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这是真正的匿名投票,所有的小木板都取自同样的木材,我不会知道你的选择。”校长说,“而且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参加投票的这件事。”
“所以没有人会知道你在这片木板上画的是什么。”
艾瑞克斯紧紧握着笔,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剧烈的颤抖。他的这次选择或许无关紧要,又或许会直接决定自己母亲的生死。
他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当他选择坐下接受校长提议的时候,他心里的选择就应该十分明显了。
玛丽·维多利亚。那是他的母亲。就算所有人认为她是个疯子,认为她该付出死亡的代价,他也无法在面前的木板上画下叉。
可是,他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自己母亲一次次让他陷入矛盾的原因。
他想知道原因。
他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一刻考虑过他这个作为儿子的感受。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
艾瑞克斯沉默地将手里的木板投进了铁盒中。
“你想知道现在的结果吗?”校长招了招手,铁盒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他的手心底下。
“不,如果可以,我想现在离开这里。”艾瑞克斯站起身,声音微微颤抖。
“嗯,确实也不急着揭晓结果。其实这个投票还没有结束,学院方面是九个人,加上你,这里面一共有十张票,会出现两方持票相同的情况。”校长拍了拍手里的铁盒,“所以还缺一个人。”
“那……为什么还要我……”艾瑞克斯不能理解校长的做法。
“因为还有一个人需要表态,他的这一票很重要。”校长轻声说,“我想他现在应该快醒了。”
希恩缓缓地睁开了眼,眼前是模糊的灰白色。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围很安静,除了一点笔尖摩擦纸张沙沙声。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才发现有人一直坐在他的身边。那人左手捧着一本书,右手在书上细心记录着什么,笔直的腰背倚在窗子前,伴着温暖的光,看着安静美好。
“希恩,你醒了吗?”那人发现了他的注视,啪的一下阖上了书,俯身到他面前。
“玛尔斯?”希恩看清了那张脸,视线渐渐清晰了起来。他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阳光透过象牙色的纱帘,他的身上除了被子外,还放了一只熟透的苹果。
“那是艾琳放在你床上的。她和兰伯特昨天有来看过你,但是那时候你还没有醒。”玛尔斯拿起那只苹果,“要吃吗?”
“嗯。”希恩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吃不了任何东西,他的喉咙灼烧得疼。
“在吃之前,先喝一点水。”玛尔斯将早就准备好的温水端了过来,“你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这期间只敢喂你一点糖水。”
“谢谢。”希恩想抬手接过,然而玛尔斯已经将茶盏靠在了他的唇边。
“喝吧。”玛尔斯轻声说,“你现在的身体还不能乱动,肩背手脚的骨头都出现了细碎的裂痕,虽然有让拉斐尔给你治疗过了,但是你还是需要好好静养。”
“拉斐尔…”希恩微微愣了愣。
“我的弟弟,从十岁开始,他就一直在光明教廷进修。”玛尔斯放下茶盏,“他在神性感悟方面很有天赋,听说教皇很看好他,很有机会成为新的圣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就是不能动。”希恩说。
“总比永远不能动要强。不要提那么多要求,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玛尔斯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将苹果切割成一半一半月牙的模样,“你根本不知道你刚被救起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
“全身冰凉,没有一点血色,喊你的名字也没有反应。”玛尔斯低声说,“就像要永远离开我了一样。”
希恩眼帘微微垂下:“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玛尔斯笑了笑问。
希恩摇了摇头,玛尔斯以为他是不知道,其实他是无法说清道歉的原因。
“怎么感觉你醒来以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玛尔斯微微挑眉,“就像表演里托着线的木偶。”
“木偶?”希恩有些不解。
“张嘴。”玛尔斯将切好的苹果递了过来。
希恩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在苹果肉上咬了一口。
“嗯,就像这样,我说一个动作,你就做一个动作。”玛尔斯扬了扬下巴,“不觉得很像吗?”
