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襄仪渐渐地忘记了要怎么说话,他习惯了对她笑,习惯了跪下,习惯了将那个属于他的灵魂藏起来,顶着这个躯壳做她让他做的任何事情。
燕承庭最终还是去了江南,这曾经被那人数次建议着让他过来的地方,终于还是变成了他最后的归宿。
叶元秀本来打算到这里之后,修整一番,好继续与朝廷相抗。可她发现,这个燕承庭已经变了。
他不再是之前那个野心勃勃的长皇子,他现在就跟个空壳一样,没日没夜地守着他的那一方土地,守着他的回忆,蜗居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诶,听说了吗?据说那京城出了个名倌,前阵子才出来接客,据说接连一个月都有人买他,连带着那醉风楼都日进斗金啊。”
“是啊,小镇上还出了新的一期绘本,要去买么?虽然贵了些,但实在香艳啊。”
燕承庭伫立在街头,听见身边两个人交谈着远去。
后来他也买了一本,回去之后,关了门,点了盆火,一页一页撕着烧了。
他看着那火盆中燃起的书页,眼瞳也被那颜色染得通红。倏然间那团火又变得模糊起来,他摸到自己满脸的泪,渐次淌下来,流了满脸。
他烧完了一本书,覆了火,换上了一身劲装,牵了他手底下最好的一匹马,一人一骑,朝着京城奔赴而去。
【系统提示:攻略目标燕承庭喜爱值+2,后悔度+5,当前喜爱值100,后悔度98。】
“近来你可是为醉风楼带来了不少生意啊,这样的日子,你应当很喜欢吧。”燕尺素坐在八仙桌边的凳子上,一边笑着,一边看对面为她斟茶的穆襄仪。
穆襄仪脸上半点表情也无,他身上就穿着件单薄的纱衣,这装束跟楼下的小倌们也没什么两样。
“陛下喜欢,草民自然也是喜欢的。”穆襄仪将那杯茶端到她面前来,她也不接,只是道,“怎么,面对贵客,连笑也不会笑了么?”
穆襄仪这才扯起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燕尺素冷声道:“真让人反胃。”
穆襄仪闻言便收了笑,继续保持着那奉茶的姿势,等着她接过。
燕尺素接了茶,一口饮尽,便将杯子扔回了桌上。
“行,你不想跟我待着,那就不待着吧。把你那难看至极的笑容,对着你的客人笑去吧。”看见他那空洞的眼神,燕尺素心里无端地便有些发堵。她说完,也不再看他,转身走了。
穆襄仪看着她离开,那空洞的眸子转了两转,半点光彩也没了。
“宿主大人……”
“继续给我买幻象。”温斐直接把自己所有金币推到毛球面前,“让他们搞幻象吧,让他们继续画幻象吧,这些嫖客,老子吃不下。”
他说完,便颓废地又窝回了沙发上,暴躁得像更年期提前了几十年一样。
“哦。”毛球一边给他操作,一边腹诽,你他妈连曹随昀那种都吃得下,这些嫖客里头也有几个好的呀。
他哪里知道自家宿主的套路,他温斐是心情来了才想要跟展逐颜戴顶绿帽,而且当初他可是看中了别人的那堆小道具,而不是看中那坨肥肉。
不过这些小九九,还是不需要跟毛球说的好。
尽管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效果,燕尺素也并没有获得自己想象中的报复后的快乐。
实在是……穆襄仪这个人,看着柔柔弱弱,看着像个软柿子一样,谁都可以拿捏,可她知道,不管他想出多少种方法折磨他,他也永远不会在自己眼前显露出后悔绝望的神色。
她觉得自己已经毁了他,却又觉得还不够。
她想要让他置身于地狱之中,她以为自己给他制造出来的已经是地狱了,可为什么他还能那么冷静。
好像什么都进不了他的心,好像什么都无法让他彻底崩溃。
当朝臣问起她要给那些反叛之人定下什么罪责的时候,她又有了新的主意。
于是她召他入宫,将早已准备好的话说给他听:“燕承庭犯上作乱,罪行累累,你说,我应该如何治他的罪才好?”
