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头想,分明就是沈鸿的离间之计。
沈月檀愈发觉得鼻尖酸涩,扯着沈雁州的衣袖擦鼻子眼睛,低声道:“我哪里赶过你走?往后也不赶。”
他又暗暗下了决心,继复仇、夺宗之后,发下了第三大愿,事成之后,就要同沈雁州坦白身份。管他接受也好,拒绝也罢,哪怕当真要被他提剑再斩杀一次,也要叫他大吃一惊。
不觉一夜安眠,沈月檀再度醒来时,是被门外咪咪呜呜哼个不停的童子兽吵醒的。
沈月檀揉着眼睛出门,那小兽如黑猫一般扑到脚边,一个劲地歪头蹭。沈月檀将它抱起来,四处张望,就见沈雁州打着赤膊站在齐腰深的溪水里洗浴。
朝阳耀目,照在他一身修长匀称的蜜色肌理上,黑色长发披散,被溪水濡湿后愈发显得纯黑透紫,顺滑如瀑。
沈月檀低头看看自己细瘦的手腕,自然是相形见绌的。他暗暗又叹一口气,放了那童子兽,也蹲在溪水边洗漱。
沈雁州挽起头发来,将发梢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叹道:“亏你能想到这一招……跟黄鼠狼学的?”
沈月檀捡起块小石头,到底不敢对着人扔,只砸在他身前,溅起了一朵小小水花,气呼呼道:“我好容易想到的招式,你不谢我便罢了,非要冷嘲几句!”
沈雁州连眉眼都带着笑,只忍笑转过身,应道:“所谓适者生存,你这招用得好。只是往后……能不用还是不用罢。”
一面就这么不着寸缕地走上岸,庞然大物一般,沈月檀冷哼一声,下意识偏过头去不看他,又被调侃道:“小小年纪竟会害羞了?你怕什么,我有的你都有。”
沈月檀才想应道“宗主言之有理”,又听见这厮慢悠悠补了一句:“哦,都比你大。”
沈月檀愤而朝他泼水:“沈雁州!你真无耻!”
沈雁州哈哈大笑,全不把这小孩的叫骂放在心上,慢悠悠穿了衣衫、收拾停当,这才取出地图给他看,“再往东行四五里,就到了。”
沈月檀凑过去仔细看地图,见他所指处是个峡谷,谷中画着一株参天大树,一旁标记的字却是……他揉揉眼睛再细看,不由得一惊:“准提神木?!这不可能!”
沈雁州道:“若不是我取了准提神木的树皮为证,你以为沈鸿怎么肯放香大师与我同行?”
沈月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他派了两个高手寸步不离跟着师父。”
沈雁州扫他一眼,笑道:“在我跟前倒无妨,旁人耳目下,切记韬光隐晦,莫要锋芒太露。”
沈月檀不以为然冷嗤道:“放心、放心。我向来会装傻。”
沈雁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摸摸这小孩头顶,这才道:“算来这神木开花就在近日,只是树上结了十余个鬼面蜂的蜂巢,但凡走近十丈之内,就要被群蜂围攻,棘手得很。”
沈月檀也听说过鬼面蜂,那蜜蜂巨大无比,不畏火、不惧烟,小则半尺长、大则半人高,尾针锋利无比,莫说是凡俗的铜盔铁甲,就连四五重天境界的道力护盾也能轻易刺穿,千万只鬼面蜂集结起来,所向披靡,连阿修罗王亲临也不敢轻易挑衅。
沈月檀叹道:“若是师父在,自然不在话下。谁知沈鸿偏要分一杯羹,宗主只怕不乐意。”
沈雁州冷笑道:“他当年坐视青宗主、关夫人陷入苦战而不发兵援救,以至二人力战至死在先;放纵月宗主不思进取,连累我义弟被魔种之血感染在后,不将他一刀杀了只是不想便宜了他,如何能再分他一杯羹。”
沈月檀仰着头惊讶看他,一时捉摸不透沈雁州的心思,只得问道:“那、我四……我父亲又如何?”
沈雁州又怜惜揉了揉这小孩头顶,低声道:“沈翎其人胸无点墨,徒有一张哄骗女人的脸蛋,一味沉迷眠花宿柳,不过是个废物罢了。”
沈月檀愈发不知所措,他顶着人子之名,听到有人侮辱“父亲”,本该露出愤怒之色才对。
然而眼下分明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第30章 结盟
沈雁州垂目看他沉吟,轻声笑道:“月檀,你又何必勉强自己?沈翎与你并无父子情,况且四娘跟了他二十年,说处死就处死,丝毫不念旧情,与你反倒是杀母的仇人。”
沈月檀暗暗叹息,这私生子也是个可怜人,亲娘被亲爹夺走了性命。
沈雁州又突然笑道:“不过别看沈翎是个废物,用得好了也是一招妙棋。”
沈月檀耐心听他传道授业,沈雁州这才道:“问道宗原本有八位长老,半年前突然暴毙了一位,对外传闻是练功时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以至身亡。”
沈月檀自然知晓此事,葛长老按辈分算,还是他舅公,他亲自下令抚恤遗属,并葬礼上露了面。
然而如今沈雁州刻意提起,却叫他胆战心惊得很,扣紧了手指,颤声道:“莫非……不是?”
