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
……………………
送走易渊,苏鸿宇按照影卫的指引,在一处墓地找到了景凌之。
他远远就看到林立的石制墓碑中,有一道黑影就那么背对着他,安静的跪坐在那里,仍是一贯的黑色紧身衣,扎了高马尾,肩背挺拔。肃穆的让他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
苏七的死因他已知晓。杀了田武后被东华派的暗影卫层层围攻,直至战死。有苏七牵扯,一起去的影卫们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这次,连苏七的尸身都陷在敌营没能带回来。
这墓碑下只是一个空棺,放了几件属于苏七的黑衣,就这么悄悄葬下去。
对影卫来说,这才是常态,如曾经的影二那般能寻得完整的躯体实属难得。
对苏七来说,这或许是个不错的结局,但对那些活着的人来说,这是注定无法弥合的伤。就算再艰难,他们也只能背负失去亲友的痛,咬牙往前走。
世人惯以白色悼念亡者,影卫为了行踪隐蔽,只能系上一条黑布条,与黑衣浑然一体——就连伤痛都要藏起来,生怕被人发现。
苏鸿宇眼尖,自然瞅得见景凌之右臂上系紧的布条。
真要算起来,苏七的死也有他的一份助力……若他没有骗过景凌之,那景凌之就不会执意犯险。若他没有带着苏七去援救,那苏七知道真相后再愤怒,也没法一夜之间跨越实数百里的路跑到王家村不是?
于是,走向景凌之的脚步无论如何都迈不出。
苏鸿宇就这么隐在树后,远远看着那一点黑。
却不料景凌之忽然拔剑,跪坐的姿态随主人的转身顺势变为更容易发力的半跪。他目光如炬,直指苏鸿宇藏身的大树,低喝一声:“谁?”
再躲下去没有意义,苏鸿宇慢慢走出阴影,现出身形。
这显然出乎景凌之的预料。他没多犹豫,倒转剑锋,将短剑收回剑鞘,身体卸力,单膝跪在地上,垂首行礼:“属下见过主人。”
苏鸿宇一步步走到景凌之身边。
一段时间不见,景凌之又轻减了不少。身为习武之人,身体本就匀称修长,多一分会累赘,少一分就显瘦。景凌之何止少了一分?他脸色苍白,两颊凹陷,颧骨略微突出,眼下还带了淡淡的黑眼圈,整个人憔悴到极点。唯有那双眼,依旧坚定有力,炯炯有神,让人忘记了他的脆弱,只记得那如山岳般坚不可摧的身影。
可凌之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他失去了苏七,教主昏迷,阁主“失踪”,衡教群龙无首,细作抓捕亦缓不得,所有这些全部都化作沉甸甸的压力,毫不留情地压在景凌之并不壮硕、甚至称得上单薄的身上……
所见所闻都让苏鸿宇清晰地意识到,这段时间凌之过得并不好。
想起自己此行的来意,苏鸿宇偏过头不敢再看这个人,视线不经意间落在身旁的石碑上。
方方正正的石碑,用的石材与山顶广场上铺地的石材一模一样,上面竖着刻了两个方方正正的大字,苏七,名字下横着的是一排记录年月的字,从苏七初入影卫营开始,到他死亡为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苏鸿宇蹲下身,按照原来世界的习惯,将手上白色的花束放在苏七墓前。
景凌之不知何时重新跪坐在石碑前,安安静静看着自己主人的动作。
苏鸿宇装作不知,只是盯着横平竖直的那两个字,良久,忽然问:“小树林的时候,那个小头目怎么会知道我的秘密?”
