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梦瞪着她,两颊鼓成了苹果,把沈双竹的手指挤开,在空中虚虚挥舞了一下拳头,转身深吸一口气,缓缓绕过屏风。
沈双竹眼角的戏谑在关梦迈步进去的那一刻瞬间退去,双唇紧抿,眉眼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担忧。
关梦半低着头走进去,心跳频率在看见床上躺着的男人时达到了顶峰。
周连海大半个身子躺在被子里,左手伸出,宽大的病号服袖口下一只细瘦飘摇的蜡黄手臂,皮肤由于缺乏营养和频繁输液变得很薄,皮下血管清晰可见,吸血藤一般缠在骨头上。
这番形销骨立的状态与他冷峻中带着几分煞气的面相极不相符,像是一座大山忽然叫人砍光了树,只剩光秃秃一堆石头,只待一场雨降落,便要山洪暴发轰然倒地。
即使身体虚弱,周连海本能的警觉性仍然在。眼前无声无息闯进一个陌生身影,他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
关梦对上那双鹰一般的眼睛,心跳骤停了一瞬。仿佛后颈被一只利爪死死地捏住,连一句挣扎的呻|吟都发不出来。
她一时无措地站在那里。
周连海在看清眼前人的面容时,锋利的眼神顿时消解,瞳孔一震,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他吸氧机下的鼻翼猛地翕动着,嘴唇颤抖,病床边原本平稳的心电图开始上下跳跃,大概比关梦好不了多少。
周连海艰难呼吸,小小的吸氧面罩上凝满了气雾,他嘶哑的声音模糊成一团,颤抖着发出一个单音节:“关,关......”
关梦脸上的僵硬在这一瞬间一点一点瓦解消散。她淡淡勾起唇角,一步一步朝周连海走去。
“我是关棋音啊。”她笑容明媚,声线飘渺如梦境,“周连海,不记得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有二更~
第63章
周连海目露惊骇。
关梦慢慢地歪着脑袋看他,笑容甜美如罂粟,重复道:“不记得了吗?”
心电图上的走势波动得更加厉害,周连海胸口几度起伏,手臂上青筋暴起,竟是逼得血液倒流,输液管底端蹿起一柱血红。
周连海的眼神因为惊恐而浑浊一片:“......你是人是鬼?”
关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关棋音果然和他有不浅的牵扯,周连海大概真的是她的生父。这个离真相已经八九不离十的推测让关梦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双方沉默对视片刻,周连海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你是谁?”
关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容虚假:“我是关棋音啊,下面呆着好无聊,上来看看你。”
周连海仔仔细细地凝视着她,须臾过后轻轻地笑起来,“十几年不见,小丫头长这么大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小梦,你很厉害。”
关梦看着他:“我昨晚梦见我妈了。”
周连海眼中并无波动,扯了扯嘴角,淡淡嘲讽道:“所以今天就装鬼来吓你老子?”
关梦当即厌恶地皱起眉头,压下心头那阵自发涌上来的愤怒,冷冷道:“听说你的心脏手术不怎么顺利。”
“凑合。拿钱吊着也能续上个八年十年。”周连海淡淡道,“你是怎么找上这儿来的?”
关梦说:“那天遇到了周梦琳。”
周连海摇头:“这个蠢丫头,没事儿又到处乱跑。”
关梦左右看一圈:“怎么没有护士在这里?”
周连海垂眼看着床边的紧急按铃:“我乐意清静。”
“没看出来。你可是连吃碗面都要叫上四五个人作陪的。”关梦眼神微闪,一晃而过断断续续许多画面,下意识说道。
周连海一愣,无奈笑道:“你连这样久的事情都记得,睚眦必报起来连曼韵都比不过你。”
关梦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继续往下说。
周连海一口气不能说太多话,讲上一两句就要停下来呼吸几口氧气。过了一会儿,他微喘着气说道:“我承认,我确实对不住你们娘俩,柳希龄要对付我,十几年来眼看着把我周家的底子都快掏空了,也该解气了吧?”
他冷笑:“你对我有怨,我还委屈没地儿撒呢,关棋音当初爬我床的时候可没说她是个同性恋,还交了个这么......我好好的金主成了绿帽男,你说,我冤不冤?”
