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
他不甚在意地活动了一下胳膊。
“小伤,很快就好了。倒是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很难受?”
其实还好。
宁锯子摸了摸鼻子。
难受是真难受,但比起上辈子那种程度的难受,今天的真的还能忍。
至少不至于一口气上不来,人就要给送进ICU。
而且……靠着暮野兄也挺舒服的,姿势被调整得刚刚好,不软不硬,很得他的心意。
热气球能平安着陆,这让宁非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之前最担心的的就是降落事故,在水中反而没什么危险,舠鱼船稳得一笔。
正想着,他就感觉得身后的暮野兄忽然微微僵硬。
“怎么了?”
宁非睁开眼,感觉身后的男人挺直了身体,肌肉开始紧绷。
“有船过来了。”
封恺低声说道。
两人说话的当口,十几艘小船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速度不算很快,但恰到好处地封住了所有的通路,让舠鱼船无处逃脱。
为首的是一条大木船,下层开桨窗,上层弩窗矛穴,外形狭长,速度奇快。
是艨艟战船!
宁非的瞳孔有一瞬间的微缩。
身为一个船模爱好者,他怎么可能不认得这大名鼎鼎的艨艟战船?!
据说三国时期,孙权与刘备在赤壁与曹操水战,放火烧的就是用铁锁连接的艨艟战船。
与它相比,完整版的舠鱼船都显得十分单薄,更别说他们这艘迷你精简版了。
宁非想挣扎着起身,却被封恺按住。
“先不急,静观其变。”
男人低声道。
宁非看了他一眼。
以目前的局势来说,他们这艘小船是彻底堵死了去路,船上还没有武器,完全处于绝对劣势中。如果对方攻击,那他们只能跳湖自救了。
但封恺似乎并不担心。
男人老神在在的坐在船舷边,双手护住怀中的少年。目光沉静,稳得一批。
见他不急,宁非也稳了。
封恺是上过战场的人,遇到的大场面不知道多少,他说不动就应该没事。
彼时,艨艟战船已经到了小舠鱼的面前。船首站立着一个身着胡服的壮汉,用阿米莱语喊了句什么。
纳达似乎想回答,克雷却捂住了他的嘴巴,转头看向宁非。
“哥,对面那人问我们是什么人?”
宁非想了想。
“就说我们是行脚商人。”
克雷依样答了。
那艨艟战船上的男人明显不信,摇了摇头,用略显生硬的业朝官话问道。
“商人?商人会飞天?”
这下四人都惊讶了。
万万没想到,在克腾山的另外一面,竟然还人会说业朝的方言!?
“我们也是误入。”
宁非挣扎起身,伸手指了指天上。
“沱沱河发大水,我们被水冲到克腾山,我们想回家。”
他这样说,对面的壮汉反而点了点头。
“回家,的确要走水路。”
“你们是不是被哈留人欺负了?才逃到白克部的地盘?想要回家,要去南石找大船。”
一听到“南石”两个字,克雷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阿米莱语,对面的壮汉十分惊讶,也回了几句。
宁非听不懂两人在聊什么,但明显克雷的神情越来越兴奋。等和壮汉说完,他马上转回头,给宁非和封恺翻译之前的话。
“我问他南石有多远?船能做到哪里?他说从瀚海到南石要三天的路程,南石有海路,可以直接到达业朝的城池。”
小孩抓了抓头,声音忽然略有些虚。
“他问我为什么会说他们的话,我说我阿爸是南石人,他就说白克和南石是兄弟,邀请我们去他们那里坐坐。”
“矩子哥哥,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啊?”
