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乌金马车悬窗的珠帘,依旧隐隐约约可见车内人线条极好的侧脸。
可是车内的那个人以往从不会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
楼苍的心向下沉了几分:“不知摄政王还有何事吩咐?”
“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跪着,起来吧。”
诸鹤扶了把来喜的手,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虽然已入初冬,但燕都的气候到底不似北疆,哪怕已至十月,枝头仍有依稀未落的树叶摇摇欲坠。
诸鹤伸出手拉了拉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狼毛的大领衬得他一张脸越发素净。
楼苍应命起身,下意识伸手想过来搀扶诸鹤,却又在手指即将触碰的前一秒犹豫片刻。
只是片刻,诸鹤便已经擦着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正是一日之计的时刻,燕都还没有彻底热闹起来。
诸鹤的视线遥遥向城内望去,站在这个位置,恰巧可以看到视线尽头的皇宫金顶和琉璃宝阁。
那些困了他数年的东西……以后终于再也无法苛责于他。
诸鹤轻轻仰了仰头,转过身,平和的对楼苍开口:“宫中的言官可随你一并来了?”
楼苍有些不解,但还是依照诸鹤的意思点了一人上前。
诸鹤面上的兴致寡淡无比,他长长的呼出一口逼仄的空气,对那名言官抬了抬下颌:“本王说,你来记。”
言官茫然的点了点头。
诸鹤道:“大历辉德初年,帝崩,诏诸鹤为摄政王。”
言官一一记录,正欲提醒这些乃先帝遗诏之命,无人胆敢篡改。
便听诸鹤接着又道:“然诸鹤自觉无能无德,不堪如此大任。因辉宗晏榕尚无子嗣,故由楼苍暂代摄政王之位……”
楼苍陡然一怔:“诸鹤!”
可诸鹤却连头也没回,只低头有些无聊的摆弄了几下自己的手指,重又补充道,“再命沈慕之为丞相。待晏氏旁支子女长大之后,由楼苍与沈慕之二人共同定夺下一任皇帝之选。”
言官将诸鹤的每一个字全数记了下来。
在诸鹤说完之后,全场便早已一片寂然。
有史至今,且不提无皇帝在位时摄政王权利究竟可以多大,禅让摄政王之位……更是闻所未闻。
几乎无人敢将此话当真。
只有诸鹤的神色自然如常。
他一字一句的说完,甚至还看了言官一眼:“都记好了?”
言官惊得脸色煞白,好半晌才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禀……禀摄政王,微臣,微臣记好了。”
“别慌,晏榕丧礼之后,本王就不是摄政王了。”
诸鹤散漫的啧了一声,提起脚步准备离开。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起。
身披银甲的将军步伐到底比寻常人更稳更快,只片刻便追上了诸鹤:“为何……为何要如此?!”
诸鹤回头看向楼苍。
男人眉眼英气,身形高挑,宽肩窄腰,依旧是战无不胜的将军,也是诸鹤很欣赏的身材。
诸鹤对上楼苍的视线,过了几秒,才问了声:“什么?”
楼苍蹙眉,伸手想拉诸鹤的手腕,手臂抬到一半,终又规矩的停了下来,只有声音像是从肺腑而来:“诸鹤……虽然晏榕驾崩,但臣亦可拼死……永保大历江山安稳。”
诸鹤一愣,随即弯唇笑了起来。
“楼将军,你错了。”
诸鹤摇了摇头,挪开目光,轻声道,“不是本王怕你守不住江山……是本王不想要这江山了。”
楼苍一滞。
诸鹤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他缓缓向晏榕棺椁所在的那辆马车看了一眼,随即轻轻扬了下嘴角:“都怪晏榕啊,他丢下本王了,所以本王也不会替他守江山了。”
原本已经沉入谷底的心终于渐渐湮灭于不见天日的黑暗之地。
楼苍只觉得连呼吸都一瞬间显得艰涩而疼痛。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的问:“你已经决定好了?”
诸鹤漫不经心的踹飞了路边的一颗小石子,敷衍的点了下头。
楼苍攥紧了拳,却终究没能去拉面前的人:“那你……以后去何处?”
