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电转,景凌之只是回道:“主人不必忧心。属下以为,杜阁主并未察觉。”罢了,将方才自己与杜宏轩对峙的事说出。
苏鸿宇沉默片刻,看着眼前的人,道:“多谢。”
“属下份内之事。”
在苏鸿宇印象里,从初见面到现在,似乎不论发生了什么,景凌之一直都如现在这般,黑衣加身,处变不惊,沉稳的如同海边的礁石,任尔狂风骤雨,我自泰然处之。
苏鸿宇怔了一下,偏头移开盯着那人看的视线,道:“练过剑后,将衡教的事情说给我听吧。”
“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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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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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气大好。苏鸿宇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自信满满地提着剑出门。一抬眼却看到,景凌之已经等在外面不知等了多久。
那人穿着一贯的黑衣黑裤,抱剑站在树下的阴影里,长发高高束起,额前几缕碎发随不时吹过的微风轻舞,缱绻着擦过他的脸庞。那人一无所觉的微仰起头,盯着不知何处的景似是发呆,洒脱的就像一幅画,映入苏鸿宇眼中,让他不由驻足。他心中名为“侠”的形象悄然生动起来,模糊不清的面容被一笔一画悉心勾勒,渐渐与那人重合在一起。
然后,那人在听到门口的动静时立刻垂下头,恭顺地弯下原本笔挺的背,单膝跪在地上,道:“属下参见主人。”
一丝莫名的惆怅如轻柔的风,缠绵地拂过他的心头,再去寻时已无痕。
“不必多礼,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门,留下被勒令不允许跟随的影三影六互相看了眼,也动身离开。
离开院子再走一段距离,有一块儿被掩在丛林里的空地,还算宽敞。
比照记忆里的路线,苏鸿宇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这个地方:“就在此处练剑,你觉得如何?”
景凌之的目光从周围带有剑痕的树干上扫过,最后落在场地中央的人身上。今日那人穿了一身藏青色劲装,干净利落。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拱手应诺:“属下遵命。”
拔出特意准备的剑,景凌之右手抬起,做了个起手式,深吸一口气,身体辗转腾挪间把十三式剑法一一施展一遍。
基础剑法,是每个衡教弟子都需要修习的剑法,也是苏家剑法的根基,共十三式,每一式又可以拆分为多个剑招。看似简单,想要真正融会贯通却不容易。
景凌之一共舞了两遍,第二遍更是特意放慢了速度。
苏鸿宇站在一旁,边看边与脑海中的记忆一一对照,越看越是激动,到后面甚至对景凌之接下来的动作做出预判。
待景凌之演示完毕退下,苏鸿宇右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微微阖眼,在心里将十三式剑法一一回想一遍,确认无误后,凝神静气,睁眼,手上用力,剑锋在空中荡过一道雪色锋芒,剑起。
第一式,万里微茫。
剑尖向前,力由腰部传导至手臂,直取对方,倏尔沉腕向下,奋力劈出。招式对了,用力的感觉却不对,连带着动作都时断时续。苏鸿宇借一个停顿调整呼吸,继续练下去。
第二式,江涵秋影。
收剑回防,旋身扫出。没控制好力度,剑险险擦过左臂,在手臂上留下一道红痕。苏鸿宇也不停下,满心满眼只有那一点雪亮的剑尖。
第三式,第四式,......
手臂、腰身、肩膀、手腕,乃至整个身体,在他忘我的舞动间一点一点调整,磨合。出剑的动作越来越顺畅,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遍,两遍,三遍,......
