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不聊生”一词不足以形容,该用“民生凋敝,水深火热,哀鸿遍野”才是。
端陵下山的第一天便被人偷走了所有积蓄,他后知后觉,是自己在客栈打坐时进来换热水的店小二顺手牵的羊。
店小二骨瘦如柴,家中有重病老母,嗷嗷待哺小儿,妻子又眼盲没有生计,一家老弱病残,全靠他苟延残喘。端陵拎着剑走到院门口,看见这一幕又转身走了回去。
而这样的景象,从北到南,从天山到洛邑,所经之处,屡见不鲜。
甚至在经过一处封闭的山寨时,端陵还曾见过有人易子而食。
他以为北方饥荒是因为连年大旱的缘故,到了洛邑就不会有人饿死街头,然而与金陵不过一江之隔的洛邑,情况却更为严重。
端陵每到一处,饿死家中或大街小巷的人比比皆是,街上的人目不斜视,习以为常。三三两两的衙役走过来,随手裹了张席子,将尸体抬去附近山头的乱葬岗。
他一路走来,唯余叹息。
到了这座山头,端陵本想借宿当地农户一晚,天亮便离开的。谁知刚刚入夜,一阵阴风吹来,将村长的小孙女卷了走。
村子里发生这样的事,他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仔细地询问过村长夫妇后,端陵披着灰扑扑的披风,一个人迎着月光上了山。
这才有了开头那幕。
*
喂了药不过半盏茶功夫,躺在草席上的老人小孩脸色渐渐好转。大汉磕完头,又说了几句谢恩的话,转身回去照顾大人小孩。
世人重诺,一诺千金,常有人为了一个诺言而丢掉性命。端陵虽救了他一家老小,却不曾想过要他赴汤蹈火,涌泉相报。
他转身走向庙门。
门外全是或盘旋或撞窗的乌鸦,谢生见他纤白无暇的手搭在门闩上,心头就是一跳,“端兄不可!”情急之下,连“少侠”二字都忘了。
端陵动作一顿,偏头,“睡吧,不必理会我。”
“夜深,端兄这是要去哪儿?”谢生下意识地开口,“外面全是乌鸦,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且先等等,等乌鸦散了再走。”
端陵看着他,静了一会儿,“它们是追着我来的。”
等谢生回过神来,已不见端陵的身影。他看向门窗,外面状似不死不休的乌鸦盘旋离开,在密林夜空中仿佛一团黑雾。
它们红色的眼珠点缀在黑雾里,活似狰狞的恶鬼。
乌鸦追端陵而去,比方才“不死不休”的架势还要可怖。
跟了谢生一路的女鬼从乱葬岗坟头钻出来,心悸地拍了拍胸口。吓煞鬼也,哪里来的后生,一身灵光比白日里的日头还要刺眼,惊得坟头孤魂野鬼四处乱窜。
差点就没命了,好在她机智,及时藏进了坟地里。
端陵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灵光惊退了一山头的鬼怪,他第一次下山,寻人好查探消息好,都无甚经验。
他在密林中走走停停,观察着夜空中的银月,乌鸦纷纷落在枝头,转动着红色眼珠,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
古人训鸽用以两地传达信息,这些乌鸦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有人训练,竟像得了什么命令一般紧盯着端陵不放。
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却又不敢打扰对方。
端陵腰间佩着的银剑无端争鸣起来,几点萤火大小的光亮从剑柄处缓缓升起,亲昵的落在他肩上。
“醒了?”端陵并不感到意外,他脚步一停,微微偏头。
光点交融成一团橙色的光圈,精神抖擞地蹭了蹭他线条优美的下颌。
“安静些。”端陵轻揉了它两下,光圈安安分分的在他肩上不动。
这是他还未成形的剑灵,虽开了灵智,却还是个懵懵懂懂活泼好动的孩子。端陵对它素来宠溺,与平日里跟上跟下的幽鹤相比,偏爱了些。
下了乱坟坡,他沿着林中小路往另一处山头走。期间路过几个乱葬坟不提,倒是几个夜里出来游荡的野鬼被吓得魂胆欲裂。
端陵后知后觉,收了身上灵光。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几团将息未息幽蓝色的鬼火凭空自燃,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后生?灵光也忒厉害了。”