沈雁州道:“我的部下追查到葛长老一名贴身侍从,事发后就逃离了问道宗。自他口中得知,见过葛长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沈翎。”
沈月檀失声道:“这!沈翎为何要下毒手!”
沈雁州轻声笑道:“自然是因为葛长老为人正直,拉拢不成的缘故。”
其余长老或是自己就暗藏鬼胎的奸佞,或是见风使舵的小人,再除去了葛长老,自然七人一心,才能将宗主置之死地。
沈月檀在心里默念几人的名字,各人做了什么手脚,该回报多少,一笔一笔仔细记在心中。
沈雁州见他沉默,也不多话,只去收了石丸,整装待发。
二人再度上了路,童子兽倒学得机警,径直爬到了沈月檀肩膀上趴着,一双金瞳圆滚滚瞪着,四处张望。
沈月檀跟在那人身后,终于忍不住又问道:“宗主……那三、嗯那沈鹤又做了什么?”
沈雁州笑道:“你好奇心倒重。”
沈月檀嗫嚅两声,含糊道:“宗主先提的……”
沈雁州倒也不难为他,嘲笑两声便续道:“沈鹤沉迷修行,一心只求悟道,于俗世权势纷争毫无兴趣。只是……他曾向青宗主求借《大五经》,却遭断然拒绝,想必不拿到《大五经》,誓不罢休。”
沈月檀心中愈发一片寒凉,他祖父母早亡,舅舅家不过布衣,纵想护着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三位嫡亲的叔叔也是各怀鬼胎,一家子亲戚只顾着勾心斗角,全不念分毫血脉亲情。
算来算去,前程筚路蓝缕、求索艰难,愈发令人泄气。
沈雁州却看着他笑道:“月檀想必也有疑问,何以我全不避讳,将宗门阴私尽数告知于你?”
沈月檀道:“我只当故事听听罢了,宗主放心,我绝不泄露半个字,师父那里也不说。”
沈雁州提着那小孩跨过一道横桓面前的裂缝,轻轻松松放下来,这才道:“沈月檀,你我立场一致,我在外,你在内,何不结个盟,共讨仇敌?”
沈月檀受宠若惊,指着自己鼻子道:“宗主当真、当真要和我……结盟?”
沈雁州道:“睡都一起睡了,结个盟又何妨?”
此人强词夺理、胡搅蛮缠的本事,倒是自幼时至今也未曾变过。
沈月檀难免郁郁不乐,闷声道:“宗主何必以大欺小,捉弄我。”
沈雁州停下脚步,就站在杂草石子遍布的狭窄山路上,肃容道:“月檀贤弟,愚兄字字出自真心,绝无半分因你年幼而欺压之意。结盟或许言之过早,然而你天资聪颖,远胜同龄,前途不可限量。何况你如今的处境,与我当年何其相似,断然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与我联手,长期潜伏于问道宗内,我整个离难宗都是你的后盾——你不为枉死的四娘着想,也该为自己的前程打算。”
沈月檀深知兄长平日里嬉笑轻佻,看似和气得很,然而一旦露出眼前的神色,便是真心实意,比任何人都认真。
是以不过想了短短数息功夫,便用力点头应道:“好,结盟!”
沈雁州这才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弯下腰去竖起了右手,沈月檀也伸出右手,小巴掌啪地拍在沈雁州掌心里,肃容应道:“击掌为誓!”