希恩无声地笑了笑。
“这里是哪里?”希恩扫视房间的四周。
“我在学院休息的地方。一二年级的时候早课特别多,我就不回寝宫,住在这里。”玛尔斯耸了耸肩,“因为可以多睡了一会儿。”
“抱歉,占用了您的房间。”希恩轻声说,“等明天我就——”
希恩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块苹果塞进了他的嘴里。
“我不同意。”玛尔斯直接拒绝,语气不容反驳,“直到完全恢复之前,你都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希恩艰难地将苹果咽下:“我是被您禁足了吗?”
“啊,你想这么理解也可以。”玛尔斯自顾自擦着手里的匕首,“总之,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您…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吗?”希恩望着这位蛮不讲理的皇子殿下问。
玛尔斯擦拭匕首的动作停了下来,偏过头回望希恩:“你猜猜看?”
“我想您有很多的事没有处理。”希恩望了望房间的四周,他服侍玛尔斯以来,对对方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他没有在这间房间里看到任何玛尔斯平时会用到的东西。
就像现在是下午,如果玛尔斯真的这几天都一直住在这里,这个时候应该会有仆人送来几道甜点和一杯加了茉莉橙片的纯正红茶。
“所以?”玛尔斯似乎对在等他的回答。
“我猜您是用了下午茶过来的。”希恩微微阖眼,他有点疲倦,但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房间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因为玛尔斯没有立刻搭话。
“希恩。”
“是。”希恩睁开了眼睛。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明。”玛尔斯叹了口,“现在是困了吗?”
“抱歉,殿下。”希恩忍不住阖上眼睛,他的身体还十分的虚弱,意识的模糊不是他能强行控制的。
“没关系,想睡就睡吧。”玛尔斯扶着希恩躺平,在离开前,还把被子重新掖了一遍。
他望着躺在床上的男人,眼神游离,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男人线条冰冷的唇角。
“好梦。”他抬起身,房间的门开阖。
“你来这里做什么?”玛尔斯的手臂搭在圆头花式栏杆上,冰冷俯视着站在楼梯下的男人。
“玛尔斯殿下,我听说他在这里。”艾瑞克斯低着头,“他的身体怎么样吗?”
“很好。”
“那他醒了吗?”艾瑞克斯轻声问。
“和你没有关系。”玛尔斯淡淡说,“醒过来,或者没有醒过来,我都不会让你见他。”
“我没有奢望见他。”艾瑞克斯紧抿着唇,“我只是…想知道希恩怎么样了?我很担心他。”
“这三天我一直陪在他身边,连眼睛都不敢阖一下。”玛尔斯眼帘微微垂下,“老实说,我已经没有心力和你多说一句话了,艾瑞克斯·卡贝德。”
“你真应该来看看三天前的他。”玛尔斯一步一步走下楼梯,“如果你那时候过来,我或许会让你进去。因为那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艾瑞克斯的手紧紧抓着木质栏杆。
“现在你已经不需要因为可笑的罪恶感来见他了。”玛尔斯再踏下一节楼梯,从艾瑞克斯身边走过,“他没有被你的母亲杀死,我说了,他很好。”
“我不是为了减缓罪恶感,我是真的……”
砰地一声,艾瑞克斯还没有说完,就被玛尔斯一下拽住了衣襟,狠狠地摁在了楼梯的栏杆上。
“听清楚了,趁我还没有把对你母亲的怒火发泄在你的身上。”玛尔斯的眼睛闪着冷光,宛如暴风雨前宁静的海面,“立刻滚出去。”
第87章 深涧11
“希恩, 我可怜的孩子,你的身体恢复如何?还有什么缺少的可以和我说。”校长张开双臂,态度热情地走进了房间。
“校长。”希恩心里有点诧异老人的到来, 面上依旧保持有礼的微笑,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不少了。”
“那真是太好了。”校长走到床边, 满脸和蔼,“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其实我已经醒过来好一会儿了。”希恩说,“校长,您有什么事吗?”
