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采瑜的注意力除了正事之外就在陛下身上,很快就发觉陛下似乎无聊得要打哈欠。
他思忖半晌,抽出旁边的一张绢纸,在纸上横平竖直画了几道线,随后在其中一处交界点了点墨,递到李锦余面前。、
李锦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霍采瑜是要跟他下五子棋。
之前夜里睡不着,他有和霍采瑜下棋。他不懂围棋,便用围棋的棋盘棋子和霍采瑜下五子棋。
只是现在没有棋子,用什么下?
李锦余看着霍采瑜,忽然心中一动,明白了霍采瑜的意思。
直接用墨点做棋子。
只是这样一来,对于记忆的压力就大了很多。
李锦余来了兴致,拿起旁边的朱金御笔,在霍采瑜画好的棋盘上勾下自己的棋子,随后把绢纸推给了霍采瑜。
霍采瑜含笑接过来继续画。
另一侧的叶丞相坐在那里,目光扫过这两个在太和殿上下棋的人,气得鼻子差点都歪了。
——不要以为他认不出来,这两个混蛋是在下五子棋吧?
他在这里满心思算计着怎么借殿试扳回一局,这两个人倒好,在那下五子棋?
——混蛋!他坐在这里监考也很无聊啊!
……
按照荻朝殿试的规矩,考生只要写好文章便可交卷退出,没有时间限制——一般而言,多数人都是诚惶诚恐地答完,一刻也不敢耽搁,生怕被陛下怀疑才学不行。
很快有人交了卷。
仿佛是一个信号,其他举子也陆陆续续结束了考试。李锦余注意到那位出身青水郡的书生夹在一群人之间,既不出挑也不落后。
不多时,太和殿中便只剩最后一位举子了。
这位举子不知是卡了文还是太过紧张,其他人均已经答完,他才写了大约卷面上的三分之一。
眼看着其他人都交卷走人了,这位举子脸上的汗水愈来愈多,手中握着的笔都有些颤抖,更不敢落笔了。
因为只剩他自己,一切行动便显得极为瞩目。
叶丞相把这举子的状态尽收眼底,心中“呵”了一声:这个人类八成已经心态炸裂了。
他咳嗽一声,转头问向李锦余:“这位举子若实在答不出来,也不要勉强。”
那举子不敢抬头,虽然不知道说话的是谁,但也知道能在太和殿上直接说话的都是朝廷顶尖的那几位,登时汗如雨下,笔差点抖落在地,结结巴巴地道:“草民、草民……”
李锦余已经和霍采瑜结束了几盘五子棋,正好奇地打量着这最后一位举子。
眼见这人因为丞相的一句话便瑟瑟发抖、紧张得全身战栗,李锦余油然而生一种痛情感和同理心。
曾几何时,他也对外界的一切风声鹤唳,任何一点外界关注都会叫它想要躲进木屑堆里把自己完全藏起来。
李锦余本与叶归乡差不多想法——若这个举子当真紧张得答不出来,何必硬把他留在太和殿里受罪呢?
只是看着那举子纵然汗如雨下,仍旧执拗地捏着手中的毛笔,另一只手压在答卷上,隐隐有保护之意。
李锦余心中的同情忽然变做了敬佩。
这个人比曾经的他要勇敢。
他是真的想认真地答卷,哪怕紧张害怕成那个样子,也没有想过逃避。
李锦余口中的劝诫吞了回去,转头看了丞相一眼,微笑道:“殿试未曾规定时间,只要有一人还未放下笔,殿试便算不得结束。”
霍采瑜方才便想直接和丞相对线,只是担忧陛下在这里监考太过无聊,内心说不定早就想离开,便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更重要的是,他相信他的陛下。
现在听了李锦余的话,霍采瑜脸上浮起了一丝带着骄傲和温暖的笑意:他的陛下果然是一位真正爱民如子的皇帝。
李锦余和丞相说话,背对着霍采瑜,没有看到霍采瑜的表情;叶丞相却把眼前这两个混蛋的神色尽数看清,只觉得眼睛生疼,气得很想亮出爪子。
——你们两个亲亲呢呢地下五子棋打发时间,又不带我一起玩,我自己在这里可无聊得很!