俱摩罗童子兽也不甘示弱,喵呜一声,足下一蹬,扑到二人贴合的手掌上,张口咬住了沈雁州的手指。
距离峡谷口外尚有段距离时,远处便出现了鬼面蜂的踪迹,振翅声传得极远。
二人停下脚步,沈月檀眺望远处,峡谷内幽深黯淡,隐约能见到鬼面蜂进进出出,黄黑相间的身形分外醒目。
准提神木高耸入云,宛若巨岩般墨绿发黑的树干占据了整个视野,树干边缘被峡谷岩石遮挡,看不到边际。朝上则高耸入云,隐没入云遮雾绕的浅灰云层之中不见尽头。
沈月檀望着这仿若顶天立地的巨型树木,一时有些心潮澎湃,握拳道:“传闻天人道之下,五界无路通行。就连负责巡查的食香之神,也必须从天人道才能依次去往五界、联络五道。唯有我修罗界的准提神木是个例外,十万年树龄的神木,根系扎进地狱界,枝干伸入修罗界,能将三界贯通。只可惜迄今无人见过。”
他正沉醉于上古神树的传闻之中,身后却传来个冷冽如冰雪的嗓音,说道:“自然是见不到的,食香神巡游六界,除了代天帝体察民情外,有一项重任便是砍伐准提神木。”
沈月檀转过头去,便见到了程空、镜莲等人也赶到了。
程空穿一身白地绣金松的长衫,华贵喜庆的色泽为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容颜增添了些许活人气息,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道:“准提神木存活之处都是修炼福地,道力净化纯粹,万物繁盛,是各界的福木。是以天帝仁慈,未曾将其灭绝,而是派遣使者巡查,若遇到树龄超过九万年的神木,就将其连根拔除,只留下树种,任其生根发芽。眼前这一株……树龄不足五千年,稚嫩得很。”
他一面说明,一面带着部属上前,行礼道:“见过宗主。”
沈雁州只抓着他的肩膀拍拍,欣慰道:“程空,你来了就好,来见见我新结识的忘年交。”
沈月檀久闻程空智识无双的大名,如今见他同沈雁州关系亲近,远胜于自己,颇有些不是滋味,却仍是礼数周到地行礼问候道:“见过程右护法。”
程空才扬了扬眉,沈雁州就道:“他嫌这个称呼啰嗦,你唤他先生就是了。我离难宗上下全是他的学生,叫一句先生也名符其实。程空,卧虎台那边如何了?”
程空便转而同他禀报道:“有两成人不愿等候,先行离去了,大多都是前五的大宗门。也有些小宗门的弟子不知天高地厚闯出去,如今死四十六,伤两百余,其余的便知道厉害,安分守着了。另有剩余三成弟子与我们联手,正各施手段驱除弹虫。约莫两三日就能安全。”
他又取出了两封书信并一个木盒,交给了沈雁州,“香大师同三个弟子平安无事,我设法同香大师单独见了面,受托转交给宗主。”
沈雁州接了,一封信是写给他的,另一封信自然是写给沈月檀的,他将另一封信交给沈月檀,这才展信匆匆浏览,忽而笑叹道:“这老头,一把年纪了竟也不甘墨守成规,胆子颇大。”
沈月檀道声谢,也急忙拆信看了,信中数页纸,第一页上简单说了师父与白桑安然无恙,便命令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协助雁宗主探索准提神木。
剩余的几页则是一种香药的配方与制香要点,名唤神彩妙音香,这香与寻常不同,点燃一定时辰后,便有形有色、有声有味,缭乱嘈杂,专用以驱散魔兽,对鬼面蜂也极为有效。配方写了一页,剩余几页全是炼制要点,繁琐复杂,令人望而生畏。
这香乃是沈月檀闻所未闻的六重香,纵使香大师亲临,也未见得就能次次炼制成功,如今却要一个入道尚不足两月的炼香学徒来炼制,未免……不讲道理了。
沈月檀愁容满面,幸亏香大师考虑到他不过一重天初窥门径的修为,在炼制之法上作了大修改,将六重香的效力,降格成为四重香的效力。再有龙髓加持,他也只得咬牙试试了。
沈雁州等他看信时,先取出杀弹虫用的慈净流香,交给一名部下送往卧虎台,又打开了程空新送来的盒子,盒中只有五粒褐色香锭,每粒如弓箭所用的弹丸大小,又带一根引信,乍看当真分不清是香锭还是火药弹。
他只取了一粒香锭,命众人撤退去安全距离,这才提着弓又往峡谷入口靠近。沈月檀咬咬牙,自负责护卫的武士中间冲了出去,一把抓住沈雁州的衣袍道:“宗主,我也要看。”
一名年轻武士忙伸手拦住他,皱眉道:“鬼面蜂的领地危险重重,不是小孩玩乐的地方!”
沈月檀瞪他一眼,连解释也懒得解释,反倒是一直默不作声趴在旁边玩耍的童子兽见主人动怒,突然站起来全身炸毛,朝着那年轻武士嘶嘶低吼。
沈雁州笑道:“安慧,这小孩可不一般,昨日遭遇伏击,还是他救了我。让他过来吧。”
那被唤作安慧的青年武士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管信了多少,却仍是服从命令放开了沈月檀,一面却仍是忧心道:“宗主,不如我也随行……”
沈雁州仍是笑道:“不必了,不过是先行实验这香的威力,区区一个小孩,我护得住。”
他转过身去,仍是弯下腰道:“月檀过来,我背你。”
沈月檀露出笑容,用力一跳,再度攀到了沈雁州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