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念心中隐约猜到些什么,见众位宗主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只得念了声佛号,表明自己赞同。
“我留在这里。”司淮脚步未动,俨然不是商量的语气。
众人见吾念没有回绝,便当他是默认,对明峤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掀开珠帘,顺着进来的长廊往外走。
直到他们的身影在长廊走消失,明峤才收回了目光,俯下身替傅鸣遥掖好滑落的锦裘。
许是在这亭子里吹了一晚上的风,傅鸣遥的脸色比先前更苍白,连本该红润的嘴唇也没有了血色。
“鸣遥兄答应过我,只要我拿到了千秋卷和如意笔,就会把饕餮印给我,我也答应了他一个要求——”明峤转身看向吾念,面容平静道:“用如意笔替他画一场梦,结束他痛苦不堪的残生。”
吾念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他虽然不知道傅鸣遥为什么会被孟城主困在这里,但傅鸣遥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生气,他们这一行人的到来,更像是他等待着的解脱。
“我不能言而无信,也实在不忍心看着他再这样苟活……”
明峤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继续道:“卷宗记载,若这几件宝物的持有者放下了心中的执念,将其损毁,便能重新化成玉玦的碎玉。那日我本以为可以拿到如意笔,可没想到林应竟然用它为自己解脱,如意笔落到了你手中……”
“阿弥陀佛。”吾念捻着手里的念珠,道:“明宗主的意思,是让贫僧来做这件事?出家人不杀生,贫僧虽不忍看到傅施主受苦,却不能做这种杀人害命的事。”
“你不是在杀人害命,你是在替他解脱。”明峤急忙分辨,“如意笔原本的一大功用便是为受苦痛折磨的老病着解脱,大师此举也是救人于苦难之中。”
“明宗主既然同贫僧说明了原委,这两块碎玉自然是要交给仙门的,明宗主自己做这件事也是一样,和尚我不敢违反佛门戒律。”
“这件事怕是非大师不可。”明峤露出了无奈的神色,苦笑了一下。
“大师仔细想想,千秋卷和如意笔化作碎玉之后都是落到了大师手上,哪里会这么凑巧?圣禅法师的东西自然是佛家圣物,想必因为大师是佛门弟子,所以才会到了落到大师手中。若寻回来的是如意笔我自然知道如何用,可如意笔已经变成了碎玉……”
司淮看着吾念渐渐沉下来的脸色,开声打断他,“左右是不想活了,怎么死不是死,何必非要死在美梦里?”
“正是因为现实里太过悲惨,才希望在梦境里得到想要的东西。”傅鸣遥轻声笑了笑,露出了一丝苦涩。“这是我和平杉的一段孽缘,若我当年没有回来,便不会活得像今天这般生不如此,更不会为了吊着这口气害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司淮回头和吾念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明峤,三人都没有出声,等着傅鸣遥继续往下说。
傅鸣遥却忽然咳嗽了起来,不能动弹的手脚轻轻抽搐了几下,明峤赶紧上前将他略略扶起了一些,渡了些修为到他身上,轻轻拍着他的胸口替他顺气,直到咳嗽声停了下来,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躺椅上的人仿佛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又被拽了回来一般,脸上苍白得透出一种迟暮者垂死的气息。
他张了张嘴,发白的唇瓣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得闭紧了双目,似乎在蓄着力气,过了才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微弱飘忽的、断断续续的沙哑话语。
“修习之人会……会一种叫‘探梦’的本事……不知大师可会?”他虚弱地笑了一下,吃力地抬起了头,努力寻找着吾念的方向,空洞洞的眼神飘飘忽忽地落到了司淮身上。
也不知是什么在作祟,吾念还没有接话,司淮便抢在他前面出了声,道:“我会。”
傅鸣遥愣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想起来说话的人是谁,只是依旧牵着嘴角,挂上那副惨白苦涩的笑容。
“无妨……”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忍耐着袭上头的眩晕,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道:“恕在下实在没有力气……说下去……两位可入我梦来……在我梦中探看……看前因后果……若大师看完仍是不愿为我圆一场梦,也无妨……反正也没有剩下多少时日……”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俨然已经没有了再多说一个字的力气。
司淮回头看了一眼吾念,只当没看见他眼底犹豫的神色,扬手在傅鸣遥眼前拂了一下,便让他睡过去,只是眉头紧紧地蹙着,似乎睡得并不安宁。
