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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血很厚很厚,揉进了手心,虽然看不见,可呼吸里全是血腥的气味。那一天,书院求学,受众瞩目的弟弟只送回一颗沾着血迹的头颅,你什么也看不见,呆呆地跪在地上,被母亲紧紧攒着领口声声质问“为何死的不是你。”。
你一言不发,只是缓慢的闭上双眼。风很热,血很烫,你已记不清梦中曾见过的母亲模样,模糊到失去了印象,唯有过去曾听到的几声小名的呼唤留在心头。
第一次睁开眼,真正看到这个白日的世界,是在鲜血浸过双眼的时候。剑锋穿过女人的脖颈,鲜红的血喷溅入了眼底,浓黑色的世界突然闪露出一抹光,接着你看到她抓着你的手渐渐放开,整个人向你靠近,仿佛要给你一个迟到了十余年的拥抱。
可冰冷的躯体压在身上,渐渐散发出腐烂的气息,你终于不得不承认都是假象。直到离去,她也从未在乎过你。所有人都死去了,可你却依旧活着,如同一个诅咒。而你能活下去的原因,也不过是空中传来的轻飘飘的话。
——这小子生的倒好,倒不如留下来。
那时,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你会跟着那人走进修仙界,是他身后可靠沉稳,能够托付重任的大弟子,是上清宗中当之无愧的大师兄,后来更是山海界中眼观星河,执掌乾坤的道君。
没有人能看清命运,除了他。
只有他,知道你会遭遇些什么,你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甚至,他也知道你的结局。
他知道,来年的春天会在皇宫内的宴会中遇见你。那一刻,你被罚跪地,即将被剑刺中,他会弹指一挥,将剑打落,不紧不慢地走到你身前,出声说:“站起来。”
他的眉眼锋利,英俊逼人,白色衣衫上不加任何环佩,简练素净,整个人正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剑,浑身散发的气势仿佛要割裂面前的一切。
你低着头,不知为何失去了重新站起的力气。你并不认得他,也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人是谁?也许很厉害,也许是宴会中贵客,也许有可能是远道而来的真仙人……可不管是谁?那又和你有何干系?
可是他却俯身,轻轻扣住你的下颚,随即突然抱起你,大步向殿内走去。你靠在他的臂上,眼神飘飘荡荡,身后曾鄙视你,欺辱你,作弄你的众人都纷纷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夹杂着深深的妒忌,以及轻微掩饰的不屑。
曾猜想过的,是否还是因为继承的那份皮囊。可心里隐隐悟得,并非如此。
那一天,殿内众生匍匐在地,一声不吭,你只见得他抱着你走进殿中央,步履轻快,一剑斩落殿上突然化身为青狼逃窜的大妖,一剑斩落不死心,化作绝世美人款款前行,姿态万方的妖狐,一剑斩落落魄逃走的魔道修士。
“闭上眼。”他说。
你没听,他便留出一只手遮去你的眼。那一天,他手里不知沾满了多少鲜血。彻彻底底埋在他怀里时,血色浸染的气味中,你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浅淡的,陌生又熟悉的青草气息。
夫子,你回来了。
你在心里偷偷地念着,却不知道这句话余生再也没机会说出口。
——
曾经,你效仿你的师尊着白衣,修习剑法,渴望做他最好的弟子。你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当初亲和稳重的师尊,变成那个高高在上,不动声色,果决利落的掌门,变成那位众生俯首,不敢逾越的道君。
他变了,变得模糊而陌生,变得冷酷而强硬。你却不想相信,只有你知道,你手中拿了二十余年的剑,最初不是为了自己而练,而是为了追寻他的步伐。你忘不掉当年大殿上,他一剑斩落三元婴,众生匍匐于地,祈求他平息怒火。
他却自顾低头看着怀中的你,那双修长带着薄茧子的手指拂过你的眉心,出声问,“倦了吧,睡吧。”
——直到你真的沉沉睡去时,你也未曾听到过他有对众人提起你。
第二天醒来,你才从服侍的人口中得知,他是七国之上,管辖整个北域之地的上清宗的大修士。此次前往七国,只是按照诏令平定妖祸,整治诸国动乱。
五天后,他带着你御剑赶回宗门,于众位真君面前,自顾地决然出声说:“此后,你便是我的弟子。”
