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过后才是今日重头戏,迈入大乘境界的剑真道人,将在五行圆坛上谈经论道,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便是各仙宗宗主,也会在一旁虚心聆听。
沈六六一个小弟子,若不在场,便是太过狂妄自大了。
沈流响只好随众人前往,身后跟着个亦步亦趋的小尾巴。
偌大的圆坛中央,一道虚影盘膝而坐,周身散着淡淡白光,脸庞仿佛蒙了层薄雾,仅依稀可见,该是个模样英俊的男子。
论道从巳时讲至丑时,足足数个时辰才结束了上半场。
坛中虚影散去,四周开始响起私语,不少弟子面色凝重,听后生出了诸多感悟,彼此交流心得。
各宗各派弟子坐于一起,清凌位置极佳,是各门弟子中离剑真道人最近的。
凌金烨拧眉思索,片刻朝旁侧的人道:“玄澜你说……”
“嘘——”
凌金烨一愣,这才注意到,坐在周玄澜右边的沈六六,脑袋歪斜着,搭在周玄澜肩膀上,睫羽低垂,随匀称吐息泛起点点轻颤。
沈六六膝盖上,也搭了个小脑袋,两片金叶子软绵绵垂着,微嘟起嘴,半张着打小呼噜。
凌金烨不可思议,比了个口型:“都睡着啦?”
在大乘境修士论道的时候睡着,这一大一小简直神了。
周玄澜点头,示意他保持安静,但周围却喧哗起来,嗡嗡嗡的交谈声愈演愈烈。
垂在衣间的白皙长指轻动了下。
沈流响不自觉皱起眉,快被周围声音吵醒了,周玄澜见状,修长手指朝他一只耳朵伸去。
沈流响耳朵浸在夜风中,尤为冰凉,冷不丁有温热气息覆盖来,他脸庞微侧,在散着热气的掌心蹭了蹭。
白皙软绵的耳垂,无意间触上周玄澜拇指,察觉到暖意,便带着夜间丝丝冰凉气息,不自觉摩挲起来。
似乎舒服极了。
以致露出了乖巧到勾人的姿态。
周玄澜指尖微紧,眼神暗了暗。
正这时,剑宗门人聚集处传来惊喜喊叫,“赵师兄!”
众人闻声望去。
一个背负黑色长剑,身形挺拔的少年,朝蓝萧生行了一礼,淡声道:“师尊,弟子历练归来。”
蓝萧生颔首:“正巧,你师祖在此论道,稍后与为师一起聆听。”
赵霖目光又淡淡的落在一旁:“师兄。”
叶冰燃微微点头,并不多言。
周遭剑宗弟子见惯不惯,若从表面看,定会觉得蓝宗主两个徒弟关系不好,但事实上两人亲如兄弟。
赵霖小叶冰燃几岁,拜师后,蓝宗主诸事繁多,甚少有时间教导,重担便落在身为师兄的叶冰燃身上。
对赵霖而言,叶冰燃为兄为师,心底自是十分敬重。
别的不说,剑宗人人得而诛之的沈仙君,三番四次来叨扰师兄,其他人碍于仙君身份不敢阻拦,都是赵霖现身驱赶离宗。
不过两人一个冷,一个淡,所以见面连话都不会多说几句。
“师叔出关了,”赵霖目光瞥向宁润辛,寒暄道,“好久不见,师叔,”
但宁师叔并不理他,或是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与他讲话,目光一直落在清凌门人处。
赵霖顺视线看去。
入眼是两个挨得有些近的弟子,筑基期的枕着金丹期的肩膀,旁边还蜷缩了个小团子。
画面和谐,又透着点儿怪异。
赵霖皱了皱眉,不明白师叔究竟想打量什么,好在与他无关,不必在意。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夜风忽起,将那筑基期弟子半遮住脸的青丝吹起了一瞬,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庞顷刻落在眸中。
赵霖倏地睁大眼睛,淡漠面庞露出几分惊愕。
“沈香哥哥?”
他想要确认,当即快步走了过去,身后蓝萧生唤了一声,赵霖置若罔闻。
叶冰燃皱了眉:“师弟怎么了?”
蓝宗主道:“朝清凌方向去了,我们也去看看。”
正说着,发现宁润辛先一步到了。
剑宗这边动静,很快吸引到其他人的目光。
众人只瞧见赵霖来到清凌处,放了背上长剑,在两名弟子面前蹲下身,细瞅了瞅其中一个后,一向波澜不惊的脸庞露出几分狂喜,“沈香哥哥,你怎会在如此?!”
