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一边抽着曾老头的烟,一边劝他不要瞎来,去供销社门口修修东西不还挺舒服的,干嘛非要去做这种不上道的事情。只有隔壁跟着尝过一次甜头的李婶子家格外的支持曾姥爷的活,还跑过来帮帮忙,起码擀一擀辣椒面什么。
曾老头也就笑,并不把别人的劝慰放在心上。他是去了趟深圳的,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更何况他外孙厉害,就算这次亏了本又如何呢?几千块钱,进一趟货倒卖一下就赚回来了。
不过他深知在农村不能露富,只说是年纪大了玩一玩,没什么大追求,接着就继续炒辣椒去了。
曾老头的配方比例也复杂,这会儿都已经提前调配在了盆子里,需要就直接扔进去,旁人也看不出什么门道。说起来烧菜做饭也就是这样奇怪的一件事,明明大家用的配料都差不多,最后做出来的味道却能天差地别。
贺邵承还是脱了上衣,在边上搭把手,干活麻利,什么重的、沉的都能扛。陆云泽一边洗着香菜,一边忍不住的看着对方逐渐结实起来的后背,忽然发现贺邵承已经壮了不少了。
明明刚被他接回来的时候……还瘦的像个竹竿子呢。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白斩鸡一个,瘦的和那群女孩子似的,只能叹气。
其他人看热闹看了两个多小时,这会儿也要回家吃饭了,各自的娘们一喊,也就慢慢的散了,一边走一边还说曾老头异想天开,以为卖卖辣酱就能发财了。只有李婶子,午饭也不吃了,颇为认真地跟着帮忙。她动作也麻利,来来回回走路啊干活啊都快得很,热了一身汗了也没说停。
“姥爷,今天全炒完吗?”上次一大锅灌了有七十多瓶,陆云泽看了看,厨房里一麻袋一麻袋堆着的辣椒,起码能炒七八锅呢。
“今天来不及。”曾姥爷也有数的很,“我按照一锅三十斤配的,配了十锅,应该能出六百瓶辣酱。咱们今天先炒三锅,下午之前送去厂子里灌装,贴上封皮,就可以先卖起来了。”
陆云泽眨了眨眼,和身旁的贺邵承对视了一眼。
都这样很正规的生产出来了,他们的目标也显然不再是挑去政府大院门口,而是让曾老头辣酱能上街街巷巷每一个杂货店的柜台。因此,比起办下那些证明文件,对于他们来说,更难的事情还在后面呢。现在大部分县城里的人对辣酱的品牌还是只熟知“阿婆香”这一种,忽然冒出个“曾老头”,而且还卖两块钱,要靠顾客自己发掘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陆云泽认真地思考了起来,手里还把洗好的香菜来回抖了抖。
他们一块儿忙着,午饭是到下午两点随便吃的,稍微下了点素面条就继续炒最后一锅了。贺邵承和陆云泽一块儿去街上租了一辆电三轮,先拉到了院子里,提前就把那两桶凉下来的辣酱往上搬。为了防止路上漏了,这回曾姥爷还花大价钱买的是铁桶,每一个盖子都严实极了。这边最后一锅也炒好了,只稍微等着不那么烫了,曾老头就一大勺一大勺的放到了桶子里,小心翼翼的拎上了三轮车。
一共三桶,一桶三十斤,边上空位还能坐个人。陆云泽本来想跟着去的,但曾老头摇头让两个孩子先休息休息了。
“今天也就是送过去,时间不早,不可能今晚就给灌上的。明个下午你们两去提货,再到县城里推销推销。”
陆云泽看了看贺邵承汗津津的额头,乖乖呆在家里了。
他也好一段时间没来乡下住了,不过因为这会儿天气已经不那么热,而且家里有个大电风扇可以用的缘故,他也并不觉得难受,坐在自己那小炕上还挺舒服的。正对着风扇的位置他让给了贺邵承,只见贺邵承现在还依然赤着上身,满背都是汗。他之前跟着,一直在铁锅边上干活,辣椒熏得眼睛都红了,一点都不轻松。陆云泽瞧了瞧他,又眨了眨眼,起身下了床——“我给你去打点井水来擦擦身。”
“么儿,不用。”贺邵承摇头,他身上全是汗,这会儿被风扇吹着,已经够凉快了。
“那你起码得洗洗脸了,你知道你现在脸有多红吗?”陆云泽抿了抿唇,抬手戳了戳他热乎乎的脸颊,“像个猴子屁股了。”
其实就算贺邵承的面孔红成这样,他依旧是帅的,毕竟五官在那里,根本不靠皮肤颜色来衬托。陆云泽戳了一下就觉得手指头烫的厉害,心跳也有些乱了,赶忙跑去后院的水井打了一桶水,自己先拿杯子喝了一大口。冷静了一下之后才端着一盆凉水回去。贺邵承这会儿也自己走过来了,用毛巾来回擦了脸,还直接抹了两把脑袋,左右他现在是个板寸。水滴和汗滴混在一起,一时间竟然让陆云泽更不敢多看了。