要不要去,现在看也得去了。
宁非和封恺对视了一眼,视线又扫过围住自己的各色船只。
他之前也听纳达说过,东胡三部关系不错。
他们与白克部无冤无仇,克雷和纳达又是兄弟部族,应该不会被针对。
想到这里,宁矩子站起身,朝着对面船上的壮汉拱了拱手。
“那就叨扰了。”
第177章
说是拜访, 其实那个白克壮汉对宁非一行人还是很有戒心的。
包围舠鱼船的船只并没有马上散开,只是由艨艟战船让出一条通路,引导着小船至瀚海边上岸, 全程都有白克族人监督。
那壮汉叫赫兰,是白克部巡湖把头, 也是白克族长的儿子。
“我的南石兄弟很喜欢业朝的东西, 我这些业朝话都是和他学的……”
说这话的时候,赫兰的眼神在克雷脸上转了两圈, 目光略古怪。
宁非心念一动。
他依稀记得克雷的父亲就是南石人, 因为对业人的东西好奇才来到边城。
不过单凭轻飘飘的一句话并不能证明什么。现在他们是在白克族的地盘, 赫兰出言试探,是亲友那是最好,万一和克雷家有仇, 那就等于送羊入虎口。
就像暮野兄说的那样,静观其变,不要妄动。
好在赫兰也不是心细的人, 只看了一眼注意力就转移到封恺身上。
大概是武将的气场不太合,赫兰对封恺一直十分警惕, 话里话外略带挑衅, 似乎很想找个机会与封大公子拼上一场。
“那就试试?”
试试就试试。
于是上岸第一件事,封恺和赫兰打了一架。
战斗结束得很快, 没超十个回合赫兰就被打倒在地,封大公子给他留面子, 伸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承让。”
“没有让!”
赫兰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半点也不着恼。
“你给我留面子,这个我心里知道。但是白克人不撒谎,我比不过你的力气, 也没有你会打架,赫兰甘拜下风。”
说着,他朝封大公子拱了拱手。
“你是个勇士!”
不打不相识,之后的行程赫兰就和气很多。
他带着封恺一行人将进了白克部的聚居地,这是一座以瀚海命名的小城,中等规模,人来人往十分有烟火气。
一路上,宁非都在很认真地观察城中情况。
白克部其实人口并不少,主要以打渔和放牧为生,用于农耕的田地并不多。
白克部的食单是肉食混杂少量谷物,城中饲养着大量牛羊,肉价并不昂贵。因为有克腾山做壁障,坨坨河谷东岸气候相对温和,牧草繁盛,蔬菜在这里反倒比较少见。
这种饮食结构,倒是和前世草原民族十分相似。
牛羊肉食油腻燥热、难以消化。长期作为主食会产生各种不适,进而引发各种疾病。
宁锯子摸了摸下巴,看着眼前一大块烤得半生不熟的羊肉。
茶叶有溶解脂肪,降低胆固醇的功效,孜然胡椒能让肉品更具风味,不知道东胡三部需不需要?
一想到上辈子史书记载的茶马商路,他就恨不能把自己炒制的茶拿出来安利一波,到时候换些牛羊拉回九凌城,贸易不就做起来了吗?!
只可惜逃命匆忙,也没想到竟然会被水冲到草原腹地,白白浪费了推销的机会。
宁锯子扒拉算盘的时候,饭餐已经上齐了。
白克人热情好客,只要不是敌人,多半就不吝招待一番。
赫兰与封恺是不打不相识,克雷、纳达又同属兄弟部族,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宁非,目测就不是什么有威胁的人物,于是被归类为朋友。
是朋友当然要好好招待,鱼羊牛肉不、限量供应。宁非也的确是饿了,从昨天到现在,他们一直忙着逃命,几乎是水米未尽。可即便这样,他也啃不下一块和他脸差不多大的羊肉。羊肉只撒了少量的盐,完全保持了原始风味,扑面都是腥膻之气。
好不好吃不是问题,关键他无从下嘴。
一旁的封恺用贯虹将羊肉削成小片,放进矩子盘中,一边削还一边叮嘱他。
“你胃口不好,尽量捡熟的吃,少量好克化。”
一旁的赫兰看着眼红。
他倒不是眼红宁非有人给切肉,而是贯虹出鞘的瞬间,赫兰的眼睛就黏住拔不下来了。
“好俊的刀!”
白克少族长一拍大腿。
“兄弟你这刀哪里来的?!这一看就是削铁如泥的宝器啊!”
“是我心悦之人铸与我的。”
封大公子唇角微钩,甩手扬了赫兰一脸狗粮。
赫兰更羡慕了。
这是什么神仙姑娘!还会造宝刀,他怎么遇不上?!
