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简陋,让大师见笑了。”梅老爷笑得有几分力不从心,弯腰从神龛下方的柜子里取出灯油,小心翼翼将灯芯挑起,缓而准地将灯油倒入。
“施主谦虚,梅家是桐庐第一大户,若您这里算简陋,那哪里还有富丽堂皇呢?”吾念端起那重新跳动的油灯,点燃了另一端的盘香,香烟袅袅,带着些古木的香味,颇有平心静气之效。
“我们这些做生意的商贾,家里供的都是财神爷,盼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可自打小女梅依走了之后,我也没什么心思照顾家里的生意,短短数月丢失了许多客源。近来梅园闹鬼的消息传了出去,生意就更不好做了。别看这桐庐镇的人还唤我一声梅老爷,我若不是掏银子请人来捉鬼,指不定要让县老爷把我赶出镇去。”
“阿弥陀佛。”吾念垂眉念了声佛号,捻着手里的佛珠,缓缓开口道:“贫僧前来叨扰便是为了梅小姐之事,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梅小姐死后化作怨鬼徘徊不去,必定是死前存了怨气。贫僧意欲超度小姐亡魂,不愿强行做法使得小姐魂魄消散,还请施主将原委告知一二,贫僧也好寻求良策。”
“这……”梅老爷那几分挤出来的强笑收了回去,目光有些闪避,不自在地行到桌前倒了杯凉水喝下,空杯落回桌面发出一声闷响,他才下定决心似的道:“这说起来是家中丑事一件,还望大师守口如瓶。”
“贫僧只一人前来,今日所言,定不会让他人知晓,施主尽管放心。”
“也罢,若能超度小女亡魂让她入土为安、让梅家安宁,也没什么是不能说的。事情说起来,已经是去年的事,那时小女连着几个晚上做了同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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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也有一处叫“梅园”的地方,是一个栽满梅花树的大园子,寒冬腊月,雪积枝梢,湖面早已冻成了冰,一名长相俊朗的书生日日都在湖边大石提笔作画。
同样的场景一连梦了数日,日日又都有些不同,或两人于檐下观雪,或撑伞游于园中赏梅,或艳阳当空化了冬日的积雪,或花前月下吟诗作对……
一来二去,梅依小姐竟与这梦中人生了情愫,一日入梦时,与那人约定上元节在凤棉城东的月老祠相见,此后一连数十日再没有在梦中见到那人。本以为当真只是一场奇梦,不想上元节当日夜游凤棉城,当真在月老祠前的老槐树下见到了梦中的男子,两人一见倾心,于月老像前许下了山盟海誓。
那男子名叫杨长清,生了一副好皮相,又有满腹的才学,可惜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家境清寒,以写字卖画为生。
两人的事很快被梅老爷知晓,虽然门不当户不对,可梅小姐是梅老爷膝下的独女,梅夫人过世得早又没有再续弦,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从小宠到大,自然是舍不得让她伤心难过的。于是梅老爷给了杨长清一笔银子让他去考取个功名,也好配得上梅小姐的身份。
只是想不到杨长清拿了那笔银子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梅小姐没有了心上人的消息成日郁郁寡欢,直至几个月前寻来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说她怀了杨长清的骨肉,只要梅家给她一笔钱,她便将杨长清还给梅小姐做丈夫。
梅老爷给了她不少银子,从她嘴里问出了杨长清的下落,亲自带人去将他绑了回来,却没想到只离开了两日,梅小姐已经在房中寻了短见。梅老爷气极之下将杨长清捆了起来,让他在梅小姐的灵堂前守灵七日。
第七日夜里,梅园刮起了阵阵阴风,将灵堂里的蜡烛吹灭,木门的门轴吱吱呀呀响了一个晚上,梅小姐的房间竟亮起了烛火,那被捆成粽子的杨长清仿佛被什么东西拎着头发,一路拎到了梅小姐房中,房门一关、烛火一灭,再也没有出来过,只是伙房中的食物日日都有减少,想来里面的人还活着。
梅老爷不愿将事情张扬出去,私下请散修的修士前来帮忙救人,不想人没有救出来,反倒惹怒了他变成鬼的女儿,不光从家里跑出去闹得镇上人心惶惶,还将老祖宗的棺材从坟里挪到了会客的大堂上。
桐庐镇属凤棉城下辖的小镇,于情于理都应该请驻守凤棉城的修仙大家帮忙,可盛家最近忙着与明家联姻,自是不会理会怨魂囚人这等小事,可散修修士又无计可施,梅老爷思及与吾念和尚有一面之缘,便将人请了过来,死马当做活马医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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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念没有对这一段“人鬼爱恨”发表任何高见,宽慰了梅老爷两声节哀后,向梅老爷要了梅小姐的生辰八字,便关上房门离开。
梅园的小路弯弯绕绕修得很有意境,光头和尚揣着手行得很慢,不知是在欣赏风景还是在思索,直至转了几个弯,才在一处没人的地方停了下来。
“淮施主当真是喜欢屋顶啊,昨夜在屋顶上来了一回仙人之姿不尽兴,今日又做起了梁上君子?”