就这样,你做了他的弟子,足足有三百五十年。
拜在他门下有一段时间时,你才慢慢知道他是破例收你为徒。上清宗内,诸位真君正式收徒,那些弟子都得是真正修炼小有成就,成功筑基的修士。
唯有筑基成功,才真正是叩开了大道之门,正式踏上了不知何处是终点的仙途。
你为此发奋努力,生怕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影响他的声名。你同他一般,穿白衣,习练剑法,选择将剑道作为毕生道途。
也许是天份,又或是命运的安排,你的仙途很顺利。轻松地找到了气机所在,勤奋而刻苦的修炼剑法,短短不过五年,你便成功跨入筑基期。又十年,你外出历练,寻找机缘,亲自铸了一把剑,剑名逐风。以它作为本命道器,依托元神,持着这把剑,突破金丹期。
那一年,你二十八岁,便已是世人仰望,敬佩服从的金丹真人。
可惜,你不知道,那仅仅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
那一年的上清宗,依旧很平静,就像每一个命运关键点到来之前,当事人往往都无从察觉般,直到许多年后才恍然明白,原来一切都已注定。
你成金丹的第二年,执掌上清宗近五千年的元泰道君坐化了。不知有多少势力,在背后冒起财狼般的眼神,将目光投入到上清宗。没有阳神真人坐镇的宗门,就像一块上好的肥肉,惹得众人纷纷垂涎,无比想从中牟取利益和所需。
与此同时,宗门内也是暗流涌动。早在多年前,宗内高层便知执掌上清宗长达五千年的元泰道君快要坐化了,还能坐镇上清宗多少年,已是个严峻的问题。上清宗在脚下的西梧州开宗立派已有两万年,共出过三位道君,这才奠定了在山海界无数宗门中的地位。
何时能在出现一位道君,能够接着延续上清道统,无疑成为重中之重。可世人皆知,成就道君,已然是天命和机缘所致,所以更多人将目光投入到了掌门之位上。元泰道君座下仅存有三位弟子,玄波,玄止,玄真,皆是成就元婴的真君。
可没有想到,元泰道君没有选择随他修道已有六百余年,稳重度当的大弟子玄波真君,也未曾选择世家出生,门派中交好无数的玄止真君,而是选择了百年前收下的关门弟子——玄真。
那位非世家非寒门出生,被他从凡间带入宗门的牧童,入了金丹期才正式被收入门下的小弟子。
十五筑基,二十三岁金丹,上清宗当之无愧的绝世天才,天生便是为剑而生。不过百年,便已丹化元婴,晋升为真君。自入了道途,一心修炼无情剑道,无情无欲,剑出无存,世人称之为屠魔真君。
昔年,他与人论道,曾言:“天下之道,不过皆为长生。为求长生,为求心间畅快,为求人生快意,有何不可做,有何不敢做。”
——这样一位专注道途,不通人情的真君,又怎能做这承载万载道统的上清宗掌教。
那年几乎没有人认为他会做好这个掌门之位。
除了你。
他是你的师尊,你心目中最高大,最厉害的存在。在你心目中,他几乎无所不能,区区一个掌门,有何不敢做,有何做不得。
只是,那一年的你不会想的到,原来人是会变的,变得让人陌生,让人不敢忆起从前。
曾约好的,要去看每一年的桃花,去见每年冬天的第一场初雪,去看你曾随手插下的那截树枝。可到了最后,互相都装作已默默遗忘,不再重提。
你虽是他的弟子,却不再是唯一的弟子。
——
后来的你讨厌许多东西,莫名其妙的同情心,怜悯世人的姿态,假的可怜的笑容,以为你好而名义的欺骗与背叛,看不到终点的等待与消亡。
你甚至有些恨透了自己,这个被安排好的,在谎言与沉默中长大的自己。
你曾一腔热血,你曾一心孺慕,你曾苦心想要留住那抹剑锋,留住胸口那道微弱的剑芒,却被他亲手折断,终是无声泯灭。
再也寻不到了。
第57章 前尘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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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 当你听闻掌门命牌灭了时,跌跌撞撞走到殿内,手持一盏西海巨鲸熬成的灯油制成的命灯, 看了命牌许久许久。
你是不信的, 却不得不相信。
那个人死了, 死的无声无息, 死的不为人知。你甚至来不及,让他亲口说声他错了, 他后悔了,要祈求你的原谅。
那时, 你不顾众位真君的反对,毅然闯入足足有三百余年未曾进过的参合殿,想要确切的知道他的下落。
殿内很空,也很冷,只有一座座众位真君议事的高高道台,厚重的玄纹层层缠绕其上,更添恢弘大气。
你匆忙地寻着他留下的痕迹,直进入你未曾见过的内殿。