“是呀,吓得奴家害怕死了,还以为是那个捉妖的又来了。”
“这是不是瑟瑟说的那个后生?”瑟瑟就是跟了谢生一路的女鬼。
“奴家见他从山上下来,定是无疑了。”
几团鬼火正说着,有乌鸦落在一旁枝头上,红色眼珠冰冷地转动着,直把几团鬼火吓得四处逃窜。
花影交错,夜空中的银月慢慢卷入山峦一角。
月光惨白,在寻常人看不见的地方,银月的边缘隐隐泛着血红色的光。这光极会隐藏,端陵一路往北走才看见,若是走偏了或是往回走,是决计看不到如此景象。
山峦连绵起伏不断,在夜色中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心跳声。枝叶花影全交织在一起,镀上一层淡红色的光芒,与黑山白水相衬,沉寂得像一幅冰冷的画。
到了一处断谷,端陵停了下来。
老树枯藤,他静立在溪流边,月光落在水面上,水面倒映着他的身影,随风飘动的卷云袖衬着垂落腰间的乌黑长发,美得不似真人。
落在枝头上的乌鸦低头看他,浑身僵了一半。它红色的眼珠里没有黑山白水,没有枯藤老树,只有取下帷帽静静望月的端陵。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叫人辗转反侧,魂牵梦萦,神魂颠倒。
什么月殿嫦娥,人间绝色,在他面前也如污泥浊水一般不堪。
莫怪他整日裹得严严实实,若被人看去一眼,只怕今生永无宁日了。
“乌鸦”如此叹息,然而心底如何,却是无人得知。只是那紧追不舍的鸦群像被人命令一般,纷纷回了栖息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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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如意(四)
身后穷追不舍的鸦群突然没了踪影。
端陵后知后觉,转身看了枝影朦胧的山林一眼。他肩上的光团亮了亮,似看出什么,发出一阵咿咿呀呀吴侬软语的声音。
“我知道。”端陵目光如水,他低头看着剑灵,“所以要加快脚步才行。”
不能总让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
虽然并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观察他,但端陵自觉行得正坐得端,不怕来者不善。
他戴上帷帽,理了理披风卷云袖,沿着溪流往下走。
这连绵的山峦阴气颇盛,在深夜化作白雾弥漫山间,叫人伸手不见五指。
端陵站在浓雾里,看不见夜空中的银月,四周不断涌来的白雾似有目的,将他困在谷底。
“叮——”
他手腕上系着的鎏金色铜铃轻声作响,提醒端陵前方有妖。
端陵没有意外,凡死人聚集之地,多孤魂野鬼,有妖也不奇怪。
光团轻轻蹭了蹭他雪白的脖颈,化作荧光回了长剑。银色的长剑映着雾里涌起的冷光,好似一面纤尘不染的铜镜。
来了。
端陵心下警惕,他虽在天山与妖交过手,也被师父称赞过同辈者无人能出左右,但天下妖类众多,难保不会有实力出众者。
他一向谨慎小心,从不骄傲自负,师父也正是看中他这一点,才命他去北邙除妖。
雾里传来铁索碰撞的哐当声,叮叮当当,若有似无。冷光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声音,从密林深处由远及近。
“哗——”林中燃起火焰。
那火焰呈透明的琉璃色,末端有浓重的橙色渲染,极其耀眼绚烂。
琉璃火焰将四周的寒雾燃烧殆尽,连最近的老树也没能幸免。
雾气被卷入火焰中后,天上惨白的月光猛地照了下来。林中纤毫毕现,连地上的灰烬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只通体燃烧着火焰的三足赤鸟,足有半个山涧高。尾羽顺滑,高贵漂亮,不似凡尘所有。
一条千年寒铁铸成的铁链泛着冷光,在火焰中若隐若现,一直蜿蜒到密林深处。
一只被囚于谷底的赤鸟。
端陵看着它额前一抹卷纹,心道,还是只跟凤凰同宗同族来历不凡的赤鸟。
若换了师门其他师兄弟,见了这赤鸟怕要打退堂鼓了。凡妖易斗,神鸟难缠。
焉知这赤鸟无主?
若是打了小的来了大的,岂非自找麻烦?
可话又说回来,若得赤鸟为骑,谁又舍得将之囚于谷底?
