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询轻笑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韩悯实话实说,“我原本想考个科举,然后去杨州做主簿。”
“主簿太委屈你了。你再想想,要做什么?”
韩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傅询心里有没有答案,也不想说得太高会不会惹恼他,顺着自己的心思。
“我想想爷爷从前那样做史官,就是兰台修国史……”
“我也觉得史官不错。”
心脏怦怦直跳,韩悯捂住心口,傅询这就要满足他的愿望了?
却听傅询继续道:“起居注史官是很不错。”
韩悯面容呆滞:“啊?”
朝里史官分两种。
一种是史馆史官,就是在史馆修国史的。
韩悯的爷爷就在史馆当过十几年的抄书小吏,后来拦驾献书,就做了史馆太史令,总揽史馆修国史之事。
还有一种,就是起居注史官,又叫起居郎。
起居郎,御殿则侍立,行幸则从。
臣有奸邪正衙奏,君有动言直笔书。
简单来说,就是跟在皇帝身边,记录皇帝起居言行的史官。
傅询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愿意?”
韩悯敛了神色。
倒也不是不愿意,两种史官的品级是一样的,只有一点——
起居郎得日日夜夜跟在皇帝身边。
想到从前自己和傅询打过的架,方才傅询还扯他的发带欺负他,韩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可能不是很适合这个职位。
傅询见他的模样,还以为他不好意思,轻声安慰他道:“没关系,同旁的起居郎都一样,朕不会对你做别的事情。”
他这话越说越低,但是韩悯也听清了。
这话落他耳里,就变作傅询要报童年的打架之仇。
“朕不会对你做别的事情”。
这话肯定是假的!
但是在朝里做官也不容易。
韩悯摸摸鼻尖,下定决心。
行吧,打架就打架,大不了以后我不还手、光挨打就行了。
看来六品的起居郎也不太好做。
韩悯低头,小声回话:“臣都听陛下的。”
傅询看他这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心情大好,伸手捏捏他的脸。
韩悯仍旧低着头,疼得脸都白了。
现在傅询就要找他报仇了。
小时候应该跟他打好关系的。
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傅询收回手,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放到他头上。
韩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怕把东西弄掉了。
规规矩矩地坐着。
然后外边的小太监通传:“陛下,温大人又来了。”
温言推开门,看着书房里的情形,险些没背过气去。
他俯身作揖,无奈劝谏:“陛下,书房乃清静之地,外殿还挂着德宗皇帝的御像,实是不该做此轻浮之举,实在也折辱韩公子了。”
傅询满不在意,面上淡淡的笑意:“孝期宫里不开宴,往日开宴时,滴粉缕金花是皇帝恩宠,怎么这花就不算恩宠?朕倒想给他簪别的花。”
韩悯听不大懂,一晃脑袋,一朵蓝颜色的布花就掉进他怀里。
把他吓了一跳。
那是傅询用他的发带扎的。
方才傅询说的滴粉缕金花,是宫中司织局制的、珍巧非常的金丝绢花。
宫宴上,皇帝为显恩宠,会亲自将这东西簪在臣子的官帽上。
中秋、除夕宴后,月色清皎,朝臣结伴,簪花骑马回府,是永安城里风流非常的场景。
韩悯忙道:“系统,给我看看《三国演义》刘备有没有……不对,那时候还没有戴花的习惯。”
他拿着自己的发带,有些出神。
不正统文人又不争气地开始心动了。
傅询从他手里拿过发带,将随手扎起来的布花拆散,捋平整了,还给韩悯。
他看向温言,冷冷地道:“温言,你近来管的太多了。朕让你做御史,没让你做大太监。”
温言站在原地,面色一变。
韩悯正绑头发,猛地听见这句话,手上动作也顿了顿。
要不怎么说伴君如伴虎呢,方才还笑着说话,才一句话的功夫,这就变了。
他斟酌着想开口。
正巧这时,杨公公领着一个小太监来奉茶。
杨公公就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身后那个小太监年轻面白,韩悯没有见过。
杨公公自然也听见了方才那句话,看见韩悯要说话,怕他惹着傅询,便抢先开口。
“那怎么行?老臣已经和我这小徒弟说好了,等老臣出了宫,就保举他做大太监。陛下要让温公子来,也已经迟了。”
小太监跟在师父身后,一言不发,给韩悯奉茶。
傅询原本还想再说什么,转头看见韩悯正与那小太监说话。
韩悯悄悄问他:“你是杨公公的徒弟?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低眉垂首,答道:“小的叫杨面。”
“杨面?”