话音落下,耳畔传来一阵风吹衣袍的猎猎响动声,司淮凌空翻了个跟头,稳稳当当落在了他跟前。
今日的司淮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袍,头上顶了个和衣服颜色相衬的玉冠,露出一副温和无害的笑容,连眼角都是微微翘着的。
司淮的五官生得精致,相貌在男子中算得上上佳,剑眉凤目,左上眼睑一点红痣,寻常时候看得不明显,可笑起来眼波流转之下,衬得那颗痣分外有色泽,分外……
吾念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诱人”二字惊了一下,脸不红心跳地念了声“阿弥陀佛”,去了杂乱的念想,才重新抬眼看他,问道:“你都听到了多少?”
“也没多少,也就听全了事情的始末。”司淮“嗯”了一声,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这记性不是很好,梅小姐的生辰八字什么的,从耳朵里过去就忘了。”
“罢了,梅小姐已经成了鬼魂,即便你知晓了生辰八字也不能如何。贫僧答应了梅老爷不将今日的对话说与第二个人知晓,你是自己偷听来的,也算不得贫僧食言,但是你千万不要再说给别人知道,总归还是要顾全一下梅家的名声。”
尽管这梅小姐被负心汉抛弃上吊自杀,传出去的名声也没有多好听。
司淮十分敷衍地点了两下头,转而问道:“那你打算如何捉鬼?”
“贫僧欲今夜招梅小姐的鬼魂,能劝她放下怨恨去往轮回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她离开了房间,合众人之力将房门劈开就是。淮施主昨夜两声笛音便能慑退梅小姐,可见修为高深,有施主助力,今晚应该能解决这桩扰人的事。”
吾念的眼神飞快地从他身上扫过,温和有礼地颔了颔首,从他身旁擦肩过去,灰色僧袍擦着他身上的素色衣袍,染了几分淡淡的檀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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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天又阴了下来,遮得一丝星光都看不见,空气闷燥,,压得人十分不舒服,又不敢到院子里乱走。
梅小姐那座小院的院门口上下左右贴了四张现灵符,院门正中央悬了个碗大铃铛,门前空地上放着个化缘用的缺了个口的木钵,钵里盛了半钵水,飘着一朵开得正盛的白莲。
大抵规劝梅小姐放下怨念、渡她去往往生算得是一场法事,吾念和尚今晚穿得十分正式,黑色的海清外头罩了件木兰色的袈裟,脖子上挂着串108珠的长佛珠串,手里还拿着一串小的,规规整整坐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嘴里念着经文,手上捻着佛珠。
尘一小和尚不知去哪里寻来了四盏祭祀用的长明灯,以师叔和盛着莲花的木钵为中心摆了四个角,又点了三支香立在师叔跟前,然后跪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合上眼心无旁骛地敲起了木鱼。
诵经声伴着一下一下的清脆木鱼声响回旋在寂静的夜空中,过了一会儿,细细的雨丝飘了下来,带着些热意落在皮肤上,吾念和尘一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连眉头都没有皱动一下,只是木鱼声敲得更紧密了,吾念手里的佛珠捻得也快了许多。
四面墙的小院凭空刮起了一阵阴森森的冷风,悬在大门口的佛铃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声响。
雨珠落到地面上,凝起了一团白雾,朦胧间显现出了女子绰约的身形,白衣飘飘,婉约袅娜。
面前的鬼魂和昨夜不大一样,吾念心中诧异了一下,还是缓缓颔了颔首,问道:“姑娘可是梅依梅小姐?”