“他不知道。”景凌之答到,“燕飞之前让东华派的人调查过王家村,知道那里有个人曾经被恶鬼附身的流言,临死前随便猜的,大概是想拉您下水吧。”
两人皆是沉默。
就这么个小头目,自大、狂傲,却是彻底搅乱了衡教这一滩浑水,险些让苏七和景凌之刀剑相向……
一个疑问得到解答,还有一个。苏鸿宇继续问:“王家村的那个男孩,你为什么会救他?”这件事苏鸿宇百思不得其解,按景凌之一贯的性格,放任不管才正常。
景凌之怔了一下,眼睛一闪,目光重新落回石碑上:“主人……若是他死了,主人会伤心吧。”他还记得主人初见张三时的样子。长于和平时期的人,心总会更柔软一些,特别是在面对小孩或老人的时候。于是在面对那个男孩的时候,他居然动了对影卫来说最不可取的恻隐之心:“不过是顺手的事,不会影响任务。”以后查明那男孩有问题,再除去不迟。
“竟……是这样。”苏鸿宇心里一动,悄悄瞟一眼身侧的景凌之,又赶快看回石碑,“我……那孩子聪明得很,临危不乱,假以时日,成就不下于影一。若他习武天赋尚可,就让他跟着你吧。”
“属下任凭主人吩咐。”景凌之一顿,继续道,“属下已将书画调至衡教分坛,主人身边的一应事务都由春华暂代。”
“为什……”苏鸿宇刚问了个开头,就想明白,是自己的秘密暴露了。
沉默再次笼罩这方小天地。
苏鸿宇还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心里急得不行,眼睛死盯着石碑,决心下了又下,袖口都被他捏得皱皱巴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个谎言要无数个谎来圆。这次更是让景凌之以身犯险。
若此时不说,下次他又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又一次呼吸后,苏鸿宇猛地开口:“凌之,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景凌之身影不动如山,搁在膝头的手猛然扣紧。
苏鸿宇心潮澎湃,没有注意到景凌之的变化,只想着一股脑把那些堆积在他心里的话都倒出来:“我最开始说的能回去的话都是骗你的,为了活下来。对不起,凌之,我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也不知道你的主人能不能回来。”
苏鸿宇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欺骗你,是我的错,为此甚至牵连到了苏七。我愿为我的所作所为做出补偿。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你若不想见我,我从此不会踏出山间小筑半步。你若想杀我……我只求你,下手快些。”
景凌之转头,正对上苏鸿宇坦然望过来的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端午节祝福,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文笔不好,不知道这一章有没有写出那种两人相对却无言的有点寂寥感觉来(T_T)
(没错,就是本作者,想要五彩斑斓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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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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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凌之沉默半晌,忽地低下头,将腰间的短剑连着剑鞘一并拔出,拿在手上。
这就是凌之的选择吗?苏鸿宇闭上眼睛,微仰起头,将颈间要害暴露在对方眼中,心里难得的轻松。
这一世的人生,本就是偷来的。如今还回去,也是天经地义。说来也是讽刺,最开始想要活下去的是他,现在主动放弃的也是他。汲汲营营,到头竟是一场空吗?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得到。
不知是谁说的,将死之人会看到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出生,上学,结婚,生子......
其他人看到了什么苏鸿宇不知道,此时此刻,除去已经逝去的父母,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唯有一人。初遇的冷酷,再遇的狼狈,之后的稳重沉着,足智多谋,就像夜空中高悬的那一轮明月,牢牢吸引着他的目光。
景凌之,是他跨越时空才寻觅到的珍宝啊!
越是相处,就越能发现,隐在那身不近人情的黑衣下的,柔软温暖的心。
失意时的安慰,危机间的奋不顾身,受伤后的隐忍,日常中的细心......直至此时,苏鸿宇才恍惚意识到,原来,景凌之早已在他的生命中刻下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
终究是有些遗憾呐。
他们的相识源自一场错位的相遇,于是,自那之后都是错。
错误的土壤里又怎么能开出期望的花呢?
苏鸿宇想起来之前,易渊的话。
经历了苏七的事,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觉得没有人能发现他的秘密。
当他问易渊,为什么不杀了他报仇时,易渊说:“虽然和泓御不同,在我看来,你也是很好的孩子,占据这具身体并非你本心,错不在你。与其纠结失去的,不如好好活在当下。”
活在当心……他不该再拖下去,为自己曾经的谎言付出代价,偷来的东西,终归不属于自己。
景凌之将短剑横置于身前,双手压着剑鞘推至苏鸿宇面前。一抬眼,才发现不知何时,主人已经闭上了眼,引颈待戮。
有点想笑,还有点难过。更多的是苦涩混合着自责沉甸甸缀在心上、哽在喉间。
他竟把主人、逼到这样的地步!
明明,因为他的无能,让主人数次遇险,说什么找到让主人回去的方法,却要主人千里相救,更是因为他的无能,失去了师父。身为影卫,他不能为主人排忧解难,身为徒弟,他眼睁睁目送师父走上末路。
什么影卫统领,他可真是,无能啊!
