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洵默然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才偏过脸去看不远处的一众宗主掌门,垂在身侧的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淌下了鲜红的血痕,轻颤着举到及肩处,做出了一个重重落下的手势。
溃散在地的鬼面人挣扎着发出低低的嘶吼声,众宗主掌门心有余悸地齐齐后退半步,不想侍立在后方的钟家弟子快步抢上前朝他们后颈处重重劈下一记手刀,众人未来得及惊呼就昏了过去,男男女女都被钟家弟子毫不怜惜地扛上了肩头。
“带到客舍去安置。”钟洵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句,目光从“漏网”的盛兰初和东阳彦身上扫过,停在了明峤的身上,紧锁着眉头对躲在他身后的钟浅道:“你也回房去。”
他的话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钟浅从明峤身后挪了出来,纤细白皙的指节仍拽着他玄色的袖口,上齿咬着下唇看了钟洵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我不回去。钟家的事,我不能知道吗?”
明峤手上一动将那只手握紧了掌心里,既不言语,也没有应该作为客人退下去的觉悟,只稍稍挪动了步子,将他心上的姑娘护在身前。
钟洵轻声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调道:“听话,你先回去。”
钟浅仍是摇头,有些怯怯地朝吾念身后看了两眼,略微迟疑,才小心地开口问道:“哥哥,她……是不是月凌姐姐?”
这个“她”并未言明是谁,但所指已然十分明显,话说出口,连说话的人自己都不相信,不等钟洵回答便连连摇头否认了这个荒唐的猜想。
可看看那一身红衣的女鬼和倒了满地的鬼面人,再看看自家兄长欲言又止的神色,不愿意相信的心又动摇了几分。“她不是月凌姐姐对不对?月凌姐姐已经和大哥哥一起下葬了……哥,你到底做了什么?沉月山庄为什么会有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
声音说到最后已经变得有些哽咽,钟洵低着头看着脚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血珠从紧握的拳头缝里流了出来滴到了地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痕迹。
“阿弥陀佛。”吾念的声音打破了兄妹二人近乎诡异的沉默,“若是钟宗主不知从何说起,那不如听一听贫僧的猜测如何?”
钟洵阴恻恻地抬眼看他,吾念只微微一笑,缓声道:“这女鬼身上穿着的红衣与寻常所见的红衣厉鬼不同,是一件大红嫁衣,而她的尸体就放置在钟宗主房中密道通往的冰室内,正好也穿着大红的喜服。贫僧斗胆猜测,她应该是钟宗主的心上人,或许……正是二位口中那位叫做月凌的姑娘。”
“月凌……”钟洵眼中的阴鸷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霎时间柔和了下来,“她确实是月凌……我的月凌……已经在冰室呆了十年了,冰冷冰冷的。是我亲自为她穿的嫁衣,亲自为她上妆梳发……她原是要与我成亲的。”
吾念不紧不慢地追问道:“既是这样,她……为什么又和别人葬在了一起。”
虽然方才钟浅下意识说出的话并未明说他们是葬在一起,可他总觉得那句话便是这么个意思。
“因为她和大哥哥成亲了。”钟浅的脸色在夜色下显得有些苍白,下嘴唇上还留着牙齿用力咬合的淡痕。
“不要再提那个人!”钟洵厉声盖过她的话,原本敛在眉眼中的一丝温和散得无影无踪,厌恶的神色没有一星半点的遮掩,几乎是咬着牙齿说道:“月凌她不愿意的,她是被逼着嫁给他的!”
“哥!你在说什么呢?月凌姐姐虽然与你青梅竹马,可她毕竟和大哥哥成亲了,八抬大轿迎进钟家的,按着辈分我们都得唤她一声嫂嫂。”
“嫂嫂?”钟洵重复了一遍这极其嘲讽的两个字,忽然低低冷笑了起来,很快又收住小声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语气森冷地一字一句地道:“钟泽根本就是使手段逼月凌嫁给他,他那样恶心的人,配不上月凌!更不配和她葬在一起!”
