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齐云稍稍停顿,又觉不忿:“这洛水宗当真是输不起,明明灵境中的种种,皆是各凭本事,生死自负,怎的就他们这般多事。若真要清算,他们怎么不先把杀我天宫弟子的凶手交出来?”
“对了陆师弟,你可知李师兄尚未……”回来?
“周师兄,我好累,我能回去继续休息吗?”陆宁初半瞌双眼,疲态颇重。
前世,除离恨天和龙渊,无论他如何说都无人信他,他早已疲于解释。他不想再如前世那般一遍又一遍地解释。
何况有袁启容在,洛水宗绝不会善罢甘休,自有让他解释的时候。
陆宁初平日跟李云琅感情甚好,此时他竟不谈李云琅。周齐云有些愕然,愣了愣神才道:“倒是我有欠考虑了,陆师弟你回去吧。”
不待周齐云话音落下,陆宁初便已然回屋,房门紧闭。
然而这一觉,陆宁初仍然未能睡足。
不过半日,便又有人来敲他房门。
这回,来人甚多。
为首是镇守岩上城的修士,其后是太上天宫与洛水宗的长老,再之后才是周齐云这等年轻弟子。
这般阵仗,就算不看周齐云脸上的焦急之色,也能看出情况不太好。
“陆宁初。”为首的修士发话,“洛水宗指认你三项罪名,一为滥杀无辜,二为虐杀袁林,三为残杀同门,手段残忍,性质恶劣,不似正道所为,疑你堕入魔道,你认是不认?”
陆宁初始终神色淡淡,听到“残杀同门”四字,眼中才终于浮现汹涌情绪。
即便杀了袁林,也终是有人要将这一污名按至他身。
他定定看向门外众人:“袁林之死,的确是我所为。但织梦灵境中生死自负,且袁林欲杀我,我为何不能杀他?以此问罪,我不接受。”
“至于另外两项罪名,以及堕入魔道,我不认。”
“你可有证据自证清白?”
陆宁初答得干脆:“没有。”
“你并不否认,以残忍手段虐杀袁林,可对?”
“……”陆宁初抿唇不语。
“与我等走上一趟,待我等细细查之,再断你是否清白。”为首修士手掌一挥,便有两个修士上前,欲押送陆宁初。
陆宁初上前一步,躲开二人。
“我自己走。”
*
虽有洛水宗指认,但终究是一家之言,不能以此将陆宁初定为罪人。故岩上城的修士并未将陆宁初押入大牢,而是将他软禁在一座小院。
天气寒冷,陆宁初却立于院中,置身于飘雪之下。
他已被关了三日。
这一世,虽没能挽回李云琅之死,但到底还是和前世不同。
前世刚开始的时候,“残杀同门”是以流言的形式闹得满城风雨,他也没有被关起来。直到袁林身死,众人认为是他心虚之下杀害人证,才落实他的罪名,令他无从申辩。
今世他积怨不多,而且被关起来后,他也无法“杀害人证”,情况当不会似前世那般糟糕。
然而方才周齐云来,却告知他,城中有关他“堕入魔道”的流言穿得沸沸扬扬。而有这般传闻的依据,一是洛水宗指控他的三项罪名,二是他的修为进境太快。
十七岁筑基的天资终究是过于惊世骇俗,一旦开了恶意的口子,便有许多人顺势发泄心中嫉妒。
传言说,只有以魔道急功近利、罔顾人伦的恶法,才能做到如此,再合以洛水宗指认的三项罪名,陆宁初堕入魔道的事实似乎就言之凿凿了。
只是,今世他并没有将太上天宫之人尽数得罪,太上天宫不该允许旁人这般诬蔑门中弟子。但流言仍能传得沸沸扬扬,又见周齐云说罢流言欲言又止,似有什么说不出口,陆宁初便知是太上天宫的那些长老想要他死。
至于理由,也很简单,不过也是他表现出来的天资罢了。
在这些老家伙眼中,十七岁筑基尚且可忍,他们不能忍的,是十七岁岁寒剑法大成这件事。
有史以来的离恨天剑主,练成岁寒剑法越早,便越强大,但最强的那位练成时也已年过五十。这般比较下来,十七岁岁寒剑法大成,便意味着若是让陆宁初成长起来,他定会成为前所未有的强大剑修,成为有史以来最强的离恨天剑主。
太上天宫内部亦有争斗,一个异常强大的离恨天剑主,必然会影响到其他“天”的资源、地位以及种种。
陆宁初倒不是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但前世他岁寒剑法早已大成,施展之时自然剑意圆满,他的师父陆清月又终究是个极其强大的剑修,就算他想故意出错,也瞒不过去。
离恨天为人轻视太久,又因专心修炼剑道,多少都有些单纯,激动之下,消息自然便传了出去。
以为有所不同,但兜兜转转,终是回到原路。
陆宁初取出李云琅的辰星剑,指腹抚过剑锋,被割出细细血线。
他低声喃喃:“大师兄……”
痛苦、怀念、愧疚诸多情绪都在其中。
已经历过的痛苦再来一遍,明知结果如何却无法阻止,其中痛楚,是烈火烹心,是冷锥入心,是无尽欲将心脏折磨得支离破碎的绝望。
陆宁初忽地握住剑柄,狠狠劈向身侧树干。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以为重来一世,是上天垂怜,给他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重生后的种种仍会回到原来的轨迹!