清凌弟子集体懵逼。
剑宗弟子看清赵霖叫谁哥哥后,更是恨不得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又双叒叕他妈是沈六六!!!
沈流响一动不动,周玄澜捂着他耳朵施了隔音术,此时他在万籁俱静中睡得正香。
对外界一概不知。
周玄澜看向赵霖:“他叫沈六六。”
两人曾在出宗历练时有过来往,加上同为仙宗弟子中的佼佼者,彼此都算熟悉。
赵霖说:“在我这,就是沈香。”
周玄澜眉梢一挑,眸光瞥向枕在沈流响膝盖上的小脑袋,微眯起眼。
叶冰燃看着熟睡中的人,不由沉下脸。
师祖论道,不多做参悟,反而倚着旁人呼呼大睡,若是门内弟子,他定要训斥几句,但清凌中人,便轮不到他管了。
叶冰燃道:“你认识他?”
赵霖道:“与师兄说过,曾遇见了位贵人,就是他。”
叶冰燃拧起眉头。
赵霖提起过,他来自南州乡野偏僻之地,本一生与仙道无缘,幸而年幼时遇见了位贵人。
那贵人教他一套剑法,助他来到剑宗。
赵霖参加入宗试炼时,体内没有半点灵力,与同辈相差甚远,全凭使出的那套剑法,让师尊看出他有习剑天资,收他为徒。
整个历程,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叶冰燃怎么也没想到,师弟心心念念许久的贵人,就是面前这少年,还是师叔挂念寻找多年的人。
赵霖虽迫不及待叙旧,但见沈流响在休息,不好打扰。
索性盘膝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直勾勾看他。
宁润辛也顺势坐下,投去目光。
周玄澜不置一词,仅指尖轻微一挑,将沈流响几缕青丝拨下,遮了大半张脸。
于是气氛瞬间诡异起来。
剑宗弟子不约而同选择装死。
剑宗人才济济,但在修真界扬名立万的,屈指可数,上一轮是叶冰燃和宁润辛,这一轮是独苗赵霖。
谁曾想,未来要挑剑宗大梁的三个人,如今就有俩跟沈六六纠缠不清!
剑宗弟子心如死灰,唯一一点安慰便是叶冰燃,从小生活在宗内,一无贵人,二无历练遇见救命恩人。
只有他救别人的份。
虽说救回一朵烂到骨子里的桃花沈仙君,但至少是被惦记的那个,能给他们些安慰。
比起剑宗弟子百转千回的复杂思绪,清凌弟子这边就简单多了。
四个字:瑟瑟发抖。
被剑宗里的宗主,剑尊,宁师叔,赵师兄等一起盯看,即使处在他们视线边缘地带,也冷汗直冒。
哪里见过这阵仗!
而引发这幕的当事人,被脸庞发丝挠的微痒,轻动了动脑袋,发顶在周玄澜颈侧蹭蹭,寻了个舒适的地方,继续呼呼大睡。
“你在哪见过他?”宁润辛问。
“南州。”
宁润辛:“细说。”
“师侄出生在南州一个小国,是个四处流浪的乞儿,八岁那年遇险,得了一位少年相救。”
赵霖目光隔着一帘青丝,落在沈流响脸庞上,露出几分怀念。
少年一袭青衫,说叫沈香。
那时赵霖未见过修士,也不知这片大陆原来如此广阔,还有修真者这般存在,只当沈流响是话本里的神仙,于是唤他为神仙哥哥。
这称呼把少年逗乐许久。
从白天笑到晚上,乐呵完后,教了他一套剑法防身。
赵霖当时虽年幼,但也意识到眼前这个是能改变他命运的人,他想起话本里流传的仙人降世,收徒授业,于是求对方收他为徒。
青衫少年毫不犹豫拒绝了。
“当师尊有什么好,还得替徒弟收拾烂摊子。若是师兄那般的,倒是省心,若是我这般的,怕是想提早飞升一走了之。”
赵霖听得糊里糊涂,但心底明白,这人是他唯一的机会。
幸好少年不急着走,在那地停留了许久,每日遥望远处一座遮天蔽日的大山。
夜间,赵霖曾问他在看什么。
少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篝火,跳跃火光落在白皙面容,唇角微翘,“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
赵霖不解。
于是他指向远处大山,解释道:“福宝之地,其中必有好东西。”
赵霖见惯杀人夺宝之事,急忙道:“那哥哥不快去抢,被旁人夺了怎么办。”
少年莞尔,将枯枝扔进火堆,拍拍手站起身,“不急,时机未到,还要等些时候。”
这一等,就是半月。
这期间,少年成天躺在一颗苍天古树上。
枕着手,曲起一条腿轻轻晃动,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混在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中,一派悠闲自在。
