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沈雁州只得苦笑摇头,问道:“是绿腰做的?”
程空道:“是,任谁来验,凶手除了绿腰,别无他人。”
沈雁州合目,再睁眼时便只轻轻一笑,站起身来说道:“不过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我不在这几日,一切有劳先生做主。”
程空皱眉道:“宗主封王在即,只等巡查使下界,兹事体大,此时切忌节外生枝。”
沈雁州不过笑笑:“放心,我心中有数。”一面迈出了厅堂。
他这反应早在程空意料之中,程空也不过略尽职责提醒一句罢了,见状便只低头行礼:“恭送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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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宗突然半空被阴影遮蔽,众人纷纷驻足仰望,只见一只庞大如移动楼宇的金翅鸟,拖拽着宛若流云的三条金色尾羽掠过半空,往后山贵宾楼飞去,不由低声惊叹起来。
是什么人如此豪奢,竟拿佛前听法、有迦楼罗血缘的圣鸟当做坐骑?
那金翅鸟清越鸣叫,停在院门外,沈雁州便抱着沉睡不醒的沈月檀,轻轻一跃,落在金翅膀背上。随即黑影闪过,钻进了沈月檀怀里。沈雁州低头看着,皱眉道:“你也来碍事?”
那沉睡少年衣襟鼓起,轻轻动了动,一颗毛茸茸的漆黑猫头探了出来,正是初六。它瞪着两只铜铃眼,怒气冲冲朝沈雁州咪呜直叫,威胁之意一览无遗。只是到底底气不足,叫了几声就成了委屈呜咽。
沈雁州道:“觊觎你的人也不少,一道走倒是良策。只是你若敢再咬我,我不管你是卓潜的灵宠或是何方神圣,一律将你喂金翅鸟。”
初六缩回沈月檀衣襟之内,勉为其难叫了一声,算是应承了。
沈雁州这才拍拍金翅鸟后颈,金翅鸟展翅,平稳如云朵一般,带着二人一兽离了问道宗,眨眼就隐没云端,失去了踪影。
修罗界自古有民谚曰:愿求金翅鸟,送我去灵山。
沈雁州所往的,正是一处灵山。
这山距离双河城有三万六千余里,周围成百山脉卫拱环绕,宛如臣服一般。灵山高万仞,上可摘星辰,滴水成冰、白雪皑皑、寒意浸骨。
然而山顶悬崖包围的谷中却自成天地,有绿树成荫、溪流蜿蜒,树木掩映间,可见有棕红的宫墙斗拱,竟是一座铜宫。
沈雁州进入谷中,放金翅鸟自去觅食休憩,一路将沈月檀抱入铜宫之内。一路上无人,门扉却迎客一般自然洞开,直至抵达了东侧一间厢房。
那少年仍在沉眠,只是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秀丽眉毛时不时紧皱,可见连沉眠也躲不开脉轮破裂的痛楚。
沈雁州以手背轻触他面颊,只觉凉滑如裹着冰的丝缎,当下再无半点踌躇,低声道:“圆圆,我这就为你疗伤。”
他之所以一意孤行,连亲信也不带,只同沈月檀一道躲在灵山之中,正是因为若要治沈月檀的伤势,需得他以自身为引,散去所有道力。此举凶险异常,若是一着不慎,两人都要横死当场。即使侥幸成事,沈雁州本身也会元气大伤、数月里与废人无异,就连脉轮也要毁掉一个两个。
若叫程空、夏祯知晓后果如此惨重,只怕拼死也要阻止他。
然而若是不救,沈月檀的三脉七轮早已被那神秘莫测的弦力震碎,如今的肉|身从内到外就如经受风吹雨打数百年、内里早被蛀空的废旧房屋一般脆弱,只需细若游丝的道力一冲,立时崩塌殆尽,性命难保不说,就连神魂也要受损,再转世就当真要变成傻子。
此事就连程空也不知晓,盖因放眼修罗界,恐怕也只有沈雁州手中的《大五经》中才记载了何为弦力,其神奇与可怖之处,如今也唯有沈雁州一人知晓。
沈雁州堪堪下定了决心,却察觉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他膝头。低下头时,就对上了一双水汽氤氲、潋滟如湖光的眼眸。
沈月檀不知何时醒转,如今撑坐起身,一只手顺着男人华贵锦袍的衣摆伸了进去,贴合腿侧缓缓往上抚触,犹如试探一般小心翼翼。一面却咬着唇,怯生生同沈雁州对视,脸色涨得通红。
沈雁州叹道:“圆圆,你这是作甚?”