“你在学院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作为校长当然要过来看看。”校长扶着希恩从床上坐起, “当然,也有一点事想询问你的意见。”
“是关于玛丽夫人的吗?”希恩问。
校长愣了愣:“是。学院正在准备上诉,我想问问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毕竟你才是这件事最直接的受害者。”
“我能先问问原因吗?玛丽夫人…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希恩轻声问。
“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希恩微微阖眼, “我记得她听到我的名字后就变得十分激动, 然后就——”
“她的精神失常了。”校长叹了口, “你可能知道玛丽夫人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然后你们的名字正巧相似。”
“原来是这样。”希恩低下头。
“放心。”校长拍了拍希恩的肩膀, “学院会保护好你的权利, 无论出于什么理由, 做坏事的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会是什么?”希恩问。
“这取决于很多的因素。你希望是什么?”校长的声音很轻, 像是在试探什么, “她的生命?”
希恩想了想, 摇摇头:“不。”
校长微微扬眉, 继续问:“真的吗?即使她差点杀了你。”
“我现在还活着。”希恩眼帘低垂, 缓缓说, “您也说了她只是生病了,而且她是我朋友的母亲。”
校长一愣,随后站起身抱了抱床上的青年,“希恩,你真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
“善良单纯的孩子……还真是被你的假象骗惨了。”校长离开没多久,一直倚在墙边听着的男人就笑了,“居然用善良单纯这种词来形容你,这老头也太蠢了。”
“他不蠢,”希恩坐在床上淡淡说,“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你是说,他本来就是要保你继母?”赫莱尔眼神微斜。
“杀了玛丽夫人会很麻烦,这个罪名可不够。不过,你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希恩抬眼,这几天赫莱尔经常会出现在这间房子里,一般在他醒来的时候,或许也在他沉睡的时候。他待坐在窗边,或者倚在墙角,像幽灵一样注视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却不说话。
“你最好不要提之前的事。”赫莱尔的脸沉了下来。
“哪件事?”希恩问。
赫莱尔一下语噎,脸望向窗外:“不知道,什么都没有。”
“我有点相信你以前是神明了。”希恩收回目光,低声说,“真是意外的单纯。”
“你在嘀咕什么!”赫莱尔皱了皱眉。
“我好像有点困了。”希恩慢慢平躺了下来,“身体恢复的比想象的要慢。”
“早就说了,你非要自找麻烦。”赫莱尔冷哼一声,“折腾来折腾去,你还是没能干掉你的继母。”
“赫莱尔,死亡一点也不可怕,人们害怕的是临死前的无能为力。”希恩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他能听到窗外倾斜而下的雨声,“她会体会到的。”
“这是你的亲身体会吗?”赫莱尔问。
希恩没有回答,似乎在听着雨声发呆。
“身体有点疼。”过了会儿,他忽然平静地说。
赫莱尔愣住了,之前这人被火焰炸出几十尺都不见咧嘴叫的,这会儿躺着床上休息竟然开始喊疼了:“疼……哪里疼?”
“身体每个地方。”希恩说。
赫莱尔撇了下嘴:“所以怪谁了?是你说要靠自己恢复的。”
“这样比较真实,好的太快会很奇怪。”希恩说,“而且大家会觉得我很弱势。”
“有点意思。”赫莱尔低笑了几声,“这就叫弱小有弱小的优势。谁能想到大象发疯是因为蚂蚁先钻进了他的鼻子里呢?”
墨点大的雨水打在黛青色的钟罩上,约书亚学院的钟塔树立在风雨中。在它的地底下,有人收起了老式的长柄伞,打开了由纯秘银打造的密封空间。
“这几天待在这里的感觉如何?玛丽夫人。”那人甩了甩伞上的雨珠,“虽然比不上庄园,但是这里胜在坚固安全。”
“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妇人坐在木椅上,头发披散着,“你们没有资格处置我。”
“确实,两天后你就会离开这里,到时候您就要被帝队接管了。”校长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根卷烟,“我们这毕竟教书育人的地方,擅长讲道理的,和他们那不好比。”
玛丽没有说话,脸上是不屑的冷笑。
“昨天中午,我收到了一封信,还有一只装满金币的破皮旅行包。”校长吐了一口白烟,“亨利大公希望我在其中为你周转。”
“你同意了?”玛丽夫人抬了下眼皮。
“我把那些钱以匿名的方式捐进学院专属的修建款里了。”校长抖了抖手里的烟灰,“然后我回复了亨利大公,上诉法庭是不会变的,但是惩罚不至于要了你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