但李锦余的理由太过正当,叶归乡清楚自己再多说依然会被打回来,白白招惹抢白,便咬了咬牙没再说话。
下面那考生听见上面的争论转瞬即逝,知晓自己不会被赶出去,登时感激涕零,不知道该谢谁,只能挨个感激一遍:“感谢陛下、感谢丞相、感谢霍大人……”
上面那后来说话的年轻声音又道:“你好好答题吧,朕批改其他人的答卷还有些时候,你莫要着急。”
——刚才是陛下在为他说话?
这举子眼睛微微有些酸涩,眼前的考卷似乎都有些看不清楚。
以前谁和他说当今圣上凶残暴虐无道的?
他自小容易紧张,自己一个人做功课可以做得好,可一旦当着其他人的面,便会紧张害怕,结结巴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之前的科考都在一个封闭的小房间,对他来说简直如鱼得水;可是到了殿试,果然又犯了老毛病。
刚才他一度有些绝望,甚至怀疑自己这样的人是不是不配科举做官,平白浪费殿试的名额。
可高高在上、坐拥天下的陛下竟然为他说话,还鼓励他好好写……
他扯过袖子抹了抹泪,吸了吸鼻子,蓦然觉得自己的紧张感少了很多,平静下心情,认认真真地继续撰写起文章来。
第41章 吱!
按照荻朝的习俗, 殿试之后学子们便直接回去住处等候消息。
为了方便进京赶考的各路学子, 朝廷包下了一大片客栈酒楼, 作为进京赶考的学子们的居所。
这些居所十分便宜,象征性地收取一点点银钱, 以示朝廷对恩科学子们的看重且杜绝不劳而获之意。
其中最大的一座酒楼店家趁机将名字改做了“登榜阁”,求个好彩头。
因为他家有一间极大的大厅,汇聚不少书生们聚众闲谈, 成为这次科考考生聚集最多的地方。
到了发榜日, 往日在大堂中侃侃而谈的各路学子们不约而同沉闷下来, 偶尔才有几声小声的讨论。
大堂环绕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有几个受不了这种气氛的人,捅了捅身边的好友:“许兄,你那日不是最后才从殿试出来吗, 陛下可曾说过谁可当状元?”
——能参加殿试?
——还留到了最后?
旁边不少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被说的许书生相貌十分清秀, 被这么多人看着脸“噌”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道:“在下、在下只是做文章太慢所以才留到最后的……再说, 陛、陛下哪会对在下说这种事?”
好友也知道陛下肯定不会当着考生的面说这个, 但现在实在太过压抑, 也只能如此闲聊熬过这短暂又漫长的等候时间。
“陛下不是跟你说过话吗?”
几个没能参加殿试的书生好奇地问,“陛下声音如何?是否像坊间传闻的那般……”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 但在座的人都清楚是指之前民间传说陛下青面獠牙、生食人心一般的可怖传闻。
如此凶恶的形象,想必陛下的声音十分可怕吧?
许书生想也不想便反驳道:“陛下哪里像传言一般了?”
虽然不敢抬头面见圣颜, 但从陛下温和的声音中可以分辨, 陛下一定是一位内心柔软的好人!
“陛下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很清朗。”许书生回忆了片刻,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像邻家的弟弟。”
旁边的好友吓了一跳:“慎言!”
怎么敢这么说当今圣上!
许书生话出口意识到不合适,捂住嘴四下看了一圈——好在周围的学子们都处于等候放榜的紧张压力中,没怎么注意。
停顿片刻,他忽然又小声道:“在下觉得,陛下真的是个好皇帝。”
“遑论其他,单说扫清科举和税法,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也有其他人插话进来,言语中大加赞赏,“前面那些买可考题的人被挨个抓进去挨了一顿板子,着实痛快!”
这话迎来了不少书生的附和。
亦有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呵呵,国税和科举可算是朝廷的支柱,陛下莽撞行事,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乱子。”
“是了,听闻和丞相并列的那位主考官是靠出卖色相上位的,学识如何恐怕……”
“学得满腹诗书不如生个好相貌啊。”
这些话酸味十足,立刻就引来了其他学子的反驳:
“新税政绩如何,京城和青水郡如今不都看出来了么?家家户户都在称赞!”
“遑论肃清科举,正是给我们寒门学子一条向上的出路!”
“在下倒少见有书生抨击新科举……这几位莫不是买了考题失去科考资格的吧?”