“你们业人真厉害,什么都会造,连船都能在天上飞。”
别看鱽鱼船降落的时候,赫兰气势汹汹带着一群人围上去,其实大家心里都好奇得不得了,跟把头下水也是想近距离观赏一下天上掉下来的奇物。
人上了岸,舠鱼船就被白克人团团围住,有人祷祝有人跪拜,最后还是赫兰拍了拍巴掌,族人才纷纷作鸟兽散。
但好奇心是抑制不住的,甭说那些时不时就要路过一下,借机偷看的族人,就连赫兰本人也心痒难耐,恨不能马上打探出飞天船的底细来。
眼见着又有人过去烧香,赫兰觉得丢脸,略尴尬地解释道。
“我们白克族虽然比不了南石走海船,但也都是行船的好手,见到新鲜的船就想看个究竟。”
“你们忽然从天而降落进瀚海,动静大的把大家都吓到了,这才围过来看看这会飞的船。”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的问道。
“你们这船,到底是怎么飞起来的?”
这话说得纳达直皱眉。
他是天匠人,匠人有匠人的规矩,不入师门不得许可,轻易不能打探别家的秘法,赫兰这样问太失礼了。
还没等克雷翻译给宁矩子听,门口便走进来一个胡人老者。
他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一进门就指着赫兰的鼻子骂道。
“你管是怎么飞起来的!咱们白克部造船的秘法会讲给别人听?”
“你打探人家的秘密,是要人戳咱们白克人的脊梁骨,说咱们是仗势欺人的秃鹫吗?!”
这话骂的半点不留脸面,但赫兰却一声不敢吭。
他自知确不占理,只能讪讪笑了一声,尴尬地解释。
“我没那个意思,阿爸,我就是好奇。”
“天上飞的船,那多新鲜的东西啊!族里好些个人都开始磕头祷祝了呢!”
说完,他给几人介绍。
“这是我阿爸赫木达,也是白克族的族长。”
“阿爸,他们就是坐着会飞的船下来的人,说是业朝行商。这两个小子一个说是南石部的,一个是图赫部的,都是朋友。”
赫木达族长点了点头,与众人见礼过后,首先说起了自己发火的理由。
原来拖着布球的鱽鱼船入水,瀚海城中的很多人都亲眼目击,现在城中竟然开始流传“天神之子”的传说。
天神之子,坐着天船从天而降,落入白克族的母亲瀚海,带来天神的指示。
那群围着舠鱼船的人根本不是看热闹,大家是都想觐见一下沾沾“天神之子”,沾沾下凡的仙气,蹭个平安康健的好彩头。
消息传到白克族族长的耳朵里,老族长立刻坐不住了。
业人,神子下凡,天神的指示……这怎么听都和西胡那边的火雷圣巫如出一辙啊!
那个业人圣巫在西胡部兴风作雨,做大左谷蠡王的势力,发动战争入侵中原,难不成又来祸害他们东胡部族了?!
那怎么行!
老族长匆匆赶到,生怕傻儿子没心眼,被神棍钩上套。
一进门就听到儿子在问神船的事,老族长连忙阻止。明着是骂儿子,实则是想把话题避开,顺便观察一下对方的底细。
现在看,好像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那个业人少年一听“神明”二字,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
宁锯子现在是真烦“祷祝”、“圣巫”之类的套路。
他是个做科研的人,既不想冒充神棍,更不愿意掺和进去人家的原始崇拜,干脆给赫木达父子解释原理。
“也不是什么神仙法术,就是利用了空……风。就像你们造船是利用水漂浮,我这个船是利用风在漂浮,原理差不多的。”
“噢。”
赫兰点头。
其实他没听明白,不过他更没脸皮继续追问,只能不懂装懂。
但他阿爸却听得半信半疑,末了还追问了一句。
“你们真是业朝的商人?”
“以前那些行脚商贾会过来贩盐,那你们有盐吗?”
盐?
宁非挑了挑眉。
“东胡三部不是兄弟么?南石有船可以出海,靠海自然有盐,你们怎地不找他们买?”
听他这样说,赫木达忽然长叹一声。
“有海也未必就有盐啊!”
他顿了顿,与儿子对视了一眼,这才慢悠悠地说道。
“南石兄弟是有船可以出海。但出海要先在浑江中走上半天。海水虽然含盐,但却需要煎烧才能出,我们这里草木不丰,牧草还要养育牛羊,那来那么多薪柴可用?”
“每年南石兄弟架烧锅,我们两部也能换得一些。可是近来山上的林木越来越少,也捡拾不到足够的柴火,没柴就没法烧盐,只能和商贾易物了。”
说到这里,赫木达顿了顿,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