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老百姓的文盲率还是很高的,如果出版书籍,那只是能在士族间流传,连环画就不一样了,简单易画不说,老百姓也很容易看懂,因为不是给读书人看的,装订也不必太规整,小小一册就足够了。
至于推行问题,他相信只要是圣明之君,都会非常体贴地帮他的。
从后院出来,外头又飘雪了,冰雪落在大氅上,很快就积了一小层透明的水雾。曲凭意的心情称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总归已经是这样的,他倒是对谭昭口中的图册很有些兴趣:“你当真要这么做,抢全天下风水师的饭碗,你就不怕被人追杀吗?”
“如果我被人追杀,你会见死不救吗?”
曲阁主端着张面具脸,没点头也没摇头:“那本座可要好好考虑一下。”
“哼哼!这都要考虑,看来咱们这朋友不够深啊。”玩笑话说完,谭昭还是给了正经的回答,“风水之道,之所以被人追捧,乃是过于神秘化和高级化,民间有些地方甚至将之比为仙术,藏风楼虽然没有标榜,但确实以此得利,它看似对风水师要求不高,但也因为这个原因,风水师们都很敝帚自珍。”
就像余温书他爹逼他继承风水术,就像易公子即便死了,也要易乾继承他的名声,这般传承久了,连风水师本人都被“洗脑”,觉得这样就是正确的。
谭昭并不否认这种传承体系,但:“我不是一个圣人,并没有福泽万民的想法,但风水乃是藏天地之精,聚天地之灵,原本就属于这方天地,并不属于风水师。而且,短期看,我这么做确实有损风水师的利益,但长久而言,其实算不上坏的。”
曲凭意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想的自然多上一些:“确实,藏风楼地位高崇,楼里许多人都傲得很,其中不乏与世家高官有联系,如此高调,恐怕早已被高位者视作眼中钉。”
要谭昭说,就是风水师这群人被人捧得有点飘了,这不仅是收费高昂,还看人下菜碟,不仅要钱还要名利双收,有时候甚至还要立个在世高人的牌坊,这没亲没故的,当皇帝的能容忍多久就看皇帝什么时候抓住人小辫子了。
“不过你现在这么做,无异于给人心头剜肉,你确定藏风楼会让你这么继续下去吗?”
谭昭一乐:“这不,我还有个姓曲的朋友,不是吗?”
曲凭意隐在面具后面的雪颜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藏在面具后面,谁也没有这个荣幸看到:“说得不错,大画师,何时动笔啊?”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曲凭意的伤到底还没好全,虽然他根本不想喝这种难喝至极的药,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被灌了一碗苦药汁后,就回房恢复去了。
易乾真要带着药碗离开,就听到了余大哥喊他的声音。
“什么?!”
易乾吓得药碗都掉了,余大哥这是要搞事情啊,这种画册要是流传出去,藏风楼那不得疯了啊,别看藏风楼著名的风水师们赚得多,那分成也多啊,就他爹看事,藏风楼只拿一成。
而且请得起风水大师的人家,本来就不多,也可能家家都出事,藏风楼真正赚钱的,还得是籍籍无名的大众风水师,什么看个家宅啊,请个财神啊,做个金钱如水局啊,点个吉穴啊,这些才是大头。
这风水科普一出去,很多看风水的名目就都没有了。
“余大哥,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事实上,谭昭已经动手在画了,他也没用什么特殊的手法去画,连环画的形式就很好,简单易懂,就算是上了年纪的人也能看得懂。
“你要去藏风楼告发我吗?”
易乾蹲在地上,将药碗捡起来,随后索性盘腿坐在地上,脸都皱在一块儿了:“不会,其实我上次离开落凰山,回了一趟家。”
“嗯?”
“我看到了我爹从前留下的一些手札,其实他也知道落凰山的局。”易乾捏着双手,许久才接着说,“如果不是因为突然离世,我爹也会去落凰山。”
谭昭轻嗯了一声:“觉得难过?”