端陵没有忘记方才铜铃给的提醒,前方有妖。而赤鸟乃神裔。
他从容拔剑,帷帽下的神色没有变化,剑尖指琉璃火焰。
“不必装神弄鬼。”
话落的瞬间,一抹纤长绰约的身影缥缥缈缈的从赤鸟身后走了出来。
火焰为路,月光开道。
端陵看见他的脸,微微一怔,心头涌起一阵怪异的熟悉感。
那是个红衣箭袖的少年,眉心一点殷红朱砂,背箭搭弓,容色冷淡。一头乌发系半,剩下的或作辫子或随意散开,充满异域风情。
“散人?”少年正要取箭,见端陵腰间佩着的剑柄刻有道纹,动作微顿,“为何闯我禁地?”
这陈家村后山全是乱坟岗,无门无派,又无旗帜表明,谁知道这是你家禁地。
端陵不受影响,冷静地反问,“妖人?”面前这人虽不是妖身,却修了一身妖气。
“我族世代除妖,你说我是妖人?”少年往前走,停在端陵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距离一拉近,那张脸看得愈发清楚了。
端陵心头一愣,站在他面前的,确实是个正正经经的人,并非邪师。虽然衣物上全是妖气。
真是除妖师?
少年指尖微动,弓箭化作一道光,隐入他冰冷的耳饰里。他目光落到端陵手腕上,“千面铃。你就是用这东西来分辨妖物的?”
端陵听出他话里的讥讽,毫不动摇,“我受陈家村村长之托,上山寻他被阴风卷走的孙女。贸入禁地,实属无意。”
他急着寻人,并不想与少年逞口舌之争。更何况,若这山头是少年的禁地,确实是他不请擅闯,无礼在先。
从这里往北走还有几个山头,观银月的颜色看,那卷了村长孙女的妖物离这里不远。
少年也并非不依不饶之人,他看着端陵,“这乱坟山阴邪至极,生了不少有灵智的妖物。你若要寻,不妨看一看山中少了什么。”
端陵若有所思,“多谢提醒。”
话到这里,他转身欲离开。少年容色一冷,通体燃着火焰的赤鸟受到主人指使,翅膀一扇,琉璃色的火焰便席卷袭了上去。
端陵虽反应及时,但那火焰十分可怕,将他披风帷帽烧了个干干净净,唯余衣摆云袖寸火不染。
四周火舌抵舔,密林变成火海。
少年目光幽暗,视线落在端陵脸上,“闯我禁地还敢不露面的,你是第一个。”
端陵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用卷云袖遮脸。他心里有些慌张,但很快冷静下来。
“如今可走得了?”他问,那张脸却始终不敢露出来。
“走?”少年低低一笑,“你若走了,我岂不白费心思?”
“你这是何意?”端陵抬起长剑,直指少年心口。电光火石间,他愣然,“是你用鸦群引我来的此处?”
少年并不惧他这剑,“还算聪明。可是第一次出门历练?”他看了一眼抵在心口处的银剑,目光一冷,银剑寸寸碎裂,“砰”声掉在地上,被火舌抵舔。
“你究竟是何人?”端陵欲往后退,奈何身后火海,他退无可退。
他这剑乃是天山重宝,轻易不出玄正殿,师父为让他一举杀掉北邙蛟妖,亲自捧着剑给他。
没想到北邙的路才走一半,破云剑便化作了灰烬。
端陵蹙紧眉头,能瞬间毁掉破云剑的,除了不出世的几个老怪物,世间再没有其他人。
面前这个一身红衣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来路?竟比师父还要厉害。
“我也是山下陈家的人。”少年走过来,将人猛地压在一棵尚且完好的老树上。
他环着端陵的腰,声音低哑,“我叫——陈轻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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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如意(五)
端陵被推到树上,后背撞得发疼。听了陈轻涯的话,他心头一跳,“这是你设的局?”
什么小孙女被乱坟山上的阴风卷走,恐怕连他留宿陈家村都是这个人的手段。
少年缓缓收紧环着端陵纤细腰身的手臂,“算计你的可不是我。你以为村子里的都是好人?他们见你孤身一人,懵懂好欺,便举全村之力骗你上山,好分你行囊里的银两。”
他冰冷的指尖落在端陵脸颊上,“这山上不是妖就是鬼,你若死在这里,他们自然欣喜,你若活着下山,他们也有法子赶你出村。”
端陵听得愣了,他从小长在天山,长辈慈祥,师兄弟友爱,却不知人心险恶,竟贪婪到了杀人取财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