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总管白了随从一眼, 指了指身后车队上挂着的幡布。
“咱们这是去吊丧的, 结果人家没丧事,上赶着去给人送丧仪,你见着你不气?”
“这墨宗的矩子, 多半是没事,不然当家的都没了,谁还有心情招学生?”
那随从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他抓了抓头。
“那怎么办?都走到这儿了?”
“还怎么办?赶紧换了都。”
大总管一指身后的马车。
“这,这,还有这,都给老爷我换了,换红的黄的,越喜庆越好,咱们就……就贺九凌城开学堂大吉,生源广进!”
结果还没等换,彭家主的加急信又追上了了。
心上把大总管申斥一番,骂他自作主张,不要脸皮,里通外贼,没有风骨。
大总管被骂的一脸懵,跟来送信的人打探了之后才知道,封家不单单开了学堂,还向全天下售卖薄如蝉翼的纸书!
嘿,这不是倒霉催的么!他走的时候还没这动作呢!
“那……那家主的意思是?”
送信的是彭家主的心腹,与大总管平日里关系不错。
这次临出门前,家主有吩咐过他,对大总管可以透露得多些。
“也是没办法的事,封家做的太绝,家主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家主的意思是,你和那位胡人大娘子还是要保持好关系的,这条线不能断。”
心腹压低了声音在大总管耳边嘀咕。
“这天下,能有希望登顶的不过就是那两家。”
“南面的那家情况不明,儿子都伤了也没啥反应,说不得是在酝酿什么大动作。”
“但老爷觉得北面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多了朋友总比多个仇人好,大总管您这么机灵,肯定懂。”
懂懂懂,当然懂。
听到心腹的话,大总管吊起来的一口气很快松了下去。
他是亲自见识过定安城的人,这些年往来两地,对于边军的实力十分认可。
他的主家彭氏一族追随的是前朝光统帝。虽然后来反了,但也不是南郡老班底,彭家现在元气大伤,陆涛上位之后,不可能重用主家,能保住现在的地盘就很不错了。
主家不得志,他这个受人差使的也硬气不起来。
反倒是封家,毕竟他与定安城还挨得上那么一丁点的关系。
封家若不用世家子,他这个庶民的身份可一点都不吃亏,再加上有梅大娘的渠道,日后子孙出几个成器的,家族未必不能兴旺。
正想着,忽听身旁的信使有压低了声音。
“老哥,有个消息跟你通个气。打赏陆家小郎君的人,那脸可长得和他一样呢。”
“噢?”
大总管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等再一想,蓦地睁大了眼睛。
“一样?那莫不是……”
“嘿嘿。”
信使一笑,朝南边的方向努了努嘴。
“多半是了,有人亲眼见到的,除了穿着打扮余下都一模一样!不然那位陆家的……为啥无缘无故的,就要去刺杀人家?”
“现在大家都说,陆小郎君被一炮轰入青牛江,这是那一个在报仇了。”
“不是……”
大总管摇了摇头。
“你是说……那位墨宗的矩子,就是另外一个?那……那倾家灭族……”
这个问题,不止大总管想不通,中原的许多世家也都想不通。
但比起纯听个热闹的大总管,这些家主更多了一分惊惧。
原来,双子之祸是真的!
这一个与陆时己一模一样的人,不但一手扶持了变成破落户发家,还亲手用火炮打伤了兄弟,炸死了一个堂兄!
