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州失笑,抬手拍了拍他肩头,“你不跟着我,还有谁能满足你辅佐天下霸主的愿望?”
程空肃容道:“善终如始,则无败事。沈雁州,愿你莫要被旁事迷惑,忘记当初与我许下的野心。”
第6章 交易
清晨时分,沈月檀早早就醒了,只觉床铺硬邦邦硌得全身疼,模糊的思绪顿时清晰,短短一瞬,将前世今生、来日策略,俱又在心中回顾了一遍。
前路漫漫,任重而道远,他不敢贪睡,思虑一停正要起身时,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两人对话声。
两个照料花园的仆从正提着满篮子的枯叶在树下偷懒,一面小声闲聊,说的正是宗门大事。
一个道:“……只说是暴毙了,然而真相如何,哪个不清楚,只不过不宣之于口罢了。”
另一个叹道:“唉,魔门竟然猖獗到这等地步,连宗主都着了道。”
前一人笑道:“老哥,这你有所不知,那小宗主年纪轻轻、娇生惯养,为人处世都一塌糊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全靠投了个好胎。”
另一人喟叹愈深:“青宗主夫妇一世英名,儿子却是个付不起的阿斗,当真是天道薄情。”青宗主说的自然就是沈月檀之父沈青鹏。
沈月檀只觉怒火腾腾烧出天灵盖,气得眼前发昏。
他自幼受父母、良师教诲,勤于修炼、饱览群书,为的就是将来继承宗位,做个不逊于乃父的领袖。虽然仓促继位、经验不足,却自认行事仁厚、赏罚分明,纵使不敢称明主,也断不至被人诋毁得一文不值。
往日里身在局中看不清楚,如今才知道他这宗主早就众叛亲离、声名狼藉,死了也无人牵挂在心。
他正怒火中烧,又听见熟悉的名字飘进耳中:“……可怜那白樱,受了苛待也不敢声张,只能躲在无人处偷偷哭几场。”
“这人小小年纪竟如此残暴,对白姑娘做这种事!果然是魔道的孽种!”
“嘘!这话怎敢乱讲,不要命了!”
那二人一时噤了声,停一停便说起了旁的事来,说着便渐渐走远了。
白樱是沈月檀贴身的侍女长,负责照料起居多年,凡事尽心尽力。是以沈月檀待她和善,因她年纪略长,平素里都称其为白姐姐。却是半点也不曾苛待、折磨过她。什么彻夜罚跪、一言不合就拳脚相加、两年里磋磨死了三十四名侍女之类,更是血口喷人、无中生有。
沈月檀便忆起事变之日的清晨,他见涅盘光冲天而起时,原是立时就要见人的,是被白樱故意倒泼了茶,污了衣裳,这才听从管事的建议改了主意。
一念至此,沈月檀怒气全消,反倒心底生寒。他身边被安插了无数眼线,环绕了无尽恶意,他竟浑然不知,当真是死了也活该。
若不是一宗之主死得不明不白,要惹来各方人士调查怀疑,只怕那些人也不必费心设局,委实是害死他比捏死只虫子还容易。
沈月檀愈发心中沉痛,复仇之心又坚定几分,缓缓坐起身来,正弯腰穿鞋时,眼前突然一黑,倒在了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檀于分不清东西南北的黑沉茫然之中,骤然察觉几分吸力,将他往下方狠狠拽去。他慌张得手忙脚乱,却全然无力对抗。正慌乱之时,一只手自上而下伸出来,抓住手腕,将他拖拽向前。
沈月檀脚下踏上实地,踉跄两步,跌倒在地上。吸力不见了踪影,他心神稍定,这才往四周张望。
这里却是个狭窄斗室,除了面前一人高的铜镜外,空无一物,一个全身披着灰袍,连头脸也笼罩在灰色兜帽之下的神秘人立在他跟前,一言不发。
沈月檀缓缓站起身来,茫然道:“你、你是谁?我、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那人却不答话,只伸出干枯如树枝的手指,朝铜镜指了指。
沈月檀循着他所指处看去,霎时间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渗出了后背。
镜中浮现的景象,是他生前的尸身,被妥善缝合拼接,手腿各处关节被铁链刺穿、锁住,悬吊在黝黑的寒铁刑架上,头颅死气沉沉垂在一旁,通身肌肤青黑如鬼魅。
刑架周围立着六人,披着问道宗白底金纹的圣明袍,或白发苍苍,或青春正盛,皆是问道宗内道力最强者。众人以他的二叔沈鸿为首,结手印、诵秘经,显而易见在对他的尸身施展招魂之术。
沈月檀立时明白了。
他乍然夺舍而生,魂魄未稳,方才就是一时不查,被招魂术生生拽离了躯壳,若非这神秘灰袍人出现,只怕已经被召回尸身之中,受酷刑折磨了。是以对那灰袍人行礼致谢,说道:“多谢前辈援手,月檀人小力微,身无长物,眼下却是无以为报。”
那灰袍人这才开了口,嗓音嘶哑刺耳,甚至于难以辨别性别,哑声道:“沈鸿对大五经势在必得,丧期之内,断不会轻易放弃招魂。沈月檀,我侥幸救了你一次,却不能次次都能救到你。”
