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晚竹没有在意他夸赞自己的那些话,他等谢谦吟抓得不那么紧了,便将手抽了回来。
“夜深了,早些睡吧。”他说。
“好。”谢谦吟应道,接着便准备出去应付一宿。
纪晚竹看出他心思,道:“被窝里太冷,我一个人睡不暖。”
谢谦吟猛地止住步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纪晚竹躺下去,闭眼准备入睡,俨然一副睡不睡随你的姿态。
谢谦吟掐了自己一把,发现不是在做梦之后,才敢脱了鞋子,爬到榻上,挨着纪晚竹睡着,把他抱在怀里。
今时不同往日,以往这么简单的相拥而眠,到了今日都成了莫大的恩赦。
可他已经心满意足。
要想到大理,就得经过青岚教的地盘。
其实可以绕路走,但谢谦吟顾及纪晚竹的身体,还是选择了走近路。
他以为小心为上就不会被发现,却在行至山谷时,看到那从两侧山间涌出的青岚教教众时,陷入了沉默。
“抓住他们。”青岚教的人说。
谢谦吟正准备拼着冲杀出去,可车厢里的纪晚竹却知道对方凭借人多势众的优势,很有可能会把他们杀死在这里。
“等等……”纪晚竹出声道,接着掀开帘子,看向外头,道,“我是青岚教前青龙司,纪晚竹。”
说完掷出一物,扔在地上,正是一柄回旋刃。
青岚教教众里头走出一人,捡起那刀刃,仔细检查了一番,看向两人的眼神就变了。
“带走。”他说。
既然说的是带走,那两人的性命应当就无虞了。纪晚竹心道。
谢谦吟拥住他,坐回车厢里,道:“你怎么自报了姓名,大不了我杀出去就是了。”
纪晚竹道:“他们有几百个人,就算你有信心以一敌百,你带着我这么个累赘,也是跑不出去的。而且若是要去大理,路上还不知道有多少个青岚教的关卡,如果我们在这里开罪了他们,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个问题。”
“瞎说,你才不是累赘。”谢谦吟道。
接着他透过帘子和马车的罅隙,看见青岚教有人来牵了马。谢谦吟扭过头看向纪晚竹,道:“你已脱离了青岚教,现在又回去,会不会被苛责?”
纪晚竹知道他心中的担忧,说:“没事,我与青岚教早就两不相欠了。而且教中我有个发小仍在护法之位上,若是倒是遇到难处,找他求助就是。”
“好。”谢谦吟抱住他,在他颊边轻轻吻了一下,“与你在一起,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没事的,别怕。”纪晚竹这样安抚着他,却突然觉得胸口一阵憋窒,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装作虚弱的样子倚进谢谦吟怀里,将涌上喉头的血又咽了下去。
第101章 怎知红丝错千重(二十五)
两人被一路带到青岚教的总部,到了之后下了马车,又被押着进了总殿。
纪晚竹本以为会看到薛引衡的,结果看到坐在主位的是个年轻人,那人模样跟薛引衡像了七分,只是要更加阴鸷一些。
纪晚竹一见他就猜到,这恐怕就是薛引衡的儿子,薛暮山了。
进了山里,就一直是谢谦吟一直抱着他走,所以纪晚竹此时虽然虚弱,却并不疲累。
薛暮山坐在薛引衡的位子上,他身边的护法只站着一个,就是连尺涯。
“瞧瞧这是谁来了,这不是我教的叛徒吗?”