不知何时,一丝一丝内力缓慢缠绕在挥舞的剑上,肆无忌惮地宣泄而出,随漫天剑影一起舞动。有风渐起,由弱至强,卷起地上的落叶一道加入这场狂欢。场边的树上,树叶哗哗作响,为这突如其来的放纵献上狂乱的舞曲。
景凌之一退再退,直退到空地边缘。他一眨不眨死死注视风暴中心独自舞动的人,被扑面而来的剑芒划伤亦不自知,握剑的手竟在颤抖。
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样深厚磅礴的内力,这样纵横披靡的剑气,放眼江湖只有一人能够做到。
蓦然,那人动作一顿,十三式剑招已至尾声。
风声骤停,失了依托的树叶仍自飞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切都已完结,各自晃晃悠悠落回到地上。
景凌之眼睛骤缩,失声嘶喊着“主人!”,脚下已运起轻功,闪电般蹿向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在倒地前将他一把抱起。
“扑通”的声响传来,景凌之低头看过去,他亲手挑中献给主人的剑,剑身已断做数节,散落在地上,只剩剑柄还握在主人手中。
苏鸿宇醒来时,只觉得头痛欲裂,身体好像被拆开又重组过,每一处都有酸又痛,无力到动动手指都费力。他这是,怎么了?似乎已经成了浆糊的脑子慢腾腾的转动,他盯着熟悉的房顶看了老半天才想起来,昏倒前他在练剑。脑海里还残留有那时如鱼得水畅快无比的感觉,好像只要手里有剑,就没有什么能击败他。
“主人,您醒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吸引了苏鸿宇的注意。
一个着一身黑衣的男子微垂着头半跪在床前,看不到脸,一头长发整齐束在脑后,只余漆黑的发顶。屋外隐隐传来争执声,隔着门听不真切。
苏鸿宇笑了一声,调侃道:“景凌之,似乎每次我从昏迷中醒来,都能看到你这副样子。”
“让您看到属下失态,是属下失职。”景凌之一板一眼回到。
“外面怎么回事?”
“回主人,您昏迷时,属下将您带回这里,被影三看到,上报苏七教习。苏七教习认为属下护主不力,该带走惩处以儆效尤,为您诊脉的易芝公子执意不肯,说等您醒后再做决定。”
“这本就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说到这儿,苏鸿宇卡了一下,“我这是怎么了?”他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练剑练到昏迷的?
“回主人,您在剑招中注入内力,内力消耗过度才会昏迷。静养调息几日即可恢复。”
内力?居然是因为这么玄幻的东西?被这么一提醒,苏鸿宇才发现身体里有暖洋洋的气流游遍周身,所过之处酸疼的感觉都减少了些。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居然阴差阳错感知到了内力。只是有个问题,现在的内力只剩一点点,多半还是在他昏迷时自动回复的。难怪他觉得整个人都迟钝了不少。不知道回到全盛时期得多久。
还有就是,苏鸿宇觉得好饿,饿得能吞下一头牛。这时,安安静静的室内突兀地响起几声肚子叫,声音大得宛如打雷。苏鸿宇不动声色地往被子里藏了一下,希望这样就能把丢掉的脸再捡回来。
景凌之及时出声:“属下失职,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咳咳,端上来吧。顺便把苏七和易芝叫进来。哦,对了,衡教的相关事宜......”
“属下将其简单整理归类,记录下来,方便主人查阅。”说罢,景凌之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册子,双手举过头顶捧到苏鸿宇面前,待他接过东西,叩首一礼,静静退出房间。
苏鸿宇大致翻了翻,里面不仅有他最需要的衡教构架和高层名字,每个人后面还有细心标好了外貌特征,武功兵器,个人喜好等内容,显然不是真如他所说只是“简单”整理。
叹息一声,将小册子收好,门口正好传来苏七他们求见的声音。
进来的苏七干净利落的行礼,而易芝也一如往常一般,喏喏喊了声几乎听不见的“鸿宇哥”就缩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
对此苏鸿宇也是颇为无语。明明他是这么温和善良的一个人......
先言简意赅的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重点强调是自己练剑时失了分寸,与景凌之无关。苏七尽管看起来不太赞同,仍旧妥协在苏鸿宇的目光下,告退离开。
倒是易芝,明明看起来怕的要死,还是哆哆嗦嗦表明自己的不满:“鸿...鸿宇哥之前走火入魔的伤势还没好,怎么...怎么能轻易将内力消耗一空呢。好在用不着吃药,静养一段时间就好。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又要念叨好久了......”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抓着药箱的手握紧又松开,几乎要带上哭腔了。
“小芝,放......”
“抱歉鸿宇哥,我一定不会告诉师父的!”吼完这句话,易芝脚底抹油开溜,徒留苏鸿宇一人满脸惊诧坐在床上。他发誓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干!
这时,指挥小厮们抬着小桌子小凳子并许多食盒进来的景凌之简直救他于水火。
菜不仅种类多,分量也够足,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一起吃?”苏鸿宇习惯性招呼了一句,说完,才发现卓上只摆了一副碗筷。
景凌之原本安静跪在角落里,听到问话,他向前膝行几步,回道:“属下不敢。”
“一起吃吧,这一桌饭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这么久没吃饭,肯定饿了。”说着,苏鸿宇就想招呼下人再拿一副碗筷来。
景凌之此时再行一步,略提高了声音:“属下身为影卫,未能尽守护之责,害主人内力耗尽乃至昏迷不醒。属下本身份低微,如今待罪之身,怎可与主人同桌而食!”