关梦紧紧地盯着他,眼皮狂跳。她如今是摸着石头过河,根本无从分辨这些主观描述中哪些可以相信哪些不可以相信。
她的下巴轻轻抬起:“就因为我妈是你的情人,所以她们叫了我这么多年的贱种?”
“有什么问题吗?”周连海轻飘飘地提醒着她,“如果不是柳希龄,你能作威作福这么多年?听说沈家也有个小三的孩子,被你欺负得不轻......小梦,坦诚一点,你不比人家高贵。”
沈双竹从屏风后面慢慢地绕过来,摘了帽子口罩与关梦并排而立,对周连海笑得疏离冷漠:“我们俩之间的事,就不用周总操心了。”
周连海狐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眯了眯眼,转而对关梦冷冷道:“兔子都知道不吃窝边草,关梦,你比你妈还要下贱。”
关梦一愣,弄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神色剧变,胸口燃着一团烈火,将那根理智的弦烧断,差点就要失控地扑上去。
沈双竹把她拽住,低喝到道:“醒醒,不要冲动!”
沈双竹上前一步,伸出指尖不轻不重地按在输液管的调速阀门上。手指顺着阀轮慢慢往上滚动,中空玻璃管中药液滴落的速度随之加快。
脆弱的血管承受不住这样大的压力,周连海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沈双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们叫你一声周总,但你也别太过分了。”
说罢,看着周连海的紧皱的眉头,沈双竹将调速阀门又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周连海这回喘气的时间更多,目光深沉地看着沈双竹:“你叫沈双竹?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沈双竹:“不知道。”
周连海目光越过她,看着身后的关梦,说:“按道理小梦也是该姓周的,可那样一来就和梦琳的名字太像了,曼韵不同意,棋音又上门来闹......唉,女人,烦不胜烦呐。”
关梦哦了一声:“我从来就叫关梦,不姓周。还有,请叫我母亲的全名。”
周连海说:“你用不着这么敌视我。当年是你妈为了上位自己跑来倒贴,脚踏两条船没捂严实让我发现了,讲道理,我封杀她不过分吧?”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先不说你一个外姓在周家白吃白喝七年,我几十年打拼的产业如今毁在一个女人手里,还他妈是我情人的姘头,这笔账怎么算呐?”
沈双竹眼神犀利:“白吃白喝?你确定那七年,你们有好好待过她?”
周连海无奈地看着沈双竹:“年轻人说话不要这么冲动,你胳膊肘拐哪儿也不该拐到一条狼那儿。她身上流着我周家的血,什么德性我清楚得很。”
关梦受不了道:“你不要倚老卖老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今天来除了我妈的事,还想问你,你为什么想杀我?”
周连海看着她,缓缓道:“你是我的孩子,纵使再不喜欢也从没想过要杀你。当年拿枪指着你的是关棋音,你亲妈。”
“可是后来死的却是她......”
“对,我救了你,差点被她击中而丧命。”周连海看着旁边的心电图,“报警及时,幸运也是不幸。武警赶到时她已经处于持枪杀人状态,警方向她开了一枪,本来不致命,可是她本来就身体虚弱,又天生血小板不足,流血过多来不及抢救就当场逝世了。”
他对上关梦的眼神,无奈一笑:“你就算不记得我养你那七年,关棋音朝你开枪那一幕总记得吧?我如今公司也没了,人也快熬不住了,骗你能有什么好处呢?”
关梦:“......”
“我说累了,不想聊了,你们想问的都问完了就走吧。曼韵和梦琳差不多要回来了,你们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周连海疲倦地闭上眼睛,脸上写满了无奈:“你们一个个能好好活下去就行,别的我什么也管不了了。”
关梦和沈双竹没有向他告别,他看起来也并没有要搭理她们的意思,自顾自的睡着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转身离开。
在经过屏风的时候,沈双竹拉住关梦,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嘴边,垂眼示意她去看地上的垃圾桶。
关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并不觉的这个垃圾桶有什么特别之处。大团大团的棉花卫生纸上面躺着五颜六色的棉签,几支废弃的针管和药瓶。都是她看见就讨厌的东西。
沈双竹用保鲜袋套着手,将里面两个小药瓶取出来摆在关梦眼前给她看。
沈双竹用口型无声道:“看清楚了吗?”