易乾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没想到落凰山会有这样的隐情。”
藏风楼要夺落凰山,为的是落凰山特殊的宝地风水,若楼主藏入其中,必能保藏风楼三百年不倒,或许藏风楼有人也意识到,如今的藏风楼位于风口浪尖之上,正要步入下坡路。
谭昭手里的画笔停了一下,遂又继续,易乾显然不欲多提亲爹,他自然顺着对方的意思:“不仅是你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啊。”
因为一个母亲荒诞的谎言,牵扯了天下最大风水机构的夺局,这种事情他要不是亲身经历,他一个字也不会相信。
易乾考虑再三,忽然站起来道:“余大哥,我来帮你吧。”
天底下那么多离奇的事,风水师们怎么看得过来?余大哥也不是要断了风水师们的财路,易乾隐隐约约明白现在的藏风楼已经称不上多好了。
有人帮忙,谭昭自然乐得高兴,毕竟他只是个半吊子的风水师,虽然只做简单的风水科普画,但有理论知识扎实的易小伙,还是让出版工作推行快了许多。
连环画本身不难画,如今画技还算不错的谭某人熬了几个通宵,一本简单的风水连环画就画成了。
易乾拿着新鲜出炉的画册,也有些激动:“这要如何刊印出去?”
“简单,咱们不还有曲阁主嘛。”
有钱有势力,不用白不用嘛。
藏风楼倒霉的事,曲凭意确实都乐意去做,他不仅早就找好了人,更甚至在拿到画册后,还命人加班加点刊印出去,且最初的售卖价只要十文钱,堪称物美价廉。
他的目的就很明确,搞藏风楼,不手软。
谭某人深谙销售规则,不仅找了托前去购买,还找人各种吹彩虹屁,不仅如此,他还掏钱请了个说书先生在京城最繁荣的大街上当街说起了这连环画。
事实证明,这营销做到位,那就不愁人不买账,大家伙儿本来就对风水蛮感兴趣的,这有人搞科普,反正是画儿,谁都能看得懂,也不贵,买回去还能看个花样呢,何乐而不为呢。
你还别提,瞧着确实很是有趣。
这有了第一册 ,就有了第二册,谭昭甚至光明正大地用起了温昶公子的名头,当然,这两册连环画畅销民间之时,也终于被人带进宫,送上了皇帝的御桌。
第93章 天下第二(完)
连环画巴掌大小一册, 四五个铜板厚度,一册讲四到五个风水小常识,皆是以妙趣横生的小故事串联起来的, 通俗易懂,且很容易让人记下来。
皇帝掂着这两册轻飘飘的风水连环画, 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
“这温昶, 何人也?”
下头的人自然会为皇帝答疑解惑,皇帝听罢, 倒是非常感谢藏风楼这陷害自家风水师的神来之笔:“倒是个人才。”
皇帝称赞了一句, 也没说要将人请进宫, 只吩咐下去,让这画好好普及起来,至于藏风楼想不想普及, 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天子向来圣裁独断,官方只是推波助澜又没说公开支持风水版物,任凭藏风楼跑断腿, 老百姓该买还是能够买到。
特别是商人逐利,过往的商人见此商机, 自然会抓住, 这十个里面只要有两个商人敢做,就不愁传播不起来。
有趣, 好玩能打发些零碎的小时间,不仅如此, 还能教你粗浅地判断风水知识, 和请风水师的大钱相比,买连环画的这点儿零碎钱就不值一提了。
你别以为老百姓不识字就不精明,这笔账他们不算总有聪明人会算, 这条件再紧缺的,也会同人合着买,你买一我买二,看完再交换,可不两册都看全了嘛。
普通人当然看不懂什么叫做藏风聚气,风水师的门槛确实也不对普通人开放,但简单的风水小知识却并不需要,甚至有位地主人家买了连环画,一看才知道自己当年找人看的风水被人坑了大钱,一时气愤难当。
当然,有信也有不信的,藏风楼毕竟伫立这么多年,公信力也不是一俩本连环画可以被打倒的,但谭昭做连环画本来的目的也不是否认风水师的力量。
这些天发酵下来,他相信执政者也明白这个道理,一股力量凝聚在一起时,很容易引人忌惮,但分散时,却不会。
短时间内,当然吃不成一个胖子,但只要连环画一直画下去,看的人多了,进入实践,自然会一点点润物细无声地进入每个人的常识领域。
藏风楼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即便他们力量再强,又如何强得过朝廷呢,如果此刻他们表现出强横专治,恐怕不消一日,皇帝陛下就要请他们楼主喝喝茶聊聊天了。
这该死的余温书!