然后这个人,就大喇喇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了,之后陆家几次搜山都不得见,九凌城招生的消息一出,大家都知道那人多半平安无事,已经回到了定安城。
这个亮相太过震撼,把许多人都惊到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等回神过来,众家或单独或结伙,私底下偷偷细品了几日,又觉得陆家是有眼无珠,错把美玉当石头。
倒不是说陆时己不出色。陆小郎君的手腕和谋断在围攻鼎丰城时展现的淋漓尽致,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家羡慕陆涛会养孩子,能摊上这样聪慧的继承人,家族祖坟都要冒青烟。
可是人就怕对比。陆时己与其他的世家子弟相比是显眼的不得了,可要是放在他那位兄弟跟前,这点本事有些不够看了。
毕竟,他那位兄弟可没有陆家的鼎力支持,一路在穷乡僻壤打滚,现在也有了可以对抗家族的本事。
有如此天分,要是当初陆涛选的是这个孩子,他的屁股怕早就能沾到皇座了!也不知道现在没动作,是不是后悔的在家中拍大腿。
看热闹的不少,幸灾乐祸的也不少,就连整个南郡都风声乱飞,私底下不知多少人议论双子的事。
只是说归说,南郡全境都在陆氏兄弟的把控下。如今再有没有人敢冲到陆涛面前,指着鼻子说他是个生了双子的罪人,都怕自己被沉了南江。
岐江城中的陆府,就在这一波波风雨中保持着诡异的平静。
陆涛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正见到陆备坐在茶室的廊下看书。陆备日常不修边幅,衣饰从不曾好好打理,偏又手长脚长,总给人一种落拓不羁的野生感。
陆涛的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
“你怎么回来了?江北都安排好了?”
陆备抬起眼,视线在陆涛沾染了尘土的外袍上转了转,没有回答兄长的问题。
“你又去了东林场?”
陆涛也看到了脏污,眉头皱的越发紧。
他脱下外袍,直接扔到一边,似乎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
“上次拉回来的边军火炮,我得去看看他那边的进度。现在战情吃紧,能尽快仿出来自然最好,我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他转头看了一眼陆备,忽地放缓了语气。
“你也不用急着替阿佐报仇。现在仙匀城在我们手中,等我们的火炮造出来,船便能直接开到白鹭口,整条乌知河都任你我们来去。”
陆备点了点头,粗犷的脸上却露出一抹犹豫。
“能这样最好。”
“不过我总觉得不安稳。那个孩子把陆时文都算计进去了,因何会把边军的秘密兵器留给我们,不应该一并随船毁了?”
听他这样说,陆涛蓦地冷笑一声。
“他倒是想,但也要看看有没有那个机缘。”
“人算不如天算。东林场的匠人都说这炮造的结实,被抛上天也只是扭曲变形,里面的东西都保存完好。那小子造的时候怕是一没想到,倒是便宜了我们。”
“这恐怕就是天意了。”
说到这里,陆涛停顿了一下,看向陆备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阿佐的事?”
前几天他授意阿佐的大侍留种,结果把那孩子气到吐血,谢涌说短时间内不能行房,否则会有性命之忧。
说不懊恼的是假的,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但陆涛也暗恨陆时己不争气。
他不过是给他个女人,怎知阿佐竟然钻了牛角尖,以为自己会让阿陶诞下他的孩儿?他觉得自己这个做家主的,会是那么不知四六的人么?
缺了一条腿而已,天天就自怨自艾,这种优柔寡断额性子,和他半分都不像!
果然,陆备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柔软。
“阿青,你不该把阿佐逼得这样紧,他也才刚刚加冠不久,承受不来也是应该的。”
谁知这话正好戳中了陆涛的肺管子,他猛地回声,白色的广袖袍服衬得他的脸越发冰冷坚硬,如一块万年不化的寒石。
“他承受不来?”
“阿驮你莫不是忘了,你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吃的苦头不知比他多了多少?!”
“我在王……那边,与羊奴并无区别!”
“日日清早要去打草放羊,洗马喂牛,吃不上饭是常有的事!还动辄就被责骂,我何曾承受得来?!”