“名字不好记,大人唤我小剂子就是。”
韩悯有些疑惑:“小剂子?”
“面团里揪出小剂子,就是小人。”
韩悯没忍住笑:“挺有意思的,你自己想的?”
小剂子应道:“是,小的从前在膳房当差。”
傅询原本也有心给韩悯找两个侍奉的人,此时见着这人与韩悯投机,几不可见地抬了抬眉。
他对韩悯道:“有意思就留下。”
韩悯还没来得及拒绝,傅询便对小剂子道:“往后跟着韩大人。”
小剂子连忙谢恩。
他知道韩悯不大想要他,但是——
只要他谢恩谢得够快,韩悯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在宫中待了许久,他太懂得抓住时机了。
这一上午,韩悯收获满满。
一个准许韩家回京的承诺。
一个起居郎的官职许诺。
还有一个小剂子。
韩悯觉着自己今年要走大运了。
*
再过几日,便是先皇驾崩的三七日。
照规矩,皇族中人都要在封乾殿守灵。
韩悯来永安城之后,五王爷傅让就一直想去福宁殿看看他,但是傅询不准,怕他吵着韩悯养病。
傅让很是不服。
想那时韩悯回来,还是他头一个看见韩悯,把他背回来的呢。
他背回来的,也不让他看。
又不是玉雕的、雪堆的,怎么就会被他看坏了?
所以这次进宫守灵,傅让一早就悄悄让人递了信给韩悯,让他抽空出来一会。
将近傍晚,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韩悯披上衣裳,小剂子陪着他,去见傅让。
两人走在宫道上,小剂子还以为他要带路,却不料韩悯好像比他还熟悉宫里。
韩悯解释道:“小时候常在宫里玩捉迷藏。”
想起从前的事情,他忍不住多说两句:“我常常躲在封乾殿附近的那个高楼上,圣上不大喜欢躲着,他一般是抓人的。五王爷傅让比较好玩儿,他有一回挂在墙上下不来,又怕被别人笑话,死活不让我们喊人来。”
小剂子问道:“后来呢?”
韩悯笑着道:“后来德宗爷爷就来了,把他抱下来了。但是那时,德宗爷爷身后跟着文武百官,傅让好几天都不敢出门见人。”
到了地方没等多久,傅让便从他身后走近,拍了拍他的肩。
“韩悯。”
韩悯回头作揖:“五王爷。”
傅让一摆手:“怪生分的,以后还像从前那样喊名字就好了。”
傅让的母亲惠太妃有一点儿胡人血统,所以傅让的模样也有些像胡人。
眼窝大,鼻梁高,身形骨架也大。
手臂上还纹着一颗狼牙——
那时他们一起去胡人的集市上玩儿,傅让年轻气盛,放下豪言,要纹一整匹狼,结果才纹了半颗牙,就抱着韩悯,哭着喊着说不纹了,要回家。
就这一颗狼牙,还是韩悯觉着半颗牙太丑,使劲按着他,才纹好的。
傅让板起脸来,应当是很威严的模样。不过他随母亲,又总是与悦王傅乐待在一块儿,总是和和气气的模样。
他性子讨喜,即使是君心难测如先帝,他生前也最偏宠这个儿子。
韩悯笑着道:“好久不见。”
傅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大包燕窝人参,要塞给他:“送给你补补身子,你前几天倒在宫门前,可真是吓坏我……”
话未完,便听闻有人冷笑道:“早几日便听闻,皇兄在宫门前捡了个人回来,本王一早就想见识见识,不想却是从前文官之首韩家的韩二公子。”
韩悯循声看去,注意到那人右手手背上,有三道鹰爪抓痕。
那人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忽然想起什么,一扯衣袖,将抓痕盖住:“前几日被一个畜生抓了几道,那畜生血淋淋的,怪惨的。”
他又道:“韩悯,既然已经攀上了圣上,怎么还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私相授受?若是因此失宠了,没得教本王为你捏一把辛酸泪。”
作者有话要说:
傅询:神经病,离我老婆和我们的宝贝(萝卜头)远一点!