关梦这回终于把系统给敲出来了,对它吼:“你也帮我看一看,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系统有点产后抑郁,刚起床就被拍醒,很是不爽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好烦。”
关梦对沈双竹点点头。
沈双竹把它们放回原处,拉着关梦快步离开。
有了之前的碰面,这回她们没走电梯,宁愿多踩几层楼梯。
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关梦根据系统的提示,对沈双竹低声说道:“刚才你给我看得那两瓶药,一个是镇痛的玛宁,一个是疏通血管的普洛安......就是很正常的心脏用药,怎么了吗?”
“本来是没什么,不过刚才我在屏风后面听到他说不喜欢有医护人员看着,而垃圾桶里那两瓶药看样子却是刚刚用完扔进去的,针管上的液体都还没有蒸发掉,谁给他注射的药?”
“周梦琳她们吧,我们进去之前是她们在那里。”关梦说,“这两种药是肌肉注射,就像打胰岛素一样,只要受过相应训练就可以操作,很多私人家庭都会自己进行。”
“但是我直觉不对。”沈双竹把拍的照片点开放大,递给关梦看:“两个药瓶,一瓶一针加起来两根针头就可以了,但是这里面总共有四根新鲜的针头。”
关梦的眼皮突地跳了一下。她把手机接过来仔细地看着那张照片,比照系统给的信息,不愿意遗漏任何一处细节。
同时沈双竹也拿着她的手机上网搜索玛宁和普洛安这两种药物。
两人不约而同得在同一级楼梯上停下,过了一会儿又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
关梦:“我......”
沈双竹:“我......”
沈双竹对她点点头:“你先说。”
关梦急切道:“我发现一个不对劲的地方。玛宁的药液是有些粘稠的淡乳白色,普洛宁则是一般的清水状,可是照片里这两个药瓶里残余的液体性状却正好相反。”
沈双竹恍然,同时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她说:“药品的标准剂量是每次注射三分之一玛宁,一整瓶普洛宁,也就是最后剩下三分之二瓶的乳白色液体,但是......”
关梦急切道:“但是这里剩下的大半瓶是清水状......玛宁全部打进去了。”
沈双竹眸色幽深:“一整瓶的量打进去,次数多了,致死风险很高。”
关梦张着嘴,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沈双竹说:“如果没有护士进去,那个时间段......周曼韵还是周梦琳,或者说,她们一起?”
关梦摇头,只觉得根本不可能,又根本无从反驳:“她们又不是我,为什么会想......杀了自己的父亲?”
沈双竹问:“周连海对她们也不好吗?”
关梦摇头:“不,她们是正妻生的女儿,并且周梦琳很担心周连海,我觉得不像是演出来的。”
沈双竹皱着眉头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关梦亦是倍感无力,这都是些什么事。她坐在楼梯上沮丧道:“感觉走进了一个迷宫,四面八方都是死胡同。”
沈双竹搂着她两条胳膊把她举起来:“这就灰心了?”
关梦垂着眼,“对不起,不该把你牵扯到这些里面来。”
沈双竹又伸手捏出她那张讨厌的嘴不让她再说话:“对不起我什么?你要是觉得这点小问题都能把我吓退,那就太小看我了。”
沈双竹轻笑:“要他命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坦坦荡荡有什么好怕的?再复杂的迷宫也一定有出口,没人会平白无故冒高风险做蠢事。”
关梦被她一番话安抚得冷静下来,开始重新思考脑子里乱成一团的信息。
她说:“我觉得周连海没说实话,至少不全是实话。”
沈双竹拉着她一边上楼:“怎么讲?”
“作为十几年没见的私生女,他对我的态度是不是太坦然了一点?后来我不过是提了一句当年枪杀的事情,他就一口气讲了那么多话,拼着说晕过去的风险也要给我讲完......”关梦无语道,“我又不赶时间,他反倒急了。”
沈双竹噗嗤一笑:“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关梦冷冷地勾了勾唇角:“他确实是老狐狸,一开始被我吓得半死,我还想着给他演一段,套点别的出来,结果他病成那样了还能认出我来。”
沈双竹看着她:“我觉得你和你妈长得不一样。”
“哦?”关梦自从接受了米洛给的设定就一直觉得自己和关棋音长得一模一样,听沈双竹一说,顿时是觉得有点新奇,“哪儿不一样?”
沈双竹移开视线:“衣着打扮,每个年代特有的气质......总之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