“么儿,谢谢你。”贺邵承来回擦了擦,身上完全凉快了,把毛巾又放回了水盆里。陆云泽顺手给他扯了另一条干净的毛巾,“你把身上再擦擦,都是水珠子。”
“嗯。”
贺邵承点头,又把身上擦干净了。
他出了不少力,这会儿也累了,又去炕上吹起了电风扇。陆云泽拿着自己的小账本也坐了回去,一点一点的记着姥爷这回儿买辣椒的成本。虽然卖出去总能赚,但记账这件事依旧很重要,尤其如今他们还得交税呢!他一点一点的写好了每一部分的费用,连租用三轮车的都写上去了,接着则留了个空,看明天灌装好能有多少瓶,得核算一下单瓶成本。
贺邵承躺了下来,在电风扇呼呼的风中睡着了。
陆云泽阖上小账本,转头看了一眼,略有些惊讶的眨了眨眼。
他们也在一块儿快三个月了,在他记忆里,总是自己贪睡一点,还基本见不到贺邵承比他先睡的时候。这会儿对方却是已经沉沉的睡了,唇瓣紧紧的抿着,连睡觉都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他当然是见过贺邵承的睡颜的,毕竟上辈子和这个男人睡了那么多个夜晚,每天半夜起来上厕所都得把那勒着自己的胳膊掰开。陆云泽忍不住的就抬起了头,似乎是想去摸一摸对方的面孔,可心里又明白这是不合适的,最终又收了回来。
太……像了。
闭上眼睛的小贺邵承,已经和未来的他……没有什么差别了。
陆云泽低着头看着他,咬住了唇,心口泛起一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
他没有打扰对方,让贺邵承好好的睡了,还去拿了个小毯子过来给他盖在了肚子上。他自己就坐在一旁,抬着头看窗户外面的风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曾姥爷那边把辣酱送过去,之后就坐着电三轮又回来了。他觉得自己没个车,来来回回都要用别人的也挺麻烦的,路上还问了问电三轮的价钱。开车师傅就告诉他,收一个旧的,也就五六百,但电瓶容易坏。
他心里忖度着,还是没急着下决定,先到了街上给两个孩子买点肉。
曾老头进家门时,天已经黑了。
如今白天时间在慢慢的缩短,之前盛夏的时候到七点钟天还亮着呢,现在六点就已经暗下来了。他锁上了院子的门,接着就看到外孙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小贺呢?”曾老头现在对这小伙子也挺上心,基本和外孙一视同仁。
“他睡觉呢,累坏了。”陆云泽说话都放轻了嗓音,“姥爷买肉啦?怎么烧?”
“还是红烧吧,白煮也不得劲。”曾姥爷拎着一刀肉去了厨房,陆云泽也跟着一块儿去帮忙。城里头做饭虽然一开煤气灶就能来火,但到底烧不出土灶那股柴火香气。他也有些想家里的锅巴了,烧饭的时候特地多糊了一点在铁锅壁上,守着那层锅巴慢慢的烤干。肉在一旁炖着,咕嘟咕嘟的,曾老头又去后院,在那被鸡糟蹋坏了的地里翻出了点茨菇,洗干净一并扔了进去。
“喊小贺起床来吃饭吧。”他觉得差不多了,让外孙去房里头喊人了。
第40章 一场梦
大约是真的累坏了,贺邵承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只觉得身体都被拘禁在了黑暗之中,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身上凉凉的,风不断吹拂过来,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冬天——他站在院子里,穿着单薄的衣服被张红盼用藤条一下一下的抽。
腰上的伤……也是那个时候烙的。
就只是因为他吃了一小块肉。
一块留在脏碗里,陆文杰吃剩下来的肉。
心口忍不住的下沉,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所有的风都变成了刺骨的刀,让他肌骨发痛,手脚冰凉。他看不到一点光亮,更加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仿佛所有的意识都要被这沉沉的黑暗吞噬。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清亮又温柔的嗓音在他耳畔响了起来——“贺邵承,起床吃饭了!今天烧了红烧肉呢,你快点起来吃……”
是么儿。
黑暗的世界里猛的多了一束光,直到将他的世界完全照亮。
贺邵承睁开了眼睛,还怔怔的,一动不动的看着身上的人。
