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尚未成年的莱恩而言,眼前的一切景象似乎都在此刻陷入凝滞,并被突然降临的寂静吞没为无声的呐喊,坐在飞行器后排的他奋力挣扎,同时拼命嘶声呼喊着自己的雌父,试图帮助对方弹开缓解冲击的能源罩。
然而下一秒,莱恩的指尖还没碰到那枚安全按钮,这幅凝滞的画面已经在他盈满泪水的眼中迅速碎裂、崩坏,并以一阵平生未曾经历的剧烈碰撞撕碎了他的灵魂:
来不及采取防护措施的雌虫管家在最后关头调转了飞行器的方向,使原本侧面迎接撞击的状态改为正面迎接,以生命为代价为坐在后排的两只幼崽提供了保护,自己则被足以撞碎合金车盖的巨大冲击力掀出车外,当即失去了意识。
亲眼目击雌父被撞出飞行器外的莱恩此时正在嘶声痛哭,他被突如其来的悲痛逼到全身颤抖,脑海深处一片空白,顾不得理会已经断裂的小腿,一心只想下车查看雌父的状况,却被旁侧的陈燃紧紧抱住、压在变形的座椅上避过了另一架在连环肇事中手忙脚乱的飞行器所带来的冲击。
为了保护自己和身下的雌虫,这只尚未成年的小雄虫弹开了背后的翅翼,将血肉之躯当作可堪使用的“能源罩”,成功阻挡了数块高速坠落中的破碎机体。
随着种族发展过程中的漫长“退化”,高等虫族中具备展翅能力的雄性已经越来越少,而此时展开双翅的雄虫虽然还未成年,那双半透明的华美翅翼也由于没有发育完全而显得无比纤弱,却依然一声不吭地挡下了那些危险的坠落物,并为悲痛欲绝、神思恍惚的雌虫撑出了一片安全的小天地。
“别哭。”
不远处已经在接连响起危险的爆炸声,陈燃费力地抬起手来摸了摸好友湿漉漉的眼睫,而后强忍着剧痛将一口血含在喉间,像往常那样冷静又平淡地说道:“我们先离开飞行器,雌父也会得救的。”
一滴温热的血落在莱恩面颊上,接下来是第二滴、第三滴,而持续失血的陈燃却仍然面色如常地支撑着自己翅翼,似乎并不为眼前的处境过分担忧,唯独望向好友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似乎在为对方失去至亲而悲伤不已。
他的面容呈现出介于幼崽和成年体之间的俊美凌厉,眼角眉梢的神色却又如此温柔专注,像堕入凡间的神子一样在血污中静静凝视着自己最忠诚的信徒。
“——别哭,我会保护你的。”
这段在巨大悲伤面前的失神实际上只经过了短短的一瞬,在好友呼唤下清醒过来的莱恩双眼通红,他心中既担心九死一生的雌父,又担忧以血肉之躯阻挡坠落物的陈燃,顿时顾不得理会自己疼到失去知觉的小腿和血肉模糊的前胸,立刻以雌性的强悍体质挣扎着起身,同时伸出手来半扶半抱着眼前的雄虫,以最快速度脱离了能源泄露的飞行设备。
他在生死边缘与陈燃呼吸相闻、十指相扣,按照对方的指令飞快拆解着完全变形的车门,正如几年前初见时一样,全心全意地信赖着这只仿佛在黑暗中发出光来的雄虫,坚信对方会将自己从迷途带回安全的厅堂。
这次意外事故最终使莱恩失去了相依为命的雌父,也使他和陈燃双双身负重伤、错过了当年的入学考核。
从那以后,这只原本把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小雌虫肉眼可见地变得沉默多思,这不仅因为无法走出目击至亲骤然离世的痛苦,也因为他终于发觉了自己身上一直以来背负的秘密:
他发现自己其实早就爱上了地位特殊的“挚友”陈燃,那位比糖还甜、比药还有效,又比伤病还令他痛苦的小少爷,却直到被对方护在身下时的那一刻才认清多年来懵懂青涩的心。
这个无比清晰的事实使莱恩既甜蜜又痛苦,他在漫长的伤病期内与同样受到重创的心上虫朝夕相伴,却在比从前还频繁的接触中愈加深刻地意识到,二虫之间横亘着无法弥补的悬殊差距:
雌父已经去世,整座豪华气派的元帅府邸中没有一位虫族是他的至亲,尽管景尧早就说过要代替管家抚养他长大,但逐渐长大的莱恩再也不是曾经那只懵懂快乐的幼崽,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位依靠雌父的荫庇寄居于此的“米虫”,竟然还想不自量力、恩将仇报地觊觎元帅唯一的雄子。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根本不配说出心中那份卑微的爱意。
在此种情绪的驱赶下,莱恩一夜之间长大。
按照雌父曾经的期许,以及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的对心上虫的爱慕,他在完成二次进化以后,迅速成长为一只比任何竞争者都要努力的青年雌虫,并以前所未有的第一名成绩成功考入中央军校,甚至还差点在年级联赛中与先入学的好友陈言打个平手。