“你在南江口,难不成就比我好了?你心口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失态了,深吸一口气,迅速平缓了情绪。
“阿驮,不是我待阿佐苛刻。”
“只是我们要走下去,陆家要走下去,总有人要做牺牲。”
“阿佐这样窝囊,我们不能不做下一步打算。”
他顿了顿,看向陆备的目光中略显复杂。
“最近南郡也不太平。也罕达在旧京兵败,想把手伸到南郡来,他怕是忘了自己是怎么起家的。”
“应该有人去提点他一下,给他醒醒神,阿驮若是无事,便辛苦一下,替我走这一趟吧。”
第298章
东林场在岐江城的东郊, 原本是位于炉桥岭中一块相对平坦的荒地。
前前朝的时候,东林场曾被作为末代皇帝南巡的猎场,结果还没等皇帝驾临, 业朝便取而代之,这事也没人提了, 久而久之, 好好的一块土地撂了荒。
当然,撂荒是陆家有意为之。
前前朝的皇室对于天下的控制极其严苛, 之后接手的业朝反而放松了许多。从一开始便与大世家妥协的业朝太祖, 虽然在上位之后有心想要收拢世家手中的权力, 可这个愿望到临终都没能实现,最终含恨闭眼。
东林场这块荒地,是陆家一早就看好的, 依山傍水,地形隐蔽。陆氏族人一早便在东林场开凿了运河,有水路可直接连通南江口, 易守难攻。
陆家将此作为匠坊集中区,经过几代人的悉心经营, 现在已然有了近千人的规模。
刀剑、甲胄、战车、工程机械, 甚至船坞,东林场中一应俱全。
陆家的船坞一明一暗, 在东林场和南江口都设了几座。只是核心部件的打造都是在东林场,造好了之后才拉去南江口组装, 确保陆氏造船的秘术不会外露。
这其中, 最显眼的还是冶铁坊。
如果还有幸存的薛家人能进入东林场,便会发现,这里冶炼精铁的流程与阊洲和衡寿并无差别。只是南郡的铁框质量不好, 造不出龙泉剑坊那种质地的钢料,不过论规模,陆氏的铁坊比阊洲龙泉坊还要大上一些,以量取胜是足够了。
今日的东林场依旧是一派繁忙的景象。
家主指定防止新火炮,还送来了一架已经被扭曲变形的实物,着令东林场的匠人们尽快拿出成品。
这些匠人都是陆家豢养的,拿着比外面高许多的薪俸,干起活来自然也比外人用心。火炮的设计再巧妙,落到经验丰富的老匠人手中,被摸清摸透不过是迟早的事,更别说一群匠人不分日夜地谈论,试制,很快就破解了火炮的秘密。
“只是,不知这炮口喷出去是何物?可有样品?”
匠头小心地问督造。
炮身他们都依样画葫芦造出个一模一样的,只是这里面装了机关火线,像是还有其他的部件,众匠人没见过真正的火炮发射,实在想不出其中的奥妙。
督造也不懂。
但他深知家主对于此炮的重视,一听匠头说已经仿造出炮身,马上忙不迭去府中送信。
再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一个少了一只胳膊的船手。
“是一个黑色的铁球!”
说这话的时候,那府兵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惊惶,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场面,身体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
“黑……黑的铁球……力气特别大,能把甲板都砸出一个大窟窿……”
“黑色的铁球?”
匠头摸了摸胡子。
“可是实心的?”
“不晓得。”
船手一个劲的摇头。
他知道这些匠人是要造炮,也不敢随口乱说,生怕坏了家主的大事。
“不该是实心的。”
另外一个老匠人开口道。
“若是实心的,要如何把个铁球抛出炮口?纯铁烧出来的分量可是不轻呢。”
“我看着炮身里的机关,怕是需要些辅助。”
听他这样说,那船手想了想,略有些不确定道。
“倒是见过那人用手扯绳子,似乎是什么机关。”
“然后那炮口就喷火了,把个铁球吐到半空中,飞得特别快!”
“火?”
匠头皱了皱眉。
“可是用了火油?”
一说起火,他第一个想到的就便是那神奇的黑色臭水。
虽然味道不好闻,但填装在陶罐中,打仗能起到奇效。
“火油?”
旁边那个老匠人想了想。
“真能是火油?边军也有火油?”
“为何没有?”
匠头回道。
“这火油原本就是从北面运过来的,雍西关不就在北边,说不得也用这玩意。”
说来说去,暂时也找不到更合理的可能性,索性就把火油添加进入炮口,又铸了一个铁球做试验。
搞不清楚火绳的原理,众匠人便先将点燃的木片扔进炮身的火油中,然后再将铁球炮弹填装回炮口。
因为船手说的可怖,众人都担心被喷薄而出的铁丸砸到,扔进去就开始四散奔逃。
结果,等了许久,什么都没发生。
火油烧的虽然厉害,都也只是从炮口冒出滚滚黑烟,铁丸就乖乖躺在宽大的炮身中,动也不动。
众匠人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有人联想到火绳的机关,觉得墨宗不会造出没意义的玩意,这东西一定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