不仅如此,那时他本可以冲进去强行阻断主人,却......等他行动时,已经迟了。他活该被罚。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苏鸿宇几乎要叹气了,“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让厨房另给你准备些饭菜。”
主人不该这么温和,他想,总是对他的过错轻轻放过,如此纵容。景凌之还想说什么,终究放弃了,只是告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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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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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苏七前后脚回到影卫营,景凌之犹豫了一下,还是转道去敲苏七的门。
刚巧影三也在,看到门边的人立刻抖了三抖,很识趣的退下。
景凌之关上门,师徒俩在不大且堆满各种卷轴杂物的房间里相顾无言。
对于景凌之的固执,苏七早就深有体会。若他不说话,两人说不定真能对峙到天明。他扔下手中看了个开头的文书,疲惫地掐着眉心:“有什么事吗,凌之?”
“师父,您在查主人的事?”刚刚在门口听了一耳朵,影三说的分明是主人身边那些下人的行踪。景凌之皱眉,按规矩,以任何手段刺探主人动向都是不允许的,特殊情况除外。
“你听到了?”苏七惊讶了一下,也是,毕竟是自己的徒弟,被发现也是必然的,再说,自己也没刻意避着他,“最近无论是你还是主上都意外频发,我总要查清为什么,好做准备。”
“弟子没......”
苏七挥手截断景凌之的话:“莫说其他,主上功法频频出错,前些日子的走火入魔不提,以主上的能力,今日居然内力耗尽。若主人身边被人埋了钉子,是我等的失职。谁都说不准下次还会发生什么。”
不,没有这回事。但他所知道的那些内幕该永远烂在他心里,绝不能让第二人得知。景凌之想再劝,却不知如何下手。
“你也不必再劝。我答应过主人,一定会保护好主上。若被追究下来,我自一力承担。”
话说到这个地步,再说已无益。景凌之转头提起自己的来意:“弟子想领一颗噬心。”
噬心是毒药,发作迅速,对人体刺激性极强,若不叠加使用则只是皮肉之苦,不伤根本,是药阁无数失败品之一。一旦叠到三颗,会对经脉造成不可逆伤害,叠到六颗当场暴毙都不稀奇。噬心属于严管药品,使用都需报备。
苏七不解:“若是为了今日的事,大可不必。主上已经表态,你无需如此。”
景凌之沉默以对。
身为统领,对方确实有权自主领取这类药品。苏七也没多问,只是按照流程,支取和使用人那里都添了景凌之的名字。
收好东西,景凌之回到自己的桌前。天色还早,抓紧时间还能多处理一些堆积的公文。
在景凌之奋笔疾书时,苏鸿宇终于吃饱喝足,瘫坐在书房的摇椅上掏出那本小册子,以曾经考试前几天死亡冲刺的认真仔细研究。碰到认识的比如杜宏轩看得津津有味,不认识的先记住名字特征,确保不出洋相。最后花费半个下午时间,收获一脑袋的人名地名,晕晕乎乎在床上躺了半天反而越躺越清醒。
他这是,失眠了?
苏鸿宇后知后觉,然后有些烦躁。刚开始过的惊心动魄时没失眠,在一切好转的时候睡不着,这都是什么毛病!又躺了一会儿,窗外蛐蛐声风声树叶沙沙声声声入耳,清晰的好像在他耳边放了个大功率重低音音响,听得人头皮发麻精神倍儿好。这算什么?激发内力外挂的后遗症?
确认是真睡不着了,苏鸿宇索性穿好衣服来到院子。听说多运动有助于睡眠。
院子的树上,有两道呼吸声引起他的注意。苏鸿宇抬头看过去,借助月光只能勉强看清树的样子。但神奇的感觉和听觉都告诉他那里有人。世界在他的眼前褪下模糊的面纱,越发真实清晰起来。
苏鸿宇悠悠闲闲离开,徒留树上的影一影七彼此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悄咪咪说主上坏话被发现了。
景凌之坐在树上,摩挲着手里的小木盒。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亮这一片不算大的空地。那柄断剑被他鬼使神差捡回去收好。白天的那场剑舞还历历在目,他罕见的失眠了,索性爬起来一路摸到空地,坐在树上看月亮。没看多久,就察觉有人正往这边来。景凌之眼神一凌,收好木盒,敛息轻飘飘落在地上,身形一矮隐在阴影里。那人一无所觉缓缓行来,不多时已经到了他攻击距离的边缘,然后站在那里,扫视周围,最后转头看向他,疑惑道:“景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