“叛国。”穆襄仪静静地说。
“就这样?”燕尺素诧异道。
穆襄仪看着她,突然双膝一软,朝着她跪了下去。他行的是五体朝地的大礼,他行礼行得那般坦率,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一样。
等到他终于抬起头来时,燕尺素听见他说:“燕承庭犯下的罪行,我替他承担。”
“放肆!”燕尺素怒极,将桌上的奏折尽数扫落在地。她绕开书桌,冲到穆襄仪面前,提起他来,喝道:“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
她想说为什么,最后还是说了句凭什么。
穆襄仪眨了眨眼,声音不大,却吐字十分清晰,他说:“我是他的谋士,他叛国作乱的时候,我都在他背后出谋划策,陛下觉得这个理由够吗?”
燕尺素气得眼睛发红,尽管她已经对穆襄仪不要脸不怕死的程度有了了解,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无法淡定起来。
她恶狠狠地瞪着穆襄仪,看着这个让她爱不得恨不得杀不得的男人,心里的愤怒嫉恨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气到极致,反倒笑了起来。
她想,自己凭什么不能杀他。这天下都是她的,一个小小的妓子,她凭什么杀不得?
那些愤怒嫉恨汇成一团,变成了滔天的恨意。她松开他,站直了身体,对她道:“既然你想死,那朕就成全你吧。”
第228章 女帝的宠臣(二十三)
燕承庭快马加鞭往京城赶的时候,关于穆襄仪的一应罪行也定了下来。
在这最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似乎很平静。
临砍头的前一天,他见了燕尺素最后一面。
原本意气风发的女帝,这一次却有些形容憔悴。她见穆襄仪来时,匆忙冲出来,却又在见着他的时候尴尬地顿住脚步。
她嗫嚅着唇,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穆襄仪只是对她笑笑,道:“草民要走了,来见陛下最后一面。”
燕尺素袖中的拳刹地攥紧,有个念头在她心里头呼喊着,想要让穆襄仪留下来。她最后只是问:“你就这么爱他?”
她似还存着一丝念想,盼望着能从他嘴里听到否定的回答。
穆襄仪唇角笑意未消,看着她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耍脾气的小女孩,但他的深情却是坚定的,他说:“是啊。”
燕尺素仅存的那丝不忍也因他这句话消逝了,她脸上的表情变得冷硬起来,出口的话也锋锐如刀:“好啊,那你就去死吧。”
穆襄仪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对她道:“辰曦宫门前最大的那棵树下,我留了点东西给你。”
燕尺素挪开眼睛,不再看他,她说:“朕是这天下的主人,有什么是要不到的。”
穆襄仪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你若是不想要,扔了便是了。”
燕尺素没有作答,半晌听他又说了一句:“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写下来了……”
穆襄仪说着,便从袖中拿了封信笺来,递给她。
燕尺素没伸手接,他也没说什么,自顾自地放到了桌上。
“等我去了再打开吧,以后就不再见了。”穆襄仪道,“你是个好皇帝,只是这属于你的盛世,我以后却是看不到了。”
燕尺素强忍着不去看那封信,对他道:“你想说什么,想让我放过你么?”
穆襄仪道:“不用,我恶名缠身,也该死了。”
她似被他的话刺痛了耳,也不答,亦不再看他。
穆襄仪交代完,便转身走了出去。他的背景依然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是似乎一直以来压着他的担子都没了,他走得很轻松。
早已侯在门口的士卒见他出来,便将枷锁与镣铐给他戴上。
这日天是阴的,无风无雨,不冷不热。
他走出宫城,走上街道,走到西市。
路边的百姓早已准备好了一切该扔的东西,这些饱受战火摧残的人,现在终于获得了一个发泄的渠道。
烂菜叶子鸡蛋,还有石块,许许多多的东西朝他砸过来,他像是不知道疼一样,任由那些东西砸到脸上、身上。
他穆襄仪苟活一世,没建什么大功,没立什么大业,庸庸碌碌活了一辈子,也该到头了。
被押着跪到断头台上的时候,行刑的刽子手似乎是第一次见过将死还笑得这般云淡风轻的,多嘴问了他一句:“你不怕么?”