那白衣女鬼面上没有表情,盯着那朵泛着金光的白莲看了许久,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吾念停下捻珠的动作,伸手将香灰弹落,正要开口询问,院内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动,躲在暗处的修士们一涌而出,个个手执兵器要劈开紧闭的房门。
照着原本的计划,若是不能劝说梅小姐,才让躲在暗处的他们强行破门救人,没想到这才开了个声他们就冒失行事。
梅小姐听见响动立马往屋子里缩回去,不想众人竟合力筑起了一道屏障将她阻隔在外,眼见回不去,身后的和尚又站起了身来,索性幻作了一团鬼影往外逃去。
“淮施主!劳烦照看小侄!”吾念冲墙角的司淮喊了一声,急忙循着鬼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本以为梅小姐会逃到外边去又搅上一夜,没想到那团白色到了前院便消失无踪。
会客大堂的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燃着两盏昏暗的灯火,堂内的几口棺材移了位置,最中间的那一口掀开了棺盖,白衣女鬼站在棺材前,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哪位不留名的小可爱给我灌了营养液,比心?
前面这一部分都是讲除鬼的这一件事,进度可能会显得有点慢⊙﹏⊙
第6章 梅园画梦 五
许是梅小姐死的时候怨念太过强烈,以至于死后怨气结成了结界将杨长清困在了屋子里头,与吾念同来的一群散修嗓门嚷得大声,修为还是欠缺了点火候,一群人也没能强行打开那扇门。
吾念方才匆匆交代了一句便去追梅小姐的鬼魂,司淮有些放心不下,嘱咐了尘一几句便跟了上去,追到前院正好看见置着棺材的会客大堂敞开着门,吾念的手停止了捻佛珠的动作,缓着步子朝里走去。
白衣女鬼惨白着一张脸站在中间那具棺材前,一双眼睛死水般直勾勾盯着一步步朝她走去的和尚。
司淮心中暗道不妙,几步飞掠上前正要伸手阻止吾念往前,反被一只横出的手握住了手臂。
吾念转过头来,朝他摇了摇头。
见他眼神凝肃不似中了魔怔的样子,司淮悬起的心才放了下去,跟着吾念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女鬼似乎刻意引着他们来这里,飘飘忽忽地立在棺材前一动不动,垂下的长发朝两侧分开,露出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和棺材里躺的尸体一般模样。
仿佛有一股冷风当头灌下,司淮转头和吾念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道将视线落回棺材里躺着的人脸上。
他们此时站着的位置正好能将那张脸瞧个七八分,确实与飘着的这位十分相像。
"梅小姐下手挺狠,把自己的棺材都挖起来了。她这是想你好人做到底,帮她把棺材埋回去"
"逝者已矣,施主不该玩笑。"吾念头也不转,对着梅小姐的鬼魂鞠了个深躬。
见他如此认真,司淮也不再打趣,随着他的样子十分不走心地也鞠上一躬,算作对死人的尊敬。
"梅小姐"十分知礼,福了福身子,做足了大家闺秀的礼仪,昏黄的油灯明明灭灭地跃动了两下,竟在棺材里的尸身上铺了一层金光。
"等等!"司淮下意识地喊出这句话,哪知还是迟了一步,吾念套着佛珠的手已经触上了那光芒。
昏暗的会客大堂在眼前模糊了去,层层叠叠地闪过模糊的虚影,司淮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明明脚步没有挪动,可景象万千变化,再清晰时已经是一处陌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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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街市十分热闹,华美的灯笼挂满街头,身边来来往往许多人,可这些人和景仿佛是从另一处投射过来的海市蜃楼一般,虚幻得不真切。
吾念惊奇地看着从自己身体里穿过的人,转向司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看不见我们,还能从我们身上穿过"
说话间,又是一群谈笑的公子哥走来,虽然撞不到身上,两人还是很默契地往后退开。
"都是幻境,你触了那道光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可这是什么幻境还不好说。"
"看来是贫僧学识浅薄了,只道世间有妖有鬼已是骇人的奇事,想不到还能到环境里走一遭。"
司淮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一时不知如何接他这句恭维的话,瞧着不远处挤着许多人,便示意吾念一同过去看看。
那个地方是月老祠,祠庙建得简朴,外头几棵生得歪斜的树满满当当挂上了红线,石阶前立着两根石柱子,悬了一把锣鼓大的同心锁。
天下供奉香火处不知凡几,唯月老祠既不庄严也不肃穆,来这里的男男女女皆怀了一份小心翼翼的情愫,虔诚地向月下仙人祈求,再将青涩的甜意化作手中红线系到树上。
司淮站在月老祠前忽而不动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仿佛在心底无比虔诚地祈求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弯下身子拜了拜,比寺庙里的和尚上香还要恳切几分。
吾念笑意吟吟地站在旁边看他,见他许完了愿,才八卦地问道:"淮施主可是有心上人了,跟月老求姻缘"
"也不算,不过是一个私愿,此番入得幻境中不能燃香叩拜,不知道月老会不会觉得我不够虔诚,不肯满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