沈月檀心中一沉,一则七七四十九日丧期之中,魂魄不稳,若被招魂,他全无招架之力;二则这灰袍人究竟何方神圣?竟对问道宗内秘事了如指掌。他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只得慎重道:“还请前辈有以教我。”
那灰袍人反转手,枯槁泛白的掌心里托着个小巧的木盒,打开木盒便露出一颗珍珠大小、青绿色的药丸来,这才说道:“你若想自救,便服下这药,能固魂根、遮魂光,保你安然撑过丧期。只是……”
沈月檀心道戏肉来了,便耐心听他说下去。
那灰袍人道:“自然有条件。”
沈月檀从善如流续道:“前辈请讲。”
那灰袍人这才颔首道:“孺子可教。这药丸需拿你一魂一魄作交换。”
沈月檀一怔,此人果真落井下石、狮子大开口,只得压抑怒火,只轻声叹道:“若失了一魂一魄,就算保住性命,也不过终生是个傻子……保住性命又有何用?这买卖不划算。”
那灰袍人桀桀笑了几声,合上了木盒道:“不愧是沈青鹏与关月白的儿子,不犯傻时,倒沉得住气,像个能成大事的。”
沈月檀道:“原来前辈认得家严,倒叫前辈见笑了。”
那灰袍人道:“沈月檀,我也不同你啰嗦,我生平从不行善,若非如今有所图,也必定袖手旁观,看你送死。一魂一魄眼下于你是紧要事,待修炼有成,境界臻至四重天后,道力雄厚、魂灵强盛,受损亦能再生,我若彼时再取,则对你并无损害。你说,如何啊?”
沈月檀自然知道他说得句句属实,却仍是怀疑他的居心,一时沉吟不决。
灰袍人倒也不催他,反倒是铜镜突然发出脆响,镜面渐渐龟裂。
沈月檀望着镜中众修士结的手印愈加繁复,道力流转、肉眼可辨,竟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架势。
灰袍人道:“这祓灾避恶镜是个下品,撑不住几时了。你若首肯,就与我定下契约,如若不然,这便去吧,省得我白白折了一个宝贝。”
沈月檀合了合眼,他自知别无选择,仍是冷静问道:“晚辈不懂,前辈为何要我一魂一魄,却对贵为天下三圣书之一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不闻不问?”
灰袍人哼笑起来,虽然看不清头脸,隔着兜帽的细微动作、嘶哑嗓音中却都透着自傲:“《大五经》固然是个宝贝,于我却无半点用。”
沈月檀转眼就想通了,肃然起敬道:“原来前辈也持有三圣书,是晚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失敬失敬。既然如此,就依前辈所言。”
灰袍人哼道:“你这小子当真狡诈,若再同你说几句,只怕老夫老底也要被揭穿!闲话休提,待我在你魂魄中刻下印记,待四重天时,再来收账。”
沈月檀望着铜镜裂纹一刻比一刻密集,下了决心,说道:“前辈请。”
他如今并无道力护身,只放松精神,毫不反抗,任凭那灰袍人两手结印施法,一点深红的三叉印记自手印中浮现出来,穿过沈月檀前额,消失无踪。
沈月檀凝神感受,隐隐察觉魂魄中多了点玄妙之物,倒是安安静静,全然不妨碍。他压下心中忐忑,自灰袍人手中接了木盒,将药丸服下去。
那药丸滋味酸甜,倒如同糖果一般可口,沈月檀才服了药,那铜镜铮然一声,四分五裂。
第7章 试探
问道宗腹地治空山山脚、育阳殿中,诵经声连绵急促,如骤雨频频敲打,如闷雷咆哮,若是道力稍差者靠近,就要气血逆流、吐血重伤。
这诡谲得令人窒息的气氛之中,那悬吊于刑架的尸身眉心突然噗地一声,竟自内而外崩裂开来,喷出一股发黑的血水。
诵经声骤停,一名年轻修士小心翼翼上前查看,见那尸身的眉心位置血肉模糊,也有些慌张,转回阵前低声道:“宗主,那尸身泥丸宫开裂,若再继续,只怕紫府崩坏,再也招不成魂。”
沈鸿目光沉凝,缓缓松开了手印,叹道:“罢了,送它去修复,改日再试。”
便有六名黑衣的修士上前,将那尸身自刑架解下来,泡进装满药液的大罐里。
此时沈月檀也醒过来,正躺在床铺中,睁眼就对上白桑焦急万分、哭红的双眼,他心知又逃过一劫,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白桑抽了抽鼻子,带着哭腔道:“阿、阿月!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这少年几日来连惊受怕,委实有些承受不住,一面说时,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沈月檀道:“我好好的,你哭什么。”一面抬手给那少年擦了擦眼泪,突然间灵光一闪,顺势又道,“白桑,我见到大哥了。”
白桑果然停止抽泣,讶然道:“什么、什么?”