傅让:哥!那我呢!
傅询:神经病,还有那个傻弟弟,离我老婆和我们的宝贝远一点!
第22章 分外柔和
说话那人长相阴鸷,颧骨微凸,眼角狭长。
正是恭王傅筌。
傅让将燕窝灵芝全都塞给韩悯,回头要同他理论:“四王兄……”
韩悯抱着东西,抬脚别了傅让一下,把他挡在身后。
*
先皇子嗣不丰。
太子傅临三年前过世,二皇子早夭,傅询行三,再往下数便是恭王傅筌与五王爷傅让。
还有几个皇子,年纪尚小。
几十年前,韩爷爷还在史馆做个抄笔小吏,以半生心血著了一部《治安疏》,苦于无路可投,便壮着胆子,在宫道上拦下德宗皇帝的御驾。
韩爷爷官任太史令,韩家由此显贵。
人前人后,德宗皇帝常说韩爷爷堪为文官之首。
韩悯小的时候,韩爷爷进宫与德宗皇帝说话,常带着他。
宫墙榴花处,三个年岁差不多的皇孙正放风筝。
傅询靠在墙边,支使五弟傅让把风筝放起来。
傅让便乐呵呵的,拿着风筝,在宫道上来来回回地跑。
而四皇孙傅筌不大喜欢和他们一块儿,抱着手,站得远远的。
那是韩悯头一回看见傅筌。
系统说:“那是四皇孙,张奉仪所出,张奉仪病逝之后,由贤夫人教养。”
韩悯见过贤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料想贤夫人对他不好,所以养成他这样孤僻的模样。
于是他走上前,从随身带的荷包里翻出一颗话梅,塞给傅筌:“给你吃。”
他二人的关系原本不错,一直到某一年的中秋宫宴。
十来岁的韩悯被哄着吃了两杯果酒,溜出来醒醒酒。
正坐在廊前吹风,却看见醉得不省人事的傅询被不认得的人扶着,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
韩悯把人拦下来,原想把傅询扶回去,却又听见殿上吵闹起来。
他悄悄溜去殿外看了看,原来傅筌的酒里被下了毒,又被侍读误饮。
德宗皇帝震怒,正派侍卫去查。
傅筌身边的小太监“不小心”说漏嘴,前几日傅询与傅筌才吵过架。
德宗皇帝坐在位置上,怒道:“阿询呢?拿过来。”
自小相识,韩悯太了解傅询。傅询要是记仇,得当着面把人打一顿,他不会下毒,怕是被人害了。
现在回想起来,方才那情形就不太对劲。
韩悯想了想,跑回去,把傅询推进湖里,然后自个儿也跳进去。
傅询呛了两口水,清醒过来,刚要发怒,回头看见韩悯,不大自在地别开目光:“怎么了?”
韩悯拍拍他的脸,正经道:“你差点教人害了,稍微留点儿心眼吧。”
两个湿漉漉的少年人相携回到殿中。
傅询照韩悯教他说的,说自己喝晕了酒,一脚踩空,掉进湖里,是韩悯救的他。
嫌疑洗清了。
这日夜里出宫时,韩悯走在湖边,傅筌经过他身边,咬着牙道:“你就是滥好人。”
原来是坏了他的好事。
韩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忽然冒出来的傅询拉走了。
“你今晚别回去了,五弟和卫归都去我房里,我们玩六博棋。”
傅询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看了一眼傅筌——
他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要把韩悯推进湖里的动作。
回到房里,傅询这才“恍然想起”:“五弟和卫归说他们来不了了,就我们两个了。”
两个人坐在榻上下棋。
傅询忽然问他:“你救我做什么?你不是可不喜欢我了?”
韩悯撑着头,一手捻着棋子,小小地“哼”了一声,懒懒道:“不喜欢归不喜欢,旁的人算计你,就不行。”
烛光摇曳,将韩悯的眉眼照得分外柔和。
因为这件事,傅询懒得陪傅筌玩勾心斗角的游戏,也想快些强大起来,便去了西边带兵。
也是这件事情之后,傅筌记恨韩悯,渐渐地、两个人就散了。
*
此时宫中廊上,傅筌年岁渐长,使的手段、说的言语,都不似从前那样漏洞百出。
韩悯站在傅让身前,朝傅筌作了个揖:“恭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