薛暮山摆弄着手中的金如意,囔囔道。
连尺涯看了纪晚竹一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少主。”纪晚竹这样称呼他,“我和谦吟只是想从山中借路,并没有叨扰少主的意思。”
薛暮山摇摇头,道:“来都来了,就干脆留下做客好了。”
谢谦吟猜不出薛暮山是个什么意思,只好保持沉默。
薛暮山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两个,道:“龙阳之好,有意思。我没记错的话,你旁边这个是天水宫的宫主吧。”
谢谦吟见他提起自己,即使猜不透他来意,还是回答道:“已经不是了,谢某前不久已经辞去了宫主之位。”
纪晚竹抬眼看他,眼中难掩惊讶。
谢谦吟用眼神安抚他,示意以后再说。
“是么,可是,我怎么听说我教玄武司护法的失踪一事,跟你有关系啊。”薛暮山道。
谢谦吟簌然一惊,下意识紧了紧抱住纪晚竹的手。
“少主言重了,没有的事。谢某跟贵教无怨无仇,又哪里会动贵教的人呢。”谢谦吟强装镇定道。
“严不严重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我也不清楚,不过,既然你们来了,正好可以试试我最近新发现的有趣的东西。”他脸上露出满是恶意的笑容,接着便招呼手下带他们过去。
谢谦吟被迫和纪晚竹分开,被带到了类似地牢一样的地方。
等被人扔进其中,他才后知后觉薛暮山究竟有多么地变态。
他所处的地方与其说是地牢,不如说是个庞大的地宫。
他面前不远处是一排接着一排的铁齿,将他的去路挡住。他迈出一步,旁边的墙壁里便冒出利箭来,直袭他的面门。
谢谦吟慌忙拿出扇子挡住来袭的箭矢,开始寻找出去的路。
纪晚竹这边要比他好一点,他被带走之后,很快就见到了连尺涯。
距两人的上一次见面,已经时隔四年。
此番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纪晚竹根本跑不脱,那些人把他扔下后,他就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连尺涯找到他时,纪晚竹看着他,问道:“少主是怎么回事?”
连尺涯走过去扶起他,道:“他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
“教主呢?”纪晚竹问。
“教主跟正道盟的尹重行约了战,半月后于襄阳一决胜负。现在他正在赶往那边的途中。”
纪晚竹已淡出这些是非事,也没有过问的意思,他道:“少主这性子,稳不住局面的。”
连尺涯道:“你不该来这边的,还有,你身体怎么变成这样了?发生了什么?”
纪晚竹道:“说来话长,况且也不是什么好说的事。谢谦吟呢?”
“教里的人将他带去别处了,我带你过去见他。”连尺涯将他背起来,朝外面走去,可他刚走出几步,就看到了站在外头的薛暮山。
“白虎司,本座好不容易找到这么好玩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扫了我的兴?”薛暮山不悦道。
连尺涯止住步伐,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
显然他也有些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少主。
薛暮山拿金如意敲了敲手心,道:“既然你都把他带出来了,那正好,咱们一起去看看另一个的情况好了。”接着他指指纪晚竹,道:“至于你,就当个彩头吧。”
很快纪晚竹就知道了他所说的彩头是个什么意思,他被带到一处水牢里,被关在高处的牢笼里。
水牢里又阴暗又潮湿,对于纪晚竹来说,待在这里简直是一种酷刑。
他咳了咳,吐出肺里的浊气,不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些什么。
但很快他就听到了脚步声,接着那头跌跌撞撞闯出个人来,正是伤痕累累的谢谦吟。
这地宫里满是机关和陷阱,谢谦吟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跑到这里,他也没想到一过来竟然就能看见纪晚竹。
水牢里有着几处可以落脚的石墩子,对于谢谦吟来说,是施展轻功最好的落脚之处。
“晚竹,别怕,我来救你。”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迹,踏上石墩子朝他走去。
纪晚竹看向他,见他落脚处的石墩下陷了些许,忙喝道:“快躲开!”
谢谦吟闻声慌忙后撤,那水中骤然窜起数根暗箭,擦着他的身体飞过。有一柄直接刺穿他的大腿,迫使他跌落在了地上。
纪晚竹看见他大腿处溅出的血光,惊讶地张大了嘴。
谢谦吟咬着牙,一把拔掉大腿处的箭矢,跛着脚继续朝纪晚竹那边走。
这时薛暮山突然出现在高处,拿着弓箭对着笼子里的纪晚竹射。
“晚竹!”谢谦吟赶紧喊他,而那箭矢直接穿过笼子钉在了纪晚竹手边。
纪晚竹吓了一跳,透过笼子去看薛暮山,见他又搭上新的箭,兴趣盎然地又朝他射了过来。
谢谦吟怒极,拿出妖罗扇,以内力操纵着对薛暮山飞了过去。
薛暮山看着挺厉害,实际上却是个绣花枕头,见到武器袭来,便一把将身侧的连尺涯拉过来当挡箭牌。