明峤是见多识广的仙门宗主,司淮也不顾忌他,手腕翻转了两下就将骨笛从袖子里转到了手尖上,抬脚勾过一张椅子在傅鸣遥边上坐下。
“祁舟!”吾念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伸手抓住了他要举笛的手腕。
吾念从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字,司淮怔了怔神,反握住吾念的手拉着他在对面坐下,轻叹了一声,道:“大师入梦看过再决定也不迟。”
司淮的目光太过真切,藏着一些旁人都看不懂的情绪,吾念也从没有看过他这般认真的模样,转头又看了看沉睡的傅鸣遥,才终于点下了头。
“明宗主,不可让旁人打扰我们。”司淮抬头看向明峤,见他点头应下,才拉起吾念的手覆到了傅鸣遥的手背上,转而将骨笛递到了唇边,低低吹了起来。
雨势渐渐地又大了起来,断线的珍珠似的不断落在八角亭的檐瓦上,又顺着檐角落到地面,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将那一段低沉的低声盖在了夜幕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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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鸣遥的这一场梦,从他离开天玑门开始梦起。
他是天玑门这一辈里最负治世才华的弟子,天玑门掌门送他离开之前,将饕餮印交到了他手上,叮嘱他如若遇上大劫,可用饕餮印护皇家宗室的安宁。
天玑门虽培养贤才让他们入世为官,却并没有举荐他们做官的途道,傅鸣遥虽然带着饕餮印下山,也只能自己寻找出路。
于是,他去了当时仍是边陲小城的信陵,做了信陵城主的谋士。
原先的信陵城主是一个窝囊胆小、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懦弱之辈,傅鸣遥本替他坐好的退敌的谋算,想助他立下大功,好得到举荐入朝做官,没想到那个窝囊城主居然在敌军袭来的时候拖家带口弃城而逃,在出逃当夜被孟平杉一刀斩杀。
他和孟平杉第一次见面,便是城主倒下的时候,他站在城主的身后,对上孟平杉的视线。
当时的孟平杉只看了他一眼,便拖着带血的刀转身离去,傅鸣遥喊住了他,道:“你可愿做信陵城主,夙守边陲?”
孟平杉站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眼里映着四周的火光,点了头。
傅鸣遥看着他笑了笑,缓步走上前,抬手摸去他脸上溅到的血迹,一字一句道:“那我便是你的谋士。”
后来,孟平杉依着傅鸣遥的话召集起了走散的士兵们,又四处招兵买马,躲在信陵城周围的村子里,若是遇到了追杀的敌方将士便设计将他们擒住,将他们招降为自己的士兵。
敌军占领了信陵城之后便大肆抢夺,见一直没有朝廷的兵马支援,便放松了警惕,傅鸣遥派了几个人佯装成百姓混进了信陵城里,趁着夜里守卫松懈的时候打开了城门,一举攻下了信陵城。
孟平杉在城中百姓和军中将士的拥护下坐上了信陵城主的位置,但是因为他私自斩杀朝廷守将,所以一直得不到朝廷的认可,任命诏书迟迟没有下来。
傅鸣遥的意思是让他好好等着,等朝廷看到了他如何受百姓爱戴,自然不会拖着不下诏书,可孟平杉年轻气盛沉不下气等着,便自己做主派了人出去,想逼着朝廷把任命诏书降下来。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傅鸣遥头一次对他大发雷霆,孟平杉却不发一言,只是拉着他喝酒,半醉半醒的时候,跟他讲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他说:“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重视过我,你是第一个开口询问我的想法,并且替我谋划一切的人。”
他说:“我不想一直依赖你,我想自己努力一次,我也想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他说:“鸣遥,我喜欢你。”
鸣遥,我喜欢你。
傅鸣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炸开了一般,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替他出谋划策,所以孟平杉才对他这么好,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孟平杉会喜欢他。
京城富庶之地有些王公贵胄喜好男风,会豢养些男宠在家里,可他不是需要人豢养的男宠,他有着远大的抱负,他想要出将入相成为王佐之才。
他对孟平杉好是为了将他培养为独当一面的边陲守将,也是因为曾经一同出生入死。
可……唯独没有那种心思。
酒醉后的孟平杉抱着傅鸣遥开始胡言乱语,傅鸣遥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酒醒以后的他,只得趁孟平杉醉倒之后连夜出了信陵城,没有留下半点音信。