“诶,终于醒了。”陆云泽戳了戳他的脸,见到他眼角有脏东西,伸手去帮他抹了,也不嫌弃,“你看你睡的,都傻了。起来呀,姥爷特地烧了你喜欢的红烧肉,整整一斤呢。不过我可不想吃肉,今天热死了……我要吃米饭的锅巴,你别和我抢。”
贺邵承还怔怔的看着他,没动。
“么儿……”
他开口喊了一声,嗓音带着些沙哑,一幅还没醒透的模样。陆云泽索性去揉了揉他的脸,一顿狠搓,之后再伸手过去把他拉了起来,“现在醒了?再不行去洗把脸,你吃个饭再回来接着睡。”
贺邵承眨了眨眼,点点头跟着站起来了。
只要看到陆云泽,他心里所有的阴霾都一瞬间消散不见。卧室房门也藏不住香,还没走出去,那股浓郁的肉味就飘了过来,还能听到曾姥爷在厨房里喊两个孩子过去吃饭的声音。贺邵承跟着走了出去,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不过因为开了灯,家里头还很敞亮。他听到灶里面柴火还在烧着,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响;而曾姥爷则拿了碗筷,碰在一起叮叮当当。
这是家的声音。
他已经不在张红盼和陆文杰手里了。
贺邵承去洗了把脸,让自己完全清醒了过来,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浊气,坐在了厨房属于他的小板凳上。
他的碗里已经夹了几块全瘦的肉,还浇了一勺子肉汤,瞧上去香极了,把米饭都染成了泛着油光的褐色。曾老头笑呵呵的,和蔼极了:“小贺多吃点,多吃点。你看你长得,都比么儿壮了。”
他说完又过来催自己外孙:“你也多吃点肉,别就每次都盯着锅巴……你看你,一个暑假过来,才长了多少呀?”
陆云泽在边上正啃得咔嚓咔嚓响呢,有些不服气了:“那是他长得太快了,我长得慢一些又怎么样了呢?姥爷你也不高,我爸当初也不高,咱们家基因就是不高不壮……不能怪我的。”
“嘿,那是你不肯好好吃饭!”曾老头扔了一块肉给外孙,“你看你,要能和小贺似的一顿吃两碗饭,能不长高吗?”
“一顿吃两碗我只会长胖啊!”陆云泽气鼓鼓的,吃了一大口肉下去,“变成个小胖墩,多难看啊!”
贺邵承在边上忍不住的笑了,“么儿不胖,再稍微长点肉刚好。”
他来了也很久了,早就过了生疏客气的那段时间,现在也能一边吃饭一边和祖孙两个聊天,仿佛他也是曾姥爷的一个外孙似的。陆云泽被逼着吃了三块肉,接着就怎么都不肯吃了,只是舀了肉汤和茨菇,拌着把米饭吃完了。吃完了饭,他们又坐在一块儿吃甜瓜,是农村的那种菜瓜,青皮白瓤,虽然没有西瓜甜,但也很清爽。
一个多月没在乡下坐着看星星,陆云泽还有些怀念了,坐在小板凳上咬一口瓜瞅一眼天空,吹着微凉的小风,舒坦极了。他吃完了自己那一块,下一块就已经递了过来。
贺邵承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海。
“明天……就按照你上次说的,我们拿到了辣酱,送一点到杂货店里,给别人免费开一罐先试着。”他又吃了一口瓜,甜丝丝的,“饭店那边也去送一些……总之先把名气打出来,这样就能有生意了。”
“我看到封皮上面,姥爷也写了联系电话,到时候有人想要,也可以直接打电话过来。”
“嗯。”陆云泽点点头,颇为认真,“我觉得按照姥爷的手艺,卖了肯定不是问题……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在快餐店里尝到的‘阿婆香’么?完全比不上咱们家‘曾老头’的。等在平县把名气打出去了,咱们还得想想办法推销到别的城市去……不过总不能所有的活计都我们干,到时候可以的话,找一点经销商帮我们代理吧……”
贺邵承点了点头,“其实饭店的生意也很重要……一旦有需要,那可能就不再用一罐一罐的包装了,可以换成更便宜但量更大的塑料桶,价格上稍微优惠一点。”
他们坐在院子里,把“曾老头”辣酱未来的销售路子认真的谈好了,接着才一块儿去烧水洗澡,洗得湿漉漉的回卧室睡觉。县城里的床宽,这会儿又回到了窄窄的单人床上,贺邵承几乎和陆云泽肩膀贴着肩膀。他甚至都不用侧身,就能听到么儿轻微的呼吸声,在黑暗之中显得清晰。他忍不住的侧过头去看了一眼,陆云泽也没睡着呢,直接蜷过来靠着他,贴着了贺邵承的一只胳膊。
“我都想不到……咱们家这么快就有自己的厂子了。”他小声的说着,“想想和做梦一样。”
贺邵承没说话,但对他来说,从那个冰冷、饥饿又充满了虐待的地方来到这个温暖的家,更像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