终于, 你在他的空荡荡, 似无人居住的居所里, 看见了那把悬挂于桌案旁的断剑。剑保存的很完好, 跃跃欲试, 想要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你抚过剑身, 看着剑中央隐隐浮现的暗纹, 眼眸微动, 默然不语。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 逐风, 多么好听的名字。
它曾是你的剑,是你选定的剑道,是你的毕生道途。
可那一年,你从昆山试剑中走出来时,它已然断成两截,你甚至来不及带走另外半截,只能任由另外一半永远的留在昆山中。
自那以后,你再未拿起剑。
那时,你会回想起多年前的那天,那年的你还未曾被打磨,依旧保持着年少的天真任性,固执的相信着明明并不存在的情谊。
那年的上清,几位真君在不明的争斗中陨落,连带着弟子和家族也消亡,可谓元气大伤。然而,他终于还是稳固地坐上了掌门之位,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
那一年,你于门派的大比上一剑斩落门中势力颇深的某位世家弟子,只因那位世家弟子做下过许多罔顾人命,伤天害理的事。
你因此得罪了宗门内盘桓已久的世家们。可你并不后悔,并且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是,不过几年,你闭关入定醒来后,却得知你当年外出历练带回来,被你收为大弟子的女童死了。你甚至搜寻不到她的躯体,不知道她因何而死。你找遍了一切,最后只寻到了她临死前留下的微弱话语。
“师尊……小心……”
后来,你跪在参合殿外几天几夜,第一次恳求他,可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出现,只传来一句淡淡的话语。
“够了。”
原来,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你知道,你的大弟子,因你而死。可你却连半分力量都无,只能看着仇人稳坐道台,居高临下看着你,随时寻找着时机撕碎你。
很快机会就来了。
不过半年,你便被选定前往昆山斗剑。昆山处于北域,曾是山海界中大大小小宗门比斗的场所。每隔百余年,各方宗门总要派遣门内的出色弟子,前往昆山斗剑,一是彰显门内弟子实力,二也有消弭恩怨之意。昆山内,伤死不论,全凭缘法。
那时,你步入金丹期不过五六年,境界才刚刚稳固,便要面对许多比你年岁长进许多,修为也比你高出不少的对手。其中,更有不少宗门内世家们派遣而来,势必要除掉你的对手。
而你,别无选择,只能仗剑而行。
他未曾出现过,更未曾阻拦过。离去之前,你没有问过那个人,没有再露出脆弱的姿态,你独然地前往昆山,甚至没想过能够回来。
可你终究还是走出来了,带着一截断剑,一身近乎毁去的修为,以及一颗冷却的心。
原来,你和其他人,于他而言,都是一样的,从来就不存在什么特殊。
原来,那些你曾不愿相信的事实,都是真的。
原来,你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
那年,你在昆山中苦苦挣扎,无人可依,无人可信,不知面对着多少敌手,可你还是挺住了。
直到某位世家派来的真人出声戳穿你明明岌岌可危却努力维持的信任。
“七国之乱,最初不过源于一个赌约。”
你突然怔住,失去了言语。自入了上清宗,你有许多年未曾听到过关于七国的消息了。当年,你离开时,其实已经知晓灭你满门的世家死的一干二净。
来人并不拔剑,只是以一种怜悯眼光看着你,讲了一个你不知道的故事。
“数百年前,上元宗的灵舟子道君笑言我们上清宗对弟子选拔太过严苛。一千年了,只得十名真传,然千载岁月匆匆而过,十仅存三,而这三人,竟是连个道君也难成。长此以往下去,必然门生凋零。元泰祖师不语,直叹气。不料,当时一旁听道,元泰道君新收入门下的小弟子道:“不如划下地界,以南海七国为棋盘,亿万众生为棋子。赌我上清宗,百年内必出一道君,三真传。”
那年,柳掌门不过金丹期,便敢与阳神道君立下赌约,这是何等气魄。灵舟子道君欣赏不已,当面赞叹。
正因这个赌约,七国之地暂由仅为金丹期的柳掌门管辖。我上清宗法度森严,治下之地一向安平。可没有人想得到,他化身凡人于七国中历练,却从不行监察之权。对七国之地不管不顾,任由世家大族作乱,域内妖魔纵横,民生多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