沈月檀不做声,唯独一张俊俏脸庞红得仿佛熟透的冬柿,连耳朵也隐约冒着白烟,饶是窘迫至此,一只手却仍是不屈不挠,穿过衣物阻碍,终于覆上了旁人绝不敢触碰之处。
沈雁州巍然不动、沉稳如山,唯独变得粗重的呼吸声与平日里不同,然而他低垂眼睑,望着这少年时,眼神却愈发冰冷。
沈月檀愈是探手,沈雁州一颗心便沉得愈深。
这场景于沈雁州而言,何其熟悉、又是何其苦涩莫名。
第60章 抉择
灵山外风雪呼啸, 铜宫中热意灼烧。
沈月檀试探的手先前还小心翼翼, 见沈雁州不动便愈发得寸进尺。只觉触碰之处水深火热, 自柳絮扶风, 渐化作火中雄岳、伟岸卓绝。只是隔着衣衫,看不出如何狰狞骇然的模样。
唯独呼吸声愈发浊乱,沈月檀不敢看, 只觉一颗心咚咚乱跳, 震得眼前发花, 青绸被面上脉络分明的竹叶纹也扭曲如湍流急涛, 竟令他分不清究竟谁喘得厉害些。
只等他放肆到手指合拢时,仿佛触动了机关,令龙神昂首、虎豹蓄力, 沈雁州终于忍无可忍, 扣着这少年手腕,便一言不发将其往后按压。不料堪堪倾轧而上时, 手背骤然一痛, 立时传来火辣辣刺疼感。
沈雁州三魂六魄这才归位,如梦初醒般松了手,眼神阴沉打量着手背上三道细长血痕。初六此时自枕头边款款探出头来, 端坐如仪, 慢条斯理舔着右前爪。
沈雁州入道已久,早已是百毒不侵、刀枪难入的体格, 这畜生竟一击即中。尽管于他而言只不过皮肉之伤, 于这童子兽而言, 其实力却也足以称雄问道宗半数弟子之上了。
沈雁州冷笑道:“我曾警告过你何事?”
初六支棱着耳朵,却仍是安之若素坐在原处,仔仔细细舔着爪子。
沈雁州不由微微一愣,竟然看懂了,失笑叹道:“奸诈的畜生。我只说不许咬,就被你钻了空子,不咬反抓,如今竟理直气壮起来。这倒是我的不是了。”
初六果然就理直气壮昂起头,金色眼瞳里露出傲慢神色,朝着沈雁州细声细气叫唤几声,威胁之意一览无遗。
沈雁州也不同这小畜生计较,只低头看向痴然躺着不动的沈月檀。那少年面容潮红渐渐褪去,过了十余息功夫,眼神才转为清明,随即开始皱眉呼痛不已,连说话也有气无力:“雁州哥哥……疼死我了……”
若非有心无力,恐怕他早就拽着沈雁州衣角哭闹不休。
沈雁州又好气又好笑,只是眼见沈月檀额头转眼就被密密虚汗覆盖,脸色惨白胜过冰雪,愈发不忍教训。只安抚地摩挲这少年头顶,柔声道:“就快不疼了,哥哥这就为你疗伤。”
沈月檀微微动了动,只觉无数冰冷钢针在血肉里穿刺乱窜,疼得他两眼发黑,汗湿重衫。他竭尽全力抓住沈雁州绣满繁丽金线的衣袖,喘了片刻才平复下来,轻声道:“哥哥不如……趁机……除了……降魔圣印……”
这少年到底是不甘受人掌控的。沈雁州心中愈发和暖柔软,几乎渗出水来,恨不能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疼爱搓揉一番,连嘴角也跟着上扬。
先前种种担忧、层层顾虑,都不过冰雪逢火山,化解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好景不长,沈雁州才生出这几分欣喜,旋即却低叹一声,自床头取了一方柔软的雪白素绢,擦拭少年冰冷汗湿的脸颊:“不成,如今你三脉七轮比酥饼还脆,稍有震动便要溃散,千万不可另生枝节。圆圆,你安心休养,待伤势好转后再作计较。”
沈月檀哑然,片刻后才怔怔问道:“雁州哥哥,我……莫非我治不好了?”