他的嘴角斜斜向上挑起,却没有像方才那样冷笑出声,整个人笼着一层阴鸷的冷厉,微微眯起的犀利目光一一扫过留下来的几人,嗤笑道:“这些事我在心里藏了十几年。你们要这个答案,我不想说似乎也不行。”
在场几人神色淡淡并不接话,只有钟浅对上他的目光的时候闪躲了一下,不敢再抬头看他。
钟洵抬手揉了揉眉心,思索片刻,才为他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找到一个开口。
“月凌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性子温和,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她是父亲在外面捡回来的孤女,寄在我母亲屋里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她总是跟在我身后唤我洵哥哥。我答应过她,以后会娶她为妻,白头枯冢,此生一人。”
“可谁知,等她到了婚嫁年纪的时候,钟泽却仗着自己是钟家的少宗主,抢在我前头同父亲说他要娶月凌。”
钟泽是原配夫人所出,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才娶了续弦,有了钟洵和钟浅两兄妹。虽说是同一个爹生出来的亲兄弟,可身份和地位到底有些不一样,钟泽作为沉月山庄的少宗主,向来被父亲寄予殷厚的期望。
当时的钟老宗主年事已高,在病榻上缠卧了大半年,自然是希望这个儿子早些成家好继承钟家的家业。可他也知道月凌和钟洵走得亲近,作为一家之主不好强迫一个小姑娘,便想先去问问月凌的意见。
然而不等钟老宗主开声,钟泽便借着酒醉闯进了月凌的屋子,强行做出了苟且之事,还十分恬不知耻地颠倒了是非,说月凌也对他心仪已久,听说他想娶自己便等不及地要为他献身。
钟洵本要到父亲面前去揭露钟泽的虚伪面目,可钟泽不知道用什么威胁了月凌,她拦下了钟洵让他不要插手,在所有人不知情的祝贺下嫁给了钟泽。
月凌成亲后的第三个月,庄内传出了少宗主夫人怀孕的喜讯,钟洵仍有些不死心地想劝她把孩子落掉同自己远走高飞;七个月后孩子平安降世,沉月山庄宴请仙门百家,钟老宗主大醉了三日后与世长辞,钟泽继任钟家新一任家主,钟洵才终于稍稍劝服了自己去祝福月凌。
爱上一个人或许只需要一瞬间,可放下一个人,或许一辈子也只能面上笑着自欺欺人。
钟浅哽咽了一下,轻声道:“其实你还是放不下月凌姐姐,所以她和大哥哥一起遇害之后,你亲自看着他们下葬,又偷偷把她的尸身挖了出来,是不是?”
“是!我不仅把月凌的尸身挖出来藏在冰室里,我还把钟泽的尸身也挖了出来,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挫骨扬灰!他不配和月凌同棺,他的尸体根本就不配在这个世上!”
“哥……你……”钟浅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时还不能接受他这番话的意思。
“我让你回房里去,你非要留在这里。”钟洵状似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若是告诉你十年前他们遇害不是意外,而是我精心安排的,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哥哥,是个心狠手辣的怪物?”
“从小母亲就教我们,对大哥哥要谦敬、要谨让,因为他不仅是钟家的少宗主,还是我们的兄长。所以我什么都不和他争,父亲带回来的兵器他先挑,饭桌上的菜他先吃,他要什么我都让着,可唯独月凌是我捧在心尖上的人,他毫无征兆地就抢了去。”
“他若是真心待月凌好,我便是再不愿意,我也不会去破坏月凌的幸福。可他根本只当月凌是一件物事,因为我喜欢,他便要抢过去!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把我们当做兄妹来看待!”
他把对钟洵兄妹俩、对他们母亲多年的怨恨都撒在了月凌身上,日日打骂折磨,除了露出来的脸和手脚,衣衫底下的皮肤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起初的时候还好些,可等月凌的孩子出世,钟泽继任钟家家主之后,就越发地变本加厉,在人前有多恩爱,在人后就有多阴鸷癫狂。
更过分更难以启齿的是,正人君子一般的钟宗主时常在别人不知道的时候流连于烟花丛中,带着一身未清洗的痕迹回去强迫着月凌行房事,过了一身大大小小的暗病的给她,有时候甚至会当着一个懵懂小儿的面,强行对孩子的母亲做难以言说的事情。
钟洵的放手放得并不干脆,所以才能在宗主夫人近乎寻常的掩饰下看出不妥。得知她一直被折磨的时候,钟洵怒气上涌提了剑就要去杀人,是月凌一直拦着他才没有冲动行事。
于是钟洵在暗地里计划了一场“意外”的杀害,可他没想到的是惯来独自出门的钟泽,那一次会把妻儿一同带上。得知计划出现纰漏,他立刻赶了过去想要把月凌带回来,而钟泽见到他的时候就什么都想明白了,身中数剑还留着一口气不肯断,在钟洵面前提剑抹了月凌的脖子。
钟浅对他说出来的这一段“真相”一时无法接受,近乎崩溃地哭倒在明峤怀里,抽抽停停地等到他说完,才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问道:“那瑜儿呢?月凌姐姐的孩子呢?那时候他才是个三岁的小娃娃,你连他都没有放过吗……?!”