赵霖每日就做三件事,在树下练剑法,寻野果子饱腹,挑选最好的果子给树上的人。
半月后。
青衫少年从树上跃下,说探险寻宝的时间到了。
赵霖脸色瞬间惨白,颤声问,能不能收他为徒。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少年还是说不,他就得彻底绝望了。
最后,青衫少年还是拒绝了。
不过,他没急着走,而是在地上画了个法阵,又掏出数件法器摆置。
“既然你在剑术有天赋,又心智坚定,我便送你一程,”
他掏出数百颗灵石,边顺阵中纹路摆放,边开口。
“算时间,北仑剑宗即将招收新弟子,我用法阵直接送你去仑华城,能不能拜入仙宗,便是你的造化了。”
赵霖绝望中又重燃希望。
他立在法阵中,千言万语落在嘴边却一字未落,只目光紧盯阵外的人,将其音容牢牢印在心底。
立在路边的青衫少年,手枕后颈,嘴里叼了根狗尾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玩。
微风轻拂乌发,少年莞尔。
“有缘再见。”
赵霖从回忆中醒来,盯着沈流响的睡颜,忍不住想触碰,但手伸到一半便被拦住了。
周玄澜脸色难看到极致,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把他最后一次拒绝你成为徒弟的理由,再说一遍。”
赵霖收回手,见周玄澜面色有异,便又重复了遍。
他记得,当时青衫少年咬着狗尾草,一脸嫌弃的撇嘴,“徒弟是个麻烦,我这人最讨厌麻烦,收徒什么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沈流……咳咳,沈香这辈子都不会收徒的!”
周玄澜脸色惨白。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师尊收他为徒,心底极为不乐意,所以那些年才不一直搭理他。
原来师尊讨厌徒弟。
所以其实……师尊最讨厌他了么。
周玄澜脑中一片空白,体内灵力都乱了套,捂住沈流响耳朵施的隔音术瞬间消失了。
沈流响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有陌生嗓音在说话,离他还挺近,“沈香哥哥说最讨厌徒弟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收徒。”
沈香?
和他沈流响有什么关系?
为何要对着他讲这句话?
沈流响疑惑地睁开眼眸,周围目光登时齐刷刷扫来。
第28章 “别赶我走,”
“沈六,”
“沈香哥哥,”
“爹爹~”
沈流响注意到混进来的陌生称呼,环顾了圈四周,目光锁定在对面那人身上,“你叫谁哥哥?”
“自然是你。”赵霖看着他道,“沈香哥哥。”
沈流响:“?”
一觉醒来,为何多了个叫他哥哥的人。
沈流响抿唇不言,觉得场景莫名熟悉,他瞅了眼表情各异的宁润辛等人,细长十指抓了抓衣袖,此刻只想静静。
然后袖口从他指尖抽走了。
毫不留情的。
周玄澜拢起衣袖,起身沉着脸走到一丈外,重新坐下,竟是直接阖眼打坐了。
沈流响眨眨眼,不明所以。
见徒弟情绪不对,想过去瞧瞧,谁知刚起身便被肉团子粘住了。
“爹爹,你去哪,不要丢下卜卜呀。”
“我散个步,你松开。”
沈卜卜不肯:“爹爹上次扔下我的时候,就是这般说的。”
沈流响想起儿时经历,心下一软,准备将小胖娃抱起来,结果还没动作,胳膊又被人拽住了。
“沈香哥哥,”赵霖脸色微白,“为何不理我。”
“他当然不理你,”宁润辛手负背后,冷哼,“他是沈六,不是沈香,你认错人了。”
赵霖皱了皱眉头,看着面色不善的宁润辛,思及他对沈流响过多的关注,忽然回味过来。
“师叔找了多年的人是沈香哥哥?!”
宁润辛纠正:“他叫沈六。”
沈卜卜纳闷地“咦”了声:“爹爹不是叫沈香香么。”
赵霖道:“想必师叔记错了,沈香两字是他亲口所言。”
宁润辛冷声:“师侄年幼才会记错,沈六两字是他亲手写给我看的。”
沈卜卜不高兴地嘟起嘴:“你们都错了,爹爹才不会骗我。”
三人谁都不肯相信自己得到的名字是假的,一来二往,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