沈月檀道:“我方才飘飘忽忽,只见到四周黑沉沉没有半丝光,慌得不知所措时,大哥突然现身,牵着我走了出来。大哥说他已尽了力,往后需得你我二人同心合力,强大自身,才有扬眉吐气、报仇雪恨的一日。”
白桑眨了眨眼,轻易就信了:“必定是你这几日受多了惊吓,神魂不稳掉了魂,所幸大哥又救了你一次……咦,阿月,你、你是不是好了?”
沈月檀等的就是这一句,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我好似懵懵懂懂做了个长梦,直至见了大哥,这才清醒过来……只是,连往日的事也记不住了……”
白桑丝毫不曾生疑,只摸了摸他头顶,叹道:“我也只零零星星自大哥那里听过些……阿月往日里过得辛苦,忘了便忘了。往后不傻了,日子总会好起来。”
沈月檀总算圆过了这一段,往后再不必在白桑跟前装傻充愣,心中松快了稍许,遂又连连点头。
白桑跟着松口气,取了热水,二人净手净脸,又取了发黄的馒头同清粥小菜充当早餐。
用过饭后,沈月檀正犯愁要如何寻个借口出门,就见白桑立在门口张望,喃喃道:“沈梦河——咳、少爷说他一早要带人来给你拜师的,怎么还不来?”
沈月檀心中一动,说道:“我出去迎他。”
白桑迟疑道:“只怕……少爷不放你出门。”
沈月檀却已整了整衣裳,走到屋外。他如今落脚处外头是个荒芜小院,两名侍卫就守在小院门口,沈月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道:“两位大哥,我要出去迎接兄长,还请两位大哥行个方便。”
白桑忐忑跟在后头,却见那侍卫之一回了个礼道:“不敢当,少爷吩咐过了,小少爷要是出门,我二人则随行护卫。”
沈月檀道:“多谢两位侍卫大哥。”就向门外走去,暗暗心想果然如此,沈梦河既然有所图,又要他信赖忠心、又要他精勤苦修,自然不会在小事上苛待他,是以下人也都客客气气。
白桑见了反倒意外得很,却也老实依照嘱托,领着沈月檀穿过后花园,往沈梦河的院子走去。
沈月檀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时不时更蹲在石雕风灯、花丛边惊奇打量,侍卫与白桑见了,也只当这小孩初见大户人家的庭院,没见过世面,也不催他,一路走走停停,耐心候着。
沈月檀索性装得彻底,起身拍了拍衣角沾着的草叶,赧然笑道:“兄长家里真大,花草长得真漂亮,这假山也……”
他话音未落,假山那头已经转过来两道人影。
一个高大青年,穿了身白底银紫云纹的窄袖锦袍,精致刺绣的腰带收束得整个人肩宽腰细,分外挺拔。头发以镶嵌紫水晶的银冠收束得一丝不乱,更衬得剑眉星目、爽朗俊逸、眉目分明而端丽,此时却稍稍在素来沉稳的神色下露出了一丝讶然之色。竟然是沈雁州来了。分明是平素里看惯了的容颜,此刻却比鬼魅更令沈月檀惊吓不已。
沈月檀两眼圆瞪,死死咬着牙关,生怕一时不慎说错了话,暴露了身份。
沈梦河跟在沈雁州身畔,正喜滋滋捧着串七宝念珠,笑道:“雁州哥哥真是客气,忘就忘了,差个人送来就是了,何至于亲自跑一……月、月檀?你来做什么?”
他见了沈月檀,脸色乍然一变,月檀二字就脱口而出。
沈月檀垂下眼睑,装出畏缩胆怯的模样,期期艾艾道:“我、我听说你要给我送个师父……就、就跑来接你了。”
沈梦河暗暗恼怒,他原是要去寻沈月檀的,只是沈雁州突然造访,他喜出望外,早将此事置之脑后去了,他捏了捏那串珠子,忍了忍怒气,这才笑道:“什么你呀我的,叫哥哥。”
沈雁州却颇有兴味打量那小孩,问道:“这便是你那位同父异母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