既然天命不可违,又为什么要给他希望!
如果重来一世的意义是重历绝望,他宁可止于前世与龙渊同死!
辰星剑虽然灵性不再,但终非凡铁铸就,刀锋仍然锋利。陆宁初奋力一剑,足将眼前树干砍断。
断裂之木“吱呀”一声轰然倒下,陆宁初隔着口中喝出的团团白气看了片刻,忽地跪地嘶喊:“还给我!把大师兄还给我!”
天地渺渺,只有雪花飘落,天命无情,丝毫不怜困于往生今世之魂。
见得李云琅两世死劫,已是非常令人绝望。
然而这仅是绝望的开始。
思及前世离恨天众人死状,思及龙渊死状,陆宁初佝偻腰背,颤抖不已,似被重重绝望压垮。
他不过是想保离恨天众人和龙渊平安。若能达成这个目的,纵使背负骂名他也不在乎。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注定只能看着他们死去?
“龙渊……龙渊!……”陆宁初忽地摸索胸口,自怀中取出一扁扁锦囊,翻出其中些许黑色物件塞入口中,“救我……”
也不知那黑色物件是何物,不消片刻,陆宁初口中便有鲜血溢出。
他紧紧攥着手中锦囊,仿佛抓着什么救命稻草。
风雪中,有一将要离开的身影停驻脚步。
龙渊已在院中看了许久。
岩上城修士最高不过出窍期,以他分神之期,自然无人可查他的存在。
听得看得,陆宁初为李云琅万般痛苦。之前他还侥幸,陆宁初与李云琅或许只是师兄弟情深,但这般情状,非用情至深难以解释。
他自当魔尊府中种种皆是欺骗。
然,正欲离去,却又听陆宁初唤他姓名。
声声绝望。
龙渊踌躇片刻,终是迈步。
他不作言语,只立于陆宁初身前。
眼前突现双足,陆宁初自然抬首。
他怔怔看着,不顾飞雪飘入眼中。
龙渊不及出声,便见他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龙渊!……”又是一声唤,蕴含万般委屈依赖,又如绝望之人终见希望。
有溢出的血落入雪中,如落雪红梅,甚是刺眼。
龙渊难敌本心,终是俯身将他扶起,道:“哭什么?”
陆宁初扶着他的双臂,抿紧双唇,泪流得更凶。
龙渊见他口中溢血不止,似有异物,便伸手道:“吐出来。”
陆宁初泪蒙蒙地看他一眼,乖乖张嘴。
黑色的椭圆片状,混着血丝口水落于龙渊掌心……
竟是他的龙鳞。
龙渊只觉喉中似有滞意,再开口时,嗓音低哑,似是叹息:“人都在这了,还发什么呆?”
陆宁初骤然扑入他的怀中。
第27章 公审 重生之事不可言。
龙渊捏住陆宁初的脸颊,微微用力,迫他张开双唇。龙鳞坚硬锋利,不需细看,就能看到陆宁初口中满是割伤,一塌糊涂。
他就着捏脸的姿势吻了下去。
龙族浑身都是宝,就连唾液都有治愈伤口的功效。
“唔!……”
听到陆宁初的痛哼,龙渊下意识后撤,然而他再温柔也没有用,陆宁初立刻紧紧追来,十分急切。
陆宁初口中的割伤尽数消失,龙渊便欲停止。但明明已经有些喘不上气,陆宁初却还纠缠于他,不肯让他离去。察觉他有离开的意图,立刻发出犹如弃犬般的哼唧。
龙渊无法,只能继续亲着,直到陆宁初晕乎乎地没了力气。
泪痕在陆宁初脸上冻成了小小的冰晶,龙渊替他拭着眼角,道:“不哭了。”
然而听到这句话,明明已经止泪的陆宁初,眼中当即又有泪水汹涌而出,甚至还“哇”地一声埋进龙渊颈侧,又凶又委屈地道:“就哭!”