——这只天资平庸但格外努力的年轻雌虫逐渐成为了中央军校内有名的“勤奋怪物”,开始不分昼夜地提升实力、锻炼技巧,不仅为了实现雌父生前对自己的期待,也为了有朝一日能获得资格,站在陈燃面前大声说出压抑多年的真实心意。
在中央军校中深造的几年时光匆匆而过,毕业季来临时,始终住在学校宿舍中的莱恩极其偶然地返回元帅府邸,准备到自己的小房间内取出必要证件,却在小花园内与多日未见的心上虫迎面相逢:
已经成年的陈燃像童年时期一样坐在小秋千上,包裹在制服中的双腿随意地相互交叠,被剪裁得当的裤线勾勒出修长有力的轮廓,那张俊美凌厉的面容仿佛光华璀璨的裸钻,正以沉静从容的目光专注浏览着眼前的光屏。
那只雄虫将长而微卷的黑发束在脑后,鸦羽般的黑色眼睫在脸上投下两片淡淡的半圆形阴影。
——这就是他默默注视了十年的心上虫,也是他在无数个疲倦不堪的练习日为之奋斗不息的至高理想。
莱恩想起自己刚刚递交完毕的就业去向表,忽然感到鼻尖酸涩无比、喉中仿佛也哽着一只无法下咽的硬块,他像幼年时一样站在原地,望着不远处陈燃的身影呆呆地看了半晌,直到友虫一再催促,才咬牙转身离开。
他如今已经不会再在这座占地广阔的小花园里迷路了,但根据亲手填写的就业申请,未来七年内他都不会再返回主星、再见到心上虫在秋千上闲散读书的美好图景。
早就打定主意要实现独立的年轻雌虫沿着熟悉的回廊慢慢行走,直到走出了元帅府邸的大门,被清新凛冽的夏风迎面拂过微微发烫的脸庞,才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淌了满脸泪水。
此后的经历对于莱恩而言十分单调枯燥,他没有选择像陈言那样进入直行军、在景尧麾下就职,而是毅然奔赴环境更差但机会更多的边缘星系,那里不是心高气傲的应届生们的好去处,却很适合他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战士踩着敌虫的头颅积累军功。
在入职后的五年内,这只资质一般但比任何虫都要努力的军雌以绝对实力征服了全体同僚,并像坐上了最新型号的轻机甲一样,从上尉军衔飞快地晋升为中校,距离他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也越来越近。
他在茫茫宇宙中已经没有血缘亲虫,这五年间除了在返星述职时和押送战俘时拜访过恩重如山的景尧,以及与多时未见的陈言在军部共进午餐,始终坚守着“不功成名就,绝不回头”的誓言,一步也不曾踏足作为第二故乡的主星大地。
但饶是如此,莱恩依然通过各种渠道持续关注着心上虫的近况:
他知道从中央研究院毕业的陈燃进入了联邦最高科研单位,如今已经是虫体科学领域名声鹊起的年轻科学家,也知道陈燃由于是元帅唯一的雄子、稀少的A级雄虫,且又具备杰出的工作能力和一张俊美凌厉的面容,在主星的适龄雌性之间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
然而,令莱恩既困惑不解又欣慰释然的是,这只忙于科研工作的雄虫还像童年时期一样冷淡少言,除了能在面对家虫时表现出温情和关怀,对其他蜂拥而至的追求者们始终不假辞色,从未传出任何与缔结婚姻相关的消息,使他这位远在边缘星系的“好友”非常安心。
如此这般的奋斗时光转瞬又是四年,早已晋升为上校的莱恩此时距离准将仅有一步之遥,他在接到中央军部下发的拔擢通知后坐在办公室内沉思良久,以微微发颤的指尖反复摩挲着这块等待了九年的电子板,最终带着它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返回主星的星舰。
——此刻的他已经实现了“建功立业”的初级理想,终于可以在此基础上继续努力、追求那个名为“陈燃”的最高理想了。
莱恩在返回主星的第一时间登门拜访了多年未见的景尧,并在对这位恩重如山、像雌父一样抚养自己长大的长辈汇报了近些年的经历后,毅然说出了爱慕对方雄子的事实,紧接着微微抿唇,十分诚恳地请求元帅批准他对陈燃展开追求。
被相熟晚辈的举动吓了一跳的景尧微微一怔,在回过神来以后毫不犹豫地将他扶起,失笑道:“我和小言以前都曾认为你属意小燃,但九年前你离开得那么干脆,让我误以为自己这双眼睛难得做出了错误判断。”
看着莱恩长大的老元帅始终将他作为亲近子侄,此刻听闻他要追求雄子,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而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年轻雌虫诚挚坚定的双眼,不无感慨地说道:
“我不会阻碍你追求小燃,但那孩子从成年后即仿佛与异性绝缘,是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魔,不管多漂亮的亚雌和多强健的雌虫都不肯多看一眼,主星有些好者还因为传说他不是已经有了心上虫,就是一位隐藏极深的自恋狂。”
说到此处,老元帅喝了一口莱恩亲手奉上的茶,对心跳猛然加速的年轻雌虫笑眯眯地说道:“或许你能让小燃打破这十多年来的冰封状态,我和小言不会阻拦,但是必需要将这些事实告知你——他跟另外的雄性完全不同,不是个能轻易被别虫打动的目标。”
莱恩绷紧唇角,片刻后低声说道:“多谢您的提醒,我会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
景尧在工作中严厉果决,面对亲近晚辈时却一向没什么架子,此时似乎对他的感情问题非常关心,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又是无奈又是感慨地问道:“那如果你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没法打动他呢?”
始终知道自己资质平庸、除了一颗恒心外别无所有的莱恩微微一笑,当即无比平静地说出了这九年间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中的答案:
“没关系,如果少爷一天不爱我,我就追求他一天,如果一年不爱我,我就等待他一年——如果今生都对我没有任何超出友谊的想法,我就以朋友身份陪在他身边,陪伴他一辈子。”
这番话说完,饶是见多识广的景尧也被震惊得失语片刻,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道:“好孩子,我了解自己的雄子,你很快就会成功的。”
莱恩望着最高长官那张跟心上虫三分相似的面容,感到心中骤然增加了几分勇气,顿时抿唇笑了下,忍不住对即将到来的见面又增加了几分期待。
他在离开景尧的办公室后直奔预定好的军部餐厅,与等待多时的陈言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此时的陈言已经晋升为准将,是中央军部内备受瞩目的“明日之星”,不仅被各方预测会在三十五岁之前成为最年轻的上将,还在两年前与一只世代经商的雄虫缔结婚姻,正与温柔体贴、感情深厚的雄主共同孕育一枚虫蛋。
家庭幸福的准将阁下握住了他的手腕,示意小心翼翼的莱恩加重力道,隔着制服感知自己腹中幼崽的气息,而后勾唇一笑,对神色十分惊喜的好友说道:“小燃非常喜欢这只崽崽,还为他取名叫陆忱,别虫都不了解我的傻弟弟,做兄长的却知道他近年来有些孤独。”
“虽然无法确定具体原因,但他或许就是在等待某只离家万里的雌虫,这也很有可能。”
陈言有一双温柔的深棕色眼睛,此时注视着从小相伴的挚友,目光中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忍不住促狭道:“等以后我们都有了虫崽,也让他们一起长大、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一瞬间,坐在顶层包厢内安逸闲聊的两位友虫无法看见蓄势待发的未来,也不知道他们其中的一位会在几年后以身殉国、连唯一的雄子都受到别虫的欺凌,而另一位则会在战争中被敌虫一剑刺穿孕育腔,终生失去拥有幼崽的权利,他们只是微笑着看向彼此,无比期盼地憧憬着美好的前景尽快到来。
在于陈言共进午餐后,九年来从未享受过假期的莱恩深吸一口气,先到邻近花店购买了一大捧怒放的罗莎蒙德,然后才驾驶着临时租赁的公共的飞行器,从中心城内赶往心上虫就职的最高科研院。
——虫族传统中专门用于对雄性告白的罗莎蒙德是一种极其美丽的湛蓝花朵,他的心上虫如此聪慧,一定能通过这捧几乎是“明示”的花束,立刻察觉到他此次来访的意图。
坐在飞行器内的莱恩已经为这一刻等待了太久太久,他将满是冷汗的冰凉掌心紧紧攥着操作杆,感到一颗心怦怦直跳,所有激烈的鼓点都为陈燃而跃动不已。
他将飞行器停泊在最高科研院门前的枢纽站内,而后迈出座驾,像怀揣着最虔诚信仰的使徒一样,竭力按捺心中的喜悦和幸福、徒步走向自己的神明。
一捧象征爱意的罗莎蒙德在他怀中盛开,一如年轻军雌从少年时代就笃定不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