“去本王想去的地方。”
诸鹤这次终于认真回答了问题,他像是仔细想了片刻,又重新道,“待晏榕丧礼之后,我就离开。”
楼苍张了张口,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
帝王下葬乃是大事中的大事,更遑论晏榕正值韶年,又是战死沙场。
据传闻女真进贡的水晶棺可保尸身千年不腐,是否有千年无从可考,但至少从北疆至燕都,棺椁内的晏榕的确平静的像是熟睡一般。
宫中最好的卜算师选好了时辰与日子,又交由诸鹤裁定,最后昭告天下。
于是丧礼当日,燕都街头前来送行的百姓竟也称得上热闹。
诸鹤未曾登仙,因此亦不信那套轮回转世的论证。
灵鹤的生命千年之久,只要他活得够长,总有一天能将这个世界的人彻彻底底忘在脑后。
因此……忘记晏榕的第一步,就应该从不去参加他的丧礼开始。
国/丧之日的天色亮得较寻常晚了些。
醉春楼今日上午并不对外营业。
但生意人到底忙惯了,掌柜依旧起了个大早,勤勤恳恳的亲自将店内所有的桌子抹了一遍,才忙完要坐下歇一把汗,便听到门外门环叩动的声音。
掌柜吓了一跳,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去看,却见是一名戴着兜帽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身形显得单薄,宽大的兜帽遮住了眼睛与上半张脸,唯独一双唇显得殷红。
男子轻轻叩了叩门:“掌柜,我想吃一份店里的天鹅酥。”
这种时候掌柜哪敢开门,赶忙摇头拒绝:“你快走吧,今日我们这儿不开张!”
男子顿了顿:“十两黄金。”
掌柜:“……”
掌柜心中一动,又艰难的说服了自己:“唉,这位富家公子……咱也不是不给你做这天鹅酥,只是今天这日子,公子要不……您明日再来?”
男子的声音也清亮动人:“五十两黄金。”
掌柜:“……”
掌柜心痛的咬着牙:“您看这……”
男子轻声道:“五百两黄金,我放在门口了。”
掌柜“唰啦”一下拉开了门。
果不其然,一盘金闪闪的元宝齐整的码在店铺门口。
掌柜手疾眼快的伸手一把将那名年轻男子拉进了店里,又迅雷不及掩耳的将金元宝飞速揣进了兜,小心翼翼的飞快关上门,观察了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转身对年轻男子道:“小公子,您这是要吓死人啊!您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幸亏这时天还没……”
“抬棺的人已经往帝陵去了。”
那名年轻的男子漫不经心的挑了张桌子坐下来,唇很轻的弯了下,像是个极勉强的弧度,飞快便没了踪迹,“店家,我还想吃条清蒸鲈鱼。”
醉春楼掌柜:“……”
店内的小二今日也不当班,掌柜大抵被男子的吃货精神所折服,竟亲自去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
而那名刚刚进来的男子拉起兜帽,露出一张艳丽的脸。
他坐在窗旁,不再被遮挡的视线向外看去,正巧能远远看到挤满街巷的送行的百姓和正要出城的车马。
若是晏榕没有死……大概也能称得上千古。
诸鹤沉默无言的看着,不知看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声音熟悉的令诸鹤觉得厌烦,偏偏声音的主人在下一秒便从身后瞬间坐在了桌子对面。
“晏榕已经死了,真的还不想与我上登仙台吗?”
不再以僧侣模样现世的相锦此时的样子更贴近神佛。
他不用动手,桌上的茶壶便自动倾倒,均匀的水流自壶口流出,缓缓斟满了一杯。
“凡人会老,会死。就算晏榕没有死在沙场上,他也终会先你一步离去,可我不同。”
相锦将茶杯放在诸鹤面前,温声道,“阿鹤,我可以一直陪在你身旁。”
诸鹤推开茶杯,将视线收回来,抬了抬眼皮,平淡的道:“我不喜欢你用他的语气说话。”
“那你喜欢什么?珠宝,玉石,南海东珠……阿鹤,我拥有的珍宝比晏榕多太多,我也比他拥有更多时间。你想要什么?”
诸鹤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看向相锦,眉眼弯了弯:“我想让你消失,可以吗?”
“那我真是太失望了,阿鹤。”
相锦似乎终于确认自己撬不动这一边的墙角,便换了话题,“那望天帝君与晏榕呢,你更喜欢哪一个?”
诸鹤:“……”
诸鹤无意再回答相锦的问题,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一个已经不在的人,一个在仙界掌权的人,我喜欢哪个很重要吗?”