傅鸣遥本以为离开之后就能够将这件事忘掉,带着饕餮印去另寻出路,只是他没想到从那以后他每晚的梦都是孟平杉。
是孟平杉喝得醉醺醺地抱着他说喜欢他的模样,是孟平杉追出信陵城求他回去的模样。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放不下孟平杉,但也只能逼着自己不回头去找他。
直到后来传出了敌军再次围攻信陵城、朝廷迟迟不派援兵的消息,他才掉转了马头,朝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在傅鸣遥的梦境里,那一日的信陵城外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上万大军兵临城下,而城墙之上,只站着孟平杉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傅鸣遥和孟平杉的故事本来是我另一个要写的脑洞,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好写的,就插到这里面变成一个小故事~~
第47章 饕餮玉印 十六
那场仗也不知道已经打了多久,战火弥漫了整个信陵城,四处都是硝烟和狼藉,灼化了落下的雪。
孟平杉孤身一人站在城墙上,一身铠甲,漠视着下方的敌军。
炮火已经停了下来,后方的敌军推着攻城车碾过了地上的尸体,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
呐喊声和撞击声中,城门后方的木椽应声而断,眼见着敌军就要破门入城,四周忽然刮起了狂风。
那阵风比任何一个严冬的寒风都要冷,从头顶灌到了脚底,伴着一声声凄厉的鬼怪哭嚎声,像从黄泉之下吹起的一般,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
天色一下子变得比最深的夜还要暗,厉鬼的爪子破开黄土伸出了地面,无数精怪从四方涌来,附到了攻城的敌军身上,吸噬着他们的骨血和魂魄,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尚未等孟平杉反应过来,便已经结束了。
天光复现,鬼怪退散之后,信陵城下只剩下敌军的尸体,和一身白衣、手执饕餮玉印的傅鸣遥。
傅鸣遥带着饕餮玉印下山是想投身朝野,匡扶皇室正统,可没想到自己明明已经离开了,又巴巴地赶回来,借鬼神之力杀敌军于无形,救孟平杉和信陵城于水火危难之中。
他一直在低声叫自己转身离开,可是遥遥对上城门上的视线,却怎么都转不了身。
孟平杉站在城楼上看了他很久,才缓缓转身走下了城楼,亲自打开城门,踩着地上的鲜血和尸体走到傅鸣遥跟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了他,在他耳边蹭了蹭,低声道:“鸣遥,我想你。”
傅鸣遥叹了口气,回抱住他,轻轻应了声,“嗯。”
他任孟平杉牵着回到了城主府,一再叮嘱孟平杉不要让人知道他回来了,也不要将借力鬼怪屠杀敌军的消息泄露出去,以免引起百姓的恐慌和仙门的不满。
但是他却没有告诉孟平杉,用饕餮玉印召唤鬼怪之力会遭受反噬,屠杀了上万条人命,他的寿数便也到了头,换得一身病痛和死后的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他本该像上回一样悄悄离开,托付了饕餮印便找个地方安然死去,可是每每见孟平杉拉着他的手对着他笑,又狠不下心来,日复一日地对自己说:再等等,明日再走。
这个“明日”一拖,便拖了两个月,梦境的画面走马灯一般快速地过着,停在了孟平杉受封信陵城主的那天。
彼时傅鸣遥的身体已经快要熬不住了,他怕再在城主府留下去会被孟平杉发现,于是趁着孟平杉出去受封的时候,带着早早就收拾好的行李从后院的高墙翻了出去,只是没想到一落地就被城主府的府兵擒住了,本该在正厅受封的孟平杉出现在了他跟前。
孟平杉阴沉着一张脸盯着他看了很久,一脚踹开了擒着傅鸣遥的府兵,连拖带拽地把他拖回了小院里,紧紧闭上了房门。
“为什么要走?”孟平杉红着一双眼睛问他,下一刻将桌上的茶壶茶盏全都扫到了地上,低吼道:“我以为你回来救我是因为你心里也有我,我事事都依从你,每晚都提心吊胆怕你再静悄悄地从我身边离开,可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因为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我不想你看着我死在面前。”
傅鸣遥的声音很平淡,像兜头的冷水浇熄了孟平杉的怒火,凉得整颗心都在发寒。
“我不信!”孟平杉不可置信一般瞪大了眼睛,猛地抓住了他的肩膀,“怎么会?你明明好好的……”
“你以为鬼神之力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借的?”傅鸣遥也不挣开他的手,只淡淡地回视着他,笑着反问。
孟平杉是傅鸣遥离开天玑门后第一个以心相待的人,傅鸣遥身上有饕餮印他是知道的,起初孟平杉只以为是夸大,直到那日在城门外亲眼所见才相信了,可他如果知道会用傅鸣遥的命作代价,他宁愿那日就死在信陵城的城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