
“昨天晚上去的,白天不方便。”宋年挠了挠后脑勺,“刚才谢谢您。”
“小事,接着忙吧。”钥匙递给宋年之后,宋秋远坐下身决定接着手上的工作。
烛火的温度,比蒲谷英还轻。虽说依旧还有一些哽咽,宋知遇已经从一开始突然见到故去母亲字迹的复杂情绪中脱离,开始仔细翻阅这本保存不易的手札。前一半装订齐整的莎草纸,最后一页被撕掉了,只留下一道突兀的撕痕。宋知遇走到窗前,莎草纸在阳光下呈现出出更多的细节,正中间有一道鸢尾花的水印慢慢浮现出来。“拉封丹?”老伯爵虽说低调,但是伦萨城中的许多建筑上依旧保留了拉封丹的族徽,他不会认错。于此同时,他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什么。
记得母亲刚过世那段时间,宋秋远肉眼可见的变瘦了不少,原先乐观开朗的性子那几天也消沉了不少,那场火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一家人原本约好了周末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也没赶上,加之母亲的手稿也被烧了个干净,宋秋远每次一回到家每时每刻都是在睹物思人,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是在办公室度过。当时的宋知遇虽说年少,但也是一直在父母的关爱下安安稳稳地长大。提出外出求学的要求时,玛丽亚还有一些犹豫和不舍。宋秋远一开始没有表态,他不说宋知遇也知道,其实更舍不得的是这个不善于表达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