“重要啊,我很好奇。”
相锦向前倾了几□□子,幽声道,“说不定……在仙界的望天帝君也很好奇。”
诸鹤笑了笑:“那我喜欢晏榕,毕竟他对我温柔,体贴,还为我挡了箭。不像望天帝君,只会高冷,还找人打我,这样你可以滚了吗?”
“可以。”
相锦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唇边的笑意突然间幽深了几分。
他看向诸鹤,停顿片刻,又开口道,“但或许晏榕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他嫉妒成性,占/有/欲旺盛,或许也嗜好囚/禁,由神堕魔,还会试图像以往那样将你关起来……哪怕这样,你也不愿意跟我走?说不定我都比他正常许多。”
丧礼的队伍已经远远往帝陵的方向走去,而街上送行的百姓还未散去。
诸鹤轻轻抿了口茶:“就凭你以神躯入凡尘?”
“没办法啊,难得抓到望帝的弱点,自然得努力一下。”
相锦不再试图继续游说,“你准备离开大历,之后要去哪儿修炼?”
诸鹤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平静道:“你错了,我不是望天帝君的弱点,他那种人不会有我这种明显的弱点。至于我去哪儿修炼,与你无关。”
“啧,看来阿鹤真的很厌烦我啊……”
相锦轻轻笑了笑,身上属于仙佛的气息渐渐浮出,身形便紧接着越来越淡,“没关系,阿鹤,说不定以后你会觉得,我比晏榕和望天帝君都要更……”
最后没说完的字便飘散在了空气中。
诸鹤有些沉默。
醉春楼内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声停了下来,不多时,掌柜便端着一只托盘手脚麻利的上了楼。
他将托盘往诸鹤面前一方,利落的介绍:“小公子要的天鹅酥和鲈鱼,咱家再给您赠送个糖醋小排和清炒小菜,我下去忙活了,您慢用嘞!”
诸鹤点了点头,掌柜便又蹬蹬蹬的下了楼。
刚出锅的菜色香味都是最好的时候。
诸鹤其实并不太饿,只是想寻个地方上来坐坐。
他随手挑了双筷子,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剥干净了毛刺,在面前的几只盘子上逡巡好几圈后,刚要下筷,便又听身后像是有人轻声说了什么。
“诸鹤。”
“……皇叔?”
诸鹤才刚刚被相锦烦过,刹时以为又是相锦寻了回来,好不容易积攒起一点的食欲顿时消了个干干净净。
“你有毛病吧你又来——”
诸鹤将筷子一撂,气势汹汹的站起来,转过身——
一名白衣青衫的男子衣袂飘飘,正站在距离诸鹤一张方桌的位置。
那男子极为俊逸清隽,眉目间皆是柔和之色,眼底的清朗似是与生俱来,不言不语,便已自带三分笑意。
醉春楼内无风,男子青衫衣摆上所绣的千里山河却似无风自动,隐有奔流万川之态。
望天帝君——以天下万物所掌者,尊为帝君。
若世间万物真有至高无上,那仙界帝君便能轻而易举的拥至高无上于股掌之中。
容色无双,权利无双,帝位无双。
而诸鹤曾偷偷弄坏过他的无数件衣衫,也偷偷躲在他袖中穿梭于仙界万千世界,最后求而不得,被打落登仙台。
在诸鹤为数不多的深刻回忆里,那的确算不上一段很好的记忆。
两人之间修为差距太大,彼时如果不是望天帝君特意降低自身的威压,诸鹤甚至不能近他身旁。
而如今距离曾经见面,仔细一想……竟像是已然隔世。
诸鹤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却突然又想起方才身后的声音,恍然一怔:“你叫我什么?”
“皇叔。”
那白衣青衫的男子微微弯唇笑了一下,眉眼间顷刻便多了几分与晏榕相似的模样。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诸鹤面前,似有苦恼的轻轻蹙眉,于是俯身凑近诸鹤耳边,柔声道,“可孤虚长皇叔万千岁,这一声皇叔……岂不是又让你占了许多便宜。”
诸鹤一怔,下意识抬起头,却被揽进怀中,吻住了唇。
“好皇叔,随我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鹤鹤:从前有一个大猪蹄子他——唔唔唔放开鹤鹤鹤鹤还能说!
望天帝君:各位看官改日再来吧,今日不早了,鹤鹤要与本君就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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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修修改改了一晚上,更新又这个点儿了……我太咕咕了……
大概过个几天再更一章番外,这篇文基本每个人都写完了,所以番外就不多啦!
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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