许书生等人定睛一瞧,那几个不入的人身旁均有人搀着,看起来确实像挨过板子。
现在还能留在这里等榜的,全都是忍住了买考题的诱惑、坚持考自己参加科举的。
买考题的事爆出来之前,那些自认为靠着买考题、甚至买答案便可一举飞天的纨绔书生对他们大加轻蔑讽刺,早便让他们心里积蓄了一股子憋屈恼火。
后来买卖考题的事情爆出来,走歪门邪道之人尽数被拉去挨了板子、十年不得参加科考,这些正正经经赶考的书生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
看这几个营私舞弊之人竟然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放厥词,大厅里的书生们纷纷声讨。
有几个学识不错的学子骂起人来引经据典,挑不出一个脏字儿,偏偏还反驳不得。
那几人气得脸色胀红,看周围全都是不善的目光,识相地闭上了嘴,憋着气赶紧离开了。
从前风光无限,哪里吃过这些屈辱?
几个人内心又狠狠记了卖假考题的人一笔。
登榜阁里气氛却因此热烈了起来。
“唐兄之前不是还抱怨朝廷污水横流、蛇鼠一窝么?现在吹捧起来口齿倒是伶俐不少啊。”
被说的书生顿时臊得脸色通红:“从前是在下鼠目寸光,你们就饶了我吧。”
周围顿时起了一阵哄笑。
他们没有恶意。因着朝廷这两年的“丰功伟绩”,买卖考题的事情刚刚流传起来时,他们或多或少都对朝廷产生了一丝怨怼。
——不是说要公平公正吗?为何会有考题买卖之事?难不成又是朝廷在拿他们耍着玩儿?
后来朝廷重拳出击,一下子抓出一长串作弊的人员,统统重罚,一下子击散了他们内心的阴云。
许书生不善言辞,插不进去他们的讨论,只是眼睛亮晶晶地听着他们夸奖朝廷和陛下。
好友见无人在意许书生前面的话,稍稍松口气,重新笑了起来:“许兄如此推崇当今圣上,若能高中三鼎甲,当可面见陛下,一睹圣颜。”
许书生脸色更红了:“在、在下那点实力,哪里能中得了三鼎甲……”
“这也说不定呢……”
这边正讨论得热烈,忽然遥遥听到了外面的大街上传来抑扬顿挫的喊声:“恭贺青水郡通成县周温言金榜题名、高中榜首!”
“恭贺青水郡通成县周温言金榜题名、高中榜首!”
登榜阁的大堂里登时炸了锅:
“放榜了?”
“放榜了!”
“那周温言是哪一位,竟是今科状元!”
“周温言似乎不在登榜阁住。”
方才还压抑地私下讨论的大堂登时炸开了锅,一下子热烈讨论起来。
没有谁不想金榜题名、登科进三甲。
虽然是同批进士,但三鼎甲和后面那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待遇!
三鼎甲能面见圣上、享受唱名游街,风光满京城!
谁不羡慕?谁不想要?
谁又不幻想自己有可能成为今科状元?
现在状元之名已定,自然引起书生们的关注。
状元唱名过后,便是榜眼。
没有让书生们等候太久,很快便传来了第二次唱名:“恭贺衡原郡知守县林昌年金榜题名、高中榜眼!”
榜眼来了!
登榜阁里的书生们再次议论起来:“这位林昌年是哪位?”
“不认识,似乎也不在咱们这一片。”
后面便只剩下一个探花,所有人愈发紧张起来。
比书生们更紧张的是登榜阁的东家。
他特意将自家酒楼改名登榜阁,便是想吸引梦想着能够金榜题名的书生前来。
纵然科考期间按照朝廷律令不得抬价,但若能有几个三鼎甲出在他这里,平日里想来沾染文曲星气息的书生不知凡几!
这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为此他特意花大力气把大堂扩建、又收购了周围几家酒楼,合并到自家院子里来。
这东家原想着他这里这么多人,三鼎甲总能中一两个吧?说不定三个都在登榜阁,那登榜阁可就能出去吹嘘风水宝地了。
结果现在状元和榜眼都不在他这里,只剩一个探花。
——万一探花也住在别的地方……
在所有人的期待又紧张的心情中,第三次唱名终于姗姗来迟:“恭贺北颖郡惠城县许落光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许落光是哪位?”
“许兄?”
因着最后一个从殿试里出来,许书生被不少人都认得了,此刻惊讶的目光全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许书生拖拖拉拉在殿试里拖延这么久,引得陛下和丞相到了夜里才从太和殿离开,据说晚膳都没有用——纵然陛下嘴上不说,恐怕也对许书生极为不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