景凌之跪服在苏鸿宇脚下,额头死死抵在地上,将身体深深俯下去,哑声道:“我、属下绝不会对主人出手。”但也再没有颜面留在您的身边,他顿了顿,接着道:“属下恳请赴分坛驻守。”
身为影卫的职责,不知生死的原主人,师父的死,所有的一切宛如一道天堑,横在他与心爱之人中间,心生喜欢却说不出口,想要守护却伸不出手,于是就只敢像个懦夫一样远远逃开。
衡教总坛已经被清洗过一次,有影一在,足以保证主人的安全。自己驻守分坛,能够彻底肃清衡教,拔出燕飞留下的隐患,也...方便收集消息。
万一......
苏鸿宇低头看去。景凌之牢牢绑在脑后的马尾随主人的动作滑落肩头。影卫惯穿的黑色紧身衣将眼前之人劲瘦的身躯寸寸包裹,那宽广的背脊与好看的腰臀就这么毫无防备的展现在他面前:“已经决定了吗?”
“是。请主人允许。”
苏鸿宇站直身体,转身背对景凌之,远远看着他来时藏身的那棵树,沉声道:“那就走吧。”
“属下谢过主人。”景凌之三叩首,轻轻说了声,“请主人多保重。”
若不是身怀内力,苏鸿宇差点听漏了最后那句关心。他身体僵硬,努力克制住想要转身拥抱那个人的冲动,隐忍地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失魂落魄的回到住处,易渊正等在屋里。他只看了苏鸿宇一眼,就猜到发生了什么。易渊问:“凌之走了?”
苏鸿宇靠在门上,答:“走了。”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苏鸿宇一阵沉默后,轻声道:“……没有。”他不知道景凌之什么时候回来,或者,还会不会回来。
“……”易渊停下整理药箱的手,抬头看向门边,将苏鸿宇满身的失落看在眼里。他,问:“舍得放他走?”
苏鸿宇闭上眼,脑袋向后仰靠在门上。当然舍不得……但,他怎么能拒绝凌之?又怎么能不顾凌之的意愿,为一己私欲而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舍不得,可他想走。”
他喜欢景凌之,很喜欢。他不希望这份喜欢成为凌之不得不背负的负担。只要还能与凌之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只要知道对方过得还算安稳,就足够了:“就这样吧,易伯,就这样吧。”
凌之不杀他,他就该兑现自己的承诺,守好衡教。
分别一个月,影一送来一封信,是景凌之寄回来的。苏鸿宇推开桌上堆积如山的书文,接过那封信。
密封严实的信封上简简单单写着“主人亲启”几个字,苍劲有力,干脆利落,就如景凌之这个人一般:
“主人,
景凌之拜见主人。
属下已肃清衡阳分坛,活捉细作两人,已命分坛派人押送回总坛。另击杀四人,无一人逃脱。
属下即刻启程赶往青州分坛。
景凌之敬上。”
简短的很,通篇都是公务,似乎已经把他给忘了。
苏鸿宇将信又读了一次,心里稍微有点点难受,转眼安慰自己,凌之本就有些沉默寡言,也不是什么以公谋私的人,公事公办不正是他的风格吗?
想了想,他拿出信纸方方正正铺在桌上,提笔沾了墨,写到:
“凌之,
近来可好?
信已收到。已命影一安排衡阳相关事宜。
清扫燕飞残党固然重要,凌之亦需注意身体,不可逞强。
另,初秋方至,常山树叶已红了大半,此景甚美,惜不能与凌之同赏。”
写完,苏鸿宇一番犹豫,将末尾那句话拦腰画了一条横线,之后又是一阵勾勾画画,改了又改都不太满意,反而觉得最开始写得勉强合心意。
他重新拿一张干净的纸,将涂抹的几乎看不清的内容誊抄一遍,小心放在一边,拿镇纸压了,就这么直到墨字晾干,才折起来装进信封里封好。
又一月,影一拿着信来找苏鸿宇。
勤勤恳恳了这么长时间,衡教的事务总算能勉强应对。苏鸿宇放下手中的账本,打开那封信:
“主人,
景凌之拜见主人。
劳烦主人费心,属下一切都好。
……
青州分坛情况错综复杂,属下无能,尚未能将其肃清。
常山红叶为十景之一,闻名天下。秋日天寒,主人赏景时续小心御寒。
景凌之敬上。”
苏鸿宇略过中间一大段的公务,视线落在最后那段话上,切身体会了把什么叫做“心里像蜜一样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