这甭管余温书被风水师们背后扎了多少小人,他人还是好端端地活着,也不是没有人想以风水之术对付余温书,好叫他停了手。
可……比不上啊,余家的祖坟里里外外设的大阵,根本不是人破的,再从其他入手,藏风楼找了一大圈,居然都没找到下手之处。
余温书孤家寡人一个,朋友也不多,平时就喜欢画画,什么以其生辰八字入阵毁其根本,别开玩笑了,要不是打不过,他们何谈走偏门啊。
俞娘子此刻方知,自己是踢到铁板了。
曲凭意尚且只是性情偏激、天道断言,那么余温书完全是他们藏风楼自己招惹起来的,如果不是他们……
“李叔,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李叔当然坚决否认:“没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风水师的未来,风水师本就势弱,如果不能团结起来,焉能有如今的地位!他余温书自以为了不起,等他百年之后,必是要下那阿鼻地狱的。”
风水师的未来?这六个字从他懂事起就刻在他的胸口,俞娘子从不敢忘,但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怀疑,藏风楼的未来就是风水师的未来吗?
如今藏风楼人心惶惶,前去围杀曲凭意的前辈们还未归来,他们奈何不得余温书,俞娘子决心要找人好好谈谈,却没想到……朝廷居然对他们釜底抽薪了。
如果说,谭昭此为只是分拨了一些藏风楼基础部分的单子,那么朝廷开辟新衙门招募民间风水师,鼓励民众有事找官方,官方会在风水亭直接张贴老百姓的需求,要接单的只要办理简单的手续,无论单子银钱多少,一律只收取百分之五的费用,并且承认不会改变。
这是干啥?这是官方公然抢生意啊!
风水师归属感再强,但钱是自己的,到自己兜里的才算,到藏风楼的不算啊。风水师又不是真正的神仙,排开他们的天赋能力,他们也要恰饭的啊。
藏风楼虽然也不限制他们接私单,但大部分基层风水师都不靠私单活,毕竟接私单要名气的,藏风楼抽成那么高,衙门却只要百分之五,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这前有余温书公然搞事情,后有衙门当头一刀,俞娘子很快就明白,藏风楼的败落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
能看到这一点的,当然不止俞娘子一个。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危机在前,本该收拢人心的时候,楼里的前辈们居然将最后翻盘的希望放在了落凰山。
“只要能得到落凰山,藏风楼不愁立足。”
“李叔,您真的这么觉得吗?”
李叔脸上的褶皱都透露着坚定,让他们放下曾经的骄傲,这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落凰山,他们藏风楼势在必行。
“少楼主,我们几个老家伙会去拖住余温书,此人武功高绝,阵法又精得很,杀曲凭意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俞娘子其实觉得这样太草率了,余温书此人诡异莫测,上次那般情况,他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人是怎么跑去京郊的,明明人就在他眼前,甚至还会说话。
但现在讲这些已经无甚用处了,俞娘子一直都知道自己不过只是个傀儡,真正能左右藏风楼决策的,是风水榜上排榜前五的风水大师们。
而就在藏风楼一心一意谋宝地之时,谭昭和曲凭意已经站在了落荒山的土地之上。
谭昭抬头看人:“你真的想好了吗?人有错,并不代表风水宝地也有错。”
曲凭意却很明白自己的心结,这落荒山就是一座围困着他的大山,无论它是好是坏,都不重要:“若我有此能力,这里的风水早就被我毁掉了”
行叭,你是地主你说了算。
说起来,要毁掉一个风水宝地,那可是要沾因果的,一般风水师可都干不出这种事情,即便落荒山的局还差临门一脚,但既然天道允许落荒山宝地的形成,那就说明它有这份潜力。
更何况现在的落荒山早与曲凭意息息相关,一个操作不好,恐怕曲凭意也落不到什么好处。
“事先说明,我可能做不到完全毁掉整个风水局。”谭昭竖起一根手指,开口道。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曲阁主其实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余温书这人的脾性了:“说下去。”
“这可是你说的,我帮你解决落荒山,你给我画一张美人图,所以你介意我把落荒山的局换个地方放吗?”
“放到什么地方?”
“随意啊,你来指定怎么样?”
曲凭意思忖片刻,想到了一个地方。
“你确定?”
谭昭原以为曲阁主会让他随便找个深山老林丢进去,却没想到对方会让他把局移到这里来。先天的吉穴当然不可能被移动,后天的也不成,但后天还没形成的却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