沈雁州立时道:“莫要胡思乱想,哥哥定然将你治好。”
沈月檀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只听见沈雁州安慰,丝毫不做他想,合目轻轻笑起来,一脸安心模样:“哥哥说能治好,必定是能治好的。”
他语调轻缓,显出神思恍惚的迹象,沈雁州纵使先前有所迟疑,如今见这少年愈发虚弱,再也顾不上去忧虑后果如何严重。他一把将初六拎起来,无视那小兽挣扎怒号,径直扔出窗外,将门窗仔细关紧。
随后坐在沈月檀身畔,将那少年衣衫尽数剥离,露出宛如晨露清新的体格来。然而事关重大,沈雁州此时生不出半点绮念。他虚虚跨坐在那少年身上,俯下|身去,右手握着一柄形如弦月的白玉弯刀,左手食、中两指轻轻点在沈月檀眉心,自眉间轮顺着中脉下移,追寻残存弦力运转痕迹。
待手指划过喉轮,触及位于胸口的心轮时,沈月檀微微一喘,沈雁州反应迅速、手起刀落,白玉刀尖瞬间刺破心轮外肌肤,竟没入胸口有半寸深浅。
待刀尖稍稍离体,伤口立时涌出鲜血,然而那血中竟隐隐有辉光闪烁,宛如掺杂着银粉。
那白玉弯刀不沾血迹,单单只将银粉吸入刀中,随着银粉吸附渐多,先前如羊脂般润白的刀身渐渐退去白色,呈现出宛若冰雕的透明质感来。
待心轮伤口不再有鲜血渗出,沈雁州又如法炮制,接连切开顶轮、喉轮、腹轮所在三处,一柄尺余长的弯刀化作水晶般剔透、冰寒刺骨。这寒度远远胜过寻常霜雪,仿若连火焰也能眨眼冻结,寻常人若是徒手触碰,一只手立时要冻结坏死。
那整把透明弯刀往四周散发寒气,令室内呵气成霜。沈雁州却仍是赤手握着刀柄,右手隐隐发黑,竟似冻得呈现出皮肉坏死之相。
他却全无半分动容,只垂目专注打量沈月檀。那少年再度昏迷,虽然仍是面无血色,眉宇却舒展大半,呼吸也平稳缓和,可见沈雁州这治疗手段生了奇效。
而后他为沈月檀擦拭干净全身血迹,取了灵药洒在伤口,而后取了薄被盖得严实。随即退到房间一角,低头看着手中弯刀。右手微微颤抖,刺骨寒意顺着刀柄与掌心贴合处缓缓渗入手臂,顺着鲜血潮汐般涌动,一点点汇聚、留存至脉轮之中。
直至白玉弯刀恢复玉白颜色,沈雁州方才猛然一松手,弯刀跌落在地,碎成了几块,他右手齐手腕处,皮肉发黑,倒有几分如同烧焦了一般。
他靠墙而立,脸色灰败,竟比沈月檀更憔悴几分。那些汇集于体内的弦力残余顺着道力漩涡旋转,便如巨大磨盘一般,将他腹轮之中的道种一点点磨碎、湮灭,终至消失无踪。
沈雁州汗出如浆,顺着墙壁渐渐滑落,跌坐在地,几近昏迷。
铜宫之中除了初六偶尔一声吼叫外,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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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檀缓缓睁开眼,只觉长梦初醒,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随之而来的欣喜却令他振奋不已、猛坐起身来,一时捏捏手臂,一时左右转头,那折磨得他生不如死的疼痛竟消失无踪了。
如今脉轮里道力虽然微薄,却胜在稳健温和,只需假以时日锻炼温养,便能恢复如初——以至于更上一层楼。
沈月檀心中欢喜,笑逐颜开抬起头来张望,一面唤道:“雁州……哥哥……”
话音未落,他便见到了靠坐墙角的男子。沈雁州垂着头,身边是碎裂的白玉片,整个人纹丝不动,生死未卜。
沈月檀心中一沉,急忙翻身下了床铺,顾不上周身未着寸缕,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跪坐在沈雁州面前,才察觉到兄长仍有微弱呼吸。
只是无论修为还是脉轮,到底与往日相比,还是有了什么不同。
沈月檀抓着兄长肩头,指尖太过用力而颤抖,一时间两眼发热,颤声道:“沈雁州……你这傻子……傻子!你——”
他顿了顿,满心悔恨如业火烧灼,令他哽咽出声。
他固然想过,要对抗弦力绝非易事,却委实伤痛太过,便一门心思依赖于沈雁州。又因往日里兄长运筹帷幄,进退有度,断然不会将己身置于险地。他却万万料想不到,不过是疗伤罢了,竟将沈雁州拖累到这等地步。
如今沈雁州道力衰减,竟似脉轮受损、道种出了差错。
第61章 夜离
琴寒酒冷, 一夜听涛。
昔日才子一句寥落自嘲, 反倒造就了双河城几处名胜,譬如听涛巷口有冷酒居, 巷尾有寒琴楼,俱为听涛巷魁首人物的居所。
冷酒居的昭夫人, 寒琴楼的离公子, 终日里深居简出, 芳踪难觅,却不知牵动得多少往来过客魂牵梦萦。
离公子无名无姓,是当年听涛巷的总管在成千上万个遭逢魔兽潮袭击家园、流离失所的孤儿中挑选出来的, 依照规矩赐姓夜, 唤作了夜离。因其天生美貌、悟性绝佳,由总管亲自管教,花费十余年时间,养育出了个绝世的尤物。甫一出道便名声大噪, 短短数年间便迁入了寒琴楼, 成为听涛巷头牌人物。
就连跟随他身边的两名小侍童:目莲与镜莲也因此被高看一眼, 走出去被人唤一声小哥的。虽是仆从,又且年幼,日子却也过得顺遂称心。
目莲与镜莲原居于南疆长原郡,幼时遭遇魔兽潮踏平故土, 父母双亡, 跟随大伯一家逃难到了双河城。难民生计艰辛, 便由伯母做主, 将兄弟二人卖到了听涛巷。
离公子见这兄弟二人小小年纪便沉得住气,又生得清秀可爱,便将二人留在身边,一晃目莲已十三岁,镜莲也满了十岁。二人感念夜离公子的恩德,将其当做长兄一般敬仰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