连尺涯拔出匕首,挡回了那柄扇子。
这片刻的间隙,谢谦吟离地而起,不顾自己腿上的伤势,朝那笼子扑了过去。
薛暮山显然也是低估了他,但他本就没准备让谢谦吟如愿,因此他趁谢谦吟去砍那笼子锁的时候,再度弯弓搭箭,朝他二人射去。
他倒也不是与他们有多少仇怨,他这样做纯粹是因为他心性的残忍。
谢谦吟用扇子的刀刃砍开锁链,他刚把纪晚竹抱出来,那箭已接踵而至。
那箭矢破风而来,穿透了纪晚竹的身体。
谢谦吟的脑子里只剩一片空茫。那箭从纪晚竹消瘦的身体里穿过,如同穿透稻草人一样轻松。
他想起纪晚竹说的,等病好了就跟他重新开始。
可他看着那从他身体里涌出的鲜血,觉得那一天,自己再也等不到了。
连尺涯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看薛暮山还有继续的意思,慌忙出手打晕了他。
他飞落下来,想去查看纪晚竹的伤势,而纪晚竹显然已经是进气比出气少了。
谢谦吟惶惶然地抱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嘶吼声。
连尺涯想去看他的情况,被谢谦吟避开,他像是护食一般,紧紧地护着纪晚竹。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谢谦吟强忍着泪水,飞身而起,一手抱着纪晚竹,一手飞出扇子,割开了倒地昏迷的薛暮山的喉咙。
“不!”连尺涯急忙去挡,却为时已晚。
谢谦吟正准备把连尺涯一起杀掉时,纪晚竹突然挡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别杀他。”
谢谦吟便停了手。
连尺涯按住薛暮山的伤口,看他的血流得越来越多,知道他已经回天乏术。这时他抛下薛暮山,对两人道:“跟我来。”
谢谦吟再不迟疑,抱着纪晚竹跟着他跑了出去。
连尺涯对这青岚教底下的地形十分熟悉,带着他们七拐八拐,很快就突出了重围。
出口处是一片开阔的平底,在外面的黑夜笼罩下,群山仿佛一只只蛰伏的巨兽。
“晚竹,别再来了。青岚教已经不是之前的青岚教了。”连尺涯推他们出去,道。
纪晚竹虚弱地笑笑,道:“我也回不了了。”
他的身体已经被血染作鲜红,连抱着他的谢谦吟身上都满是鲜血。
“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纪晚竹道。
“没事。你们快走。”连尺涯道,接着扭转过头,朝来路跑了过去。
谢谦吟不敢拔出纪晚竹身上的箭,他怕拔出来会加速他失血的速度。他一路用内功维持着纪晚竹的心脉运行,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让他永远睡了过去。
“谦吟,放下我吧。”纪晚竹这样说。
“不。”谢谦吟强忍泪意,道。
“我活不了了。”纪晚竹说,“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
谢谦吟的步伐慢了下来,他停下脚步,将纪晚竹放在地上,伸手折断自他身体里穿过的箭矢。
“晚竹。”他的眼泪滴落下来,带着无尽的沉痛和哀伤,“是我害了你,我不该走这条路的。”
“谁也不能预见,谁又能想到呢。”纪晚竹笑着说。
“是我害了你。”谢谦吟重复了一遍他自己的话。他想,如果不是自己跟尹重行找上他,他不会被害到叛离青岚教,如果不是自己与尹重行设计他,他不会被人糟蹋。他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他一手促成的。经过这么多事情,他以为自己还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的晚竹,他的晚竹啊。
谢谦吟泪如泉涌,连声音都变得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纪晚竹浅浅笑道:“没关系的,我这身体,我知道的。就算没有这事,我也根本等不到找到人的时候。”
“我不该招惹你的,我不该出现在你面前的。”谢谦吟说。
如果不是他,纪晚竹怎么会这么积重难返。如果不是他,他怎么可能落到这般田地。
似乎是因为要死了的缘故,纪晚竹觉得以往的那些恨啊怨的,都烟消云散了。他现在看着谢谦吟,也不恨了。
“没事。”他摇了摇头,说,“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或许我早该在那山崖下死了。”
都说人死之前会回光返照,纪晚竹觉得自己现在也大抵是处在这种情况中了。
以往他总会疲惫困倦,现在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像是燃到尽头的烛火,在燃烧所有的生命散发出最后的光与热。
“其实……我以前想过要当大侠的,咳咳,只是以前来不及……后来就没机会了。”纪晚竹说。
谢谦吟一边落泪,一边对他道:“你已经是了。”
纪晚竹笑笑,道:“还没有呢。我没有惩奸除恶,也没有劫富济贫,我还有很多想做的没做……。你知道的,我杀过金家的人,杀了那么多,他们把我视作魔头。魔头是不能当大侠的。可杀父杀母之仇,你不杀他全家,怎么能解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