穆襄仪摇摇头,露出一丝微笑,霎时间如春风化雨冰雪消融。
他说:“不怕的。”
刀起。
他想起自己和燕承庭就纠缠缠的半生,想起那无数句缠绕在耳边似真似假的爱语,想起那让他痛彻心扉的一次次离别。
想起他受过的伤,想起自己对不起的人。
想到最后,才发现自己除了这颗空心,什么都没剩下。
他这辈子对不起过很多人,只有对那燕承庭,他问心无愧。到了现在,或许那爱已经不再是爱,只是一种习惯而已。
他对不起燕尺素,他欺骗她,利用她,现在他可以还她了,用他自己的这条命。
他以前以为燕尺素恨他,恨不得他死,可到现在他才发现,她的疯狂,她的偏执,竟都是因为那求而不得的爱。
可他穆襄仪的心已经死了,从燕承庭第一次把他送到燕尺素身边开始,从他逃亡出去又被他送上回途的马车开始,从他在西门前抛下自己策马远去开始,他穆襄仪的爱终于被耗得一点点都不剩下了。
燕尺素对他的折磨,何尝不是他给予自己的煎熬。
只是他累了,他不想继续下去了。
他真正成了个肮脏无比的人,真正从身到心,都半点真实都不剩下。
想到这里,穆襄仪又笑了起来。
其实,他又骗了燕尺素一次。
他早就不爱燕承庭了,他为他顶罪,并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他受够了。
受够了继续周旋在这两人中间,受够了独自承受着这无边的苦难。
燕尺素并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他活着多久,她就会折磨他多久。
疼到受不了忍不住的时候,也不会想继续下去了的。
聪明如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怎样才能给自己一个了结。
他这条命握在燕尺素手里,要想让她赐死自己,就只能再往那绝路上狠狠地跳一跳。
让她继续以为他爱着燕承庭吧,即使他早已心如枯木,即使他早已无心爱恨。
看着那在闪着寒光的铡刀,他想,结束了。
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终于不用再为任何人痛了。
刀落,血溅。
那天,西市观刑的人看到一个叛国之人被斩。
那天,一个叫穆襄仪的人死在了刑场上。
叛国之罪,当行斩首之刑,后千刀万剐,首级悬于城墙暴晒三日。
那一日,燕尺素点了个模样俊俏的妃子,于宫中一夜欢愉。
翌日晨起时,她换了衣服,将那新承恩的男妃拽到桌案前,要教他写字。
她抓着他的手,在宣纸上画了一副千里江山图。
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你看,天地浩渺,这江山,都是朕的。”她语音轻柔,话里似含着无数的柔情蜜意:“你可愿与我共享这盛世?”
那妃子似被她的话震撼,点了点头。
燕承庭一路奔赴而来,风尘仆仆。他实在是累得狠了,见着前方路边有个茶摊,便下了马,买一碗茶水喝。
他喝了一碗,将剩下一壶都倒到了一旁的马槽里,喂他的马。
他来时做了伪装,面貌与平时大相径庭,倒也不怕被人发现。
这茶摊里坐的客也多是路过的农妇,旁边围了一桌子人,几杯黄汤下肚,嘴便松了。
“诶诶诶,听说了吗?那个妖孽终于死了。”
“哪个?”
“还能是哪个,就那个法场连杀十几人,震慑京都的小侍臣啊。”
“死了好啊,不是都传这场战乱是因他而起么?死得好死得好。”
“是啊,现在人头还挂在城墙上呢……诶,刚刚在旁边喝茶的那人呢?”
燕承庭以前总觉得,人生苦短,总是要建一番大功业的。他的父亲是帝王,他便也要当帝王才好。
可最后他当了帝王,才发现原来也就那么点意思。
他以前觉得,穆襄仪这个人,和他心意,也是想要跟他长长久久地过的。只是他总想着,时日太长,没必要拘泥于一时半刻的儿女情长。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侬我侬,不必太过在乎。
后来他把很多事情都放在了前头,野心、皇位、骄傲、势力,直到把穆襄仪挤得远远的,不知不觉中,那曾经放在他心尖上的人,竟成了最靠后的一位。
他已经许久未曾见过他了,脑海中最后关于他的印象,是西门时他离去时穆襄仪脸上的一片死灰,还有那绘本上不堪入目的一些东西。
他走的时候没考虑过他,回来的时候以为风波已歇,还能有带走他的机会。
可当那高挂城墙上的头颅映入他眼帘时,他所有的奢望都成了一场空。
他竟从没想过,那人也是等不起的。
那一瞬间,他竟然忘记了是要哭还是要如何,他干瞪着眼,仔仔细细地分辨,想从那人头上找到半点虚假的痕迹。
他想,燕尺素怎么舍得杀了他呢。
他那么好,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她怎么舍得杀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