作者有话要说: 鸽了快一个月之后,我回来了!我就不给自己搬断更的借口了,我就是断更的小狗,汪汪!
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可爱在等结局的真相,虽然可能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但我的坑品不允许我坑(虽然断更这么久我的良心很痛)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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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终章 (中)
已经太多年没有人提起“瑜儿”这个名字,钟洵一时有些恍惚,怔了怔神才缓缓摇头,微微勾起的嘴角没有半丝笑意,反倒显得有些可笑悲凉。
或许是身上的内伤有些严重,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清了两把嗓子才不紧不慢地回道:“我不会害月凌的孩子,但也绝不会留下钟泽的孩子。我没有杀他,我只是清理完现场之后带走了那孩子,把他丢在几里外的荒郊野岭任他自生自灭,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的造化。”
当年钟泽夫妇遇害的消息传回沉月山庄后,钟浅是和钟洵一起赶去现场收尸的。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荒无人烟的野郊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和若隐若现的腐臭味,远处的山林里传出一阵阵野兽狂欢的嚎叫声。
到场的弟子蒙着面巾清点了一圈,随同出行的人的尸首都在,独独缺了那个白玉团子一般的奶娃娃。于是所有人从深夜找到了第二天傍晚,将周围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直到林子里又隐约传出不知什么动物的怪叫声,才终于有人大着胆子猜测小公子被野兽叼进林子里去了。
吾念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目光扫过钟浅因过度惊愕而变得过分苍白的脸色,又将想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心生悲悯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淡淡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钟洵顿了一下,黯淡的眼底划过了一抹鲜明的痛色,仿佛沉淀下了自心上女子走后十个孤零春秋的悲痛和不甘。“不是说过了吗?明面上把他们一起下葬了之后,我又偷偷把月凌的尸身带走藏了起来,把那畜生的尸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钟宗主明知道贫僧在问什么。”吾念的语气仍是不紧不慢,挑明了道:“你把月凌姑娘的尸体带走之后做了些什么?或者应该问,她死后的这十年,你都做了什么?”
“做了些什么……”钟洵呢喃似的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交杂着明暗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吾念,好一会儿,才卸了浑身力气一般,轻声吐出了一句话,“只是……救她罢了。”
只是想,让他捧在心上奉作白月光朱砂痣的姑娘,有朝一日能重新活过来,让他八抬大轿迎娶进门。
钟洵虽然不是钟家的少宗主,但是在识人交友这一方面远胜于其兄钟泽,因而时常被邀至各名门大派游玩进修,见识过不少珍品玉器,也览读许多珍稀古籍。
他曾在玄清道观的经书阁里看到过关于将人死后的魂魄炼作鬼魂的书卷,看的时候只当作是惊奇,可是当月凌被抹开脖颈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浮现出了那些泛着黄的书页,眼疾手快地用灵器将月凌的魂魄装了起来。
为了保护月凌的尸身不会腐坏,他想方设法将地底的石室变成了一座冰室,亲手替她更衣梳妆,打扮成即将出阁的新嫁娘的模样——那是他见过的,她最美的样子。
钟泽唯一的幼子也丧于野兽之口,钟家家主的位置自然而然就轮到了钟洵。接任了家主之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钟洵一直都在闭关修炼,少则十天半月,多则长达半载,旁人只道他是为了稳住钟家百年世家的地位和威望潜心增进修为,实则那一段不见天日的日子里,他只是用尽心力将月凌有些消散的魂魄聚成了可以在世间飘零的鬼魂。
他将月凌的鬼魂和她的尸身一起关在底下的冰室里,鬼魂附于尸身之上,能保尸身不腐不坏,而尸身完好,鬼魂也不那么容易消散。
然而有些鬼在世间留得太久了就会渐渐忘了自己到底是谁,即便是心存善念的善鬼也会因为无尽的彷徨渐渐生出邪心,变成厉鬼。更何况月凌的鬼魂是被钟洵强留下炼出来的,懵懵懂懂地守着自己的尸身和钟洵过了一段年岁之后,便慢慢忘了生前的事,成了供他操控的鬼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