他当真如稚子幼童般地哭了起来,嘴里零零碎碎地各种念叨,向龙渊尽述心中的委屈难过。
龙渊微微错愕,而后抬手轻轻拍他的脑袋:“乖。”
哪怕陆宁初提到“我大师兄死了”、“是我没保护好他”,他的动作也只稍稍停顿,便又继续。
风雪渐大。
思及陆宁初总是冰凉的手,龙渊道:“先回屋。”
陆宁初却不理他,继续哭自己的。
龙渊只能加重力道拍拍他,哄道:“陆……宁初,我们先回屋。”
怀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不过也吓了龙渊一跳。
陆宁初竟突然跳起,双腿盘上他的腰侧,干脆挂到了他身上。他依旧埋着脑袋,闷声闷气地嘤嘤呜呜:“要你抱我……”
龙渊只能托住他,抱着人进了屋。
进屋之后,陆宁初仍是树熊似的挂在龙渊身上不肯下来,龙渊便坐到了床上。
软禁期间,饮食以辟谷丹抵之,不需旁人送饭。故陆宁初一会愧疚李云琅之死,一会骂骂咧咧,竟是哭到了天色暗下。
“……明明是袁林要杀洛水宗那些人,我杀了他,是救了他们,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
“……什么堕入魔道,他们就是嫉妒,看不得我比他们厉害!……”
龙渊不厌其烦地哄着:“嗯,是他们不好。”
“龙渊。”陆宁初忽地蹭蹭龙渊颈侧,“我想睡觉。”
“那便睡。”龙渊欲把他放到床上。
陆宁初却抗拒他的动作,抱他更紧。
“要你抱着。”
龙渊和他一块躺下,又听一直黏在他怀里的人道:“你抱得再紧点好不好?”
龙渊依言为之。
然而陆宁初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又道:“再紧一点。”
反复几次之后,两人的身体几乎尽可能地纠缠在了一起。
但陆宁初仍是不满意,委屈兮兮地扁扁嘴,又道:“龙渊,你变成原型好不好?”
龙渊定定看他,瞌眼藏起眼中无奈,默然化作一条水桶粗的黑龙。床铺太小,他只能盘起身躯,但即便如此,陆宁初还是被挤到了边缘。
他欲把龙身变得再小些,却见陆宁初毫无迟疑地爬进他盘起的身躯中间,跟飞鸟还巢似的窝好,又对他的龙首伸手。
“抱。”
龙渊:“……”
他总觉得,陆宁初似乎有些过于熟练。不过,他还是把龙首伸至陆宁初面前,任他抱入怀中。
陆宁初抱好了龙渊的龙脑袋,把头枕到龙首周围的颈毛里,才终于消停。
他这几日困顿绝望,就算入睡也睡不太好,精神十分差劲。故此时抱好龙渊,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俨然甚是心安。
血色龙眸中有复杂神色闪过。龙渊轻轻游动龙身,将其中年轻剑修盘得更紧一些,而后又摆动龙尾,勾起床脚被褥盖至其身,用龙尾压住,才合上龙眸。
这般黏人,连不告而别之过,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难得一夜好眠。
陆宁初醒来,龙渊也立刻睁眼。
然,不待他反应,他便被抱着亲了下龙角,然后陆宁初又把脸埋回他的颈毛,一边蹭一边软软地喊:“龙渊……”
龙渊:“……”
龙渊只觉得要了命。
他几乎是僵硬地等到了陆宁初清醒。
但即便清醒了,陆宁初还是用满是依赖的语气,软软喊他:“龙渊……”
龙渊想起之前陆宁初狠绝的撩阴脚,只觉得更加上头,努力定了定神,试图维持理智:“你哪来的龙鳞?”
陆宁初脸上顿时浮现得意的窃笑:“我从你床上找出来的。”
如人会掉发一般,龙也会褪鳞。
昨日抱住陆宁初时,龙渊就发现他藏了一个锦囊的龙鳞。这般行为,令他心中有种难言的情绪。故,此时他便忍不住问:“藏我的龙鳞做什么?”
“我会想你啊!”陆宁初答得理直气壮。
龙渊:“……”
黑龙默默扭开龙首,又在陆宁初抱着他嘿嘿笑时,突然出声:“要不要和我回厄乱岭?”
陆宁初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
龙渊回首看他,道:“现在的情况,不在于你能否自证清白,而是有人想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