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钰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却问傅询:“陛下,不知韩大人在朝中所任何职?”
“起居郎。”
“臣也想……”
傅询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楚钰缩了缩脖子:“算了,臣又不想了。”
福宁宫与出宫的路不是同一条,楚钰、江涣与李恕行了礼便要离开,韩悯与傅询一同回去。
未走远时,傅询忽然对韩悯道:“你这身官服。”
韩悯摸摸锦缎的衣袖,虽然很舍不得,但是他揣测了一下圣上的意思,试探着应道:“臣洗好了,就还给陛下?”
傅询却道:“喜欢就穿着罢,不用还了。”
“是。”
这不单是一件衣裳,还是一个官职。
韩悯面上不显,韩娇娇在心里扭了扭,开始跳企鹅舞。
耶,爷爷、哥哥、娘亲,韩家的列祖列宗,我做官了!
却听傅询又道:“之前一块儿睡的时候,趁你睡着,量了一下你的身形,凭着感觉让他们做了衣裳,要是不合身,就让他们再改。”
他说得淡然,四周又静,还离得近的三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江涣与李恕假装没听见,但是脚步顿了顿。
楚钰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听见这句话,猛地就转回头。
韩悯也回头看了一眼,于是江涣与李恕最终也扭回头。
面面相觑,群脸疑惑。
韩悯的表情逐渐呆滞。
糟了,爷爷、哥哥、娘亲,韩家的列祖列宗,我又成宠臣了。
傅询却心情颇好地把他拉走了。
韩悯只来得及朝他们使劲摇头——
我不是妖妃,我真不是!
楚钰向他回了个坚定的眼神——
我都知道,不用担心,我不误会。
然后韩悯就被傅询带走了。
楚钰看他离开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方帕子,按了按眼角,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泪。
江涣斜了他一眼:“你做什么?”
楚钰道:“这小文人也太惨了。”
江涣撇了撇嘴:“你去年才来,不知道其中内情。”
“什么?”
“圣上与他打架打到大,他们私下关系不好,圣上喜欢欺负他。”
楚钰分明有些怀疑。
江涣白了他一眼:“你问信王,小时候带他们去玩儿,根本不敢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怕他们一转眼就打起来。”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恕想了想:“是,他们两个,经常打架。大约是因为圣上做了皇帝,悯哥儿如今不太敢了。”
楚钰还是不大相信:“这叫欺负?就这就这?”
到了宫门前,马车都等在外边,江涣朝一辆挂着描有“柳”字的灯笼的马车走去,他掀开帘子,坐进马车。
马车辚辚地驶过石砖铺陈的长街,深夜月色微明。
*
回到福宁宫时,派去找温言的卫环也回来了。
他回禀:“陛下,温大人找到了。傅筌傍晚就把人给绑了,手下文人针对温大人手里那封折子,写了应对的折子。”
文人之间的骂战,看起来简单,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情。其实能走到金殿上,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底下风起云涌,波澜诡谲,都是预料不到的暗流汹涌。韩悯没有照着温言准备好的折子说话,难怪傅筌那边应对不上来。
卫环继续道:“温大人被囚在恭王府里,打断了一条腿,强撑着顺着沟渠爬出来。找到的时候,就问了一句事成了没有,我说成了,他就疼昏过去了。”
傅询沉吟道:“让梁老太医和太医所的都去一趟,要什么药就去取,告诉他,御史台的位置给他留着,让他好好养伤。”
“是。”
傅询看见韩悯要说话,便对他道:“现在外边乱得很,温府也腾不出手来招呼你,你要看他,过几日再去。”
韩悯想了想:“我还是现在就去一趟吧。”
“怎么?”
“他们家的情况应该不怎么好,文渊侯府没落得厉害。温言还是为陛下受的伤,我应当代陛下去看看。”
料想他是觉得楚钰与江涣都有事情做,单他一个人闲着,他怪不好意思的。
傅询也不再否决,只道:“你想去就去吧,今日太晚了,明早再去。”
“好。”
他二人相对坐在榻上,中间案上摆着一个小香炉,淡淡轻烟。
沉默了一会儿,韩悯道:“天不早了,那臣先回去……”
傅询问:“近来可睡得好?”
韩悯点点头:“嗯,陛下送的香炉和长剑都很有用。”
都是他从傅询这儿拿的东西。
香炉放在榻边,长剑挂在帐前,韩悯近来睡得还好。
傅询又道:“我手下那几个文人,你大概都见过了。”
韩悯回想了一下,随后点点头:“嗯。”
“温言性直,过了头就有些迂腐。于你有些误会……”
韩悯弯了弯眼眸:“我们会和好的,又都不是坏人。”
“江丞相之子江涣,许多年前就替我做事。”
“江师兄……我之前确实没看出来。”
韩悯摸摸鼻尖。
傅询继续道:“江涣难测,心沉似海,可以接替他父亲做丞相。”
韩悯仍是点头。
“还有就是楚钰。他生来风流浮躁,我预备先让他做几年小官,磨磨他的性子再说。”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他跟自己说这个做什么,韩悯只是点头:“嗯。”
傅询正色道:“温言迂腐,江涣深沉,楚钰风流。你太……可爱,不要总跟他们混在一块儿,跟在朕身边就好。”
韩悯微怔,随后侧了侧脸:“陛下,我是听漏了一个词吗?”
傅询面色一变,到底没忍住,径直把他的官帽摘下来,使劲揉揉他的脑袋。
他朗声道:“你可爱,听清楚了吗?”
原本韩悯是匆匆出门的,未满二十,也还没束发,一头乌发被揉得乱蓬蓬的。
韩悯抬眼,直视帝王面容:“啊?”
傅询耐着性子,揪住他的一缕头发:“不是小猫小狗那种,是文人天真烂漫那种,明白了吗?”
韩悯下意识道:“哇!你懂得欣赏我的内在美了,你小时候可不是这么说……”
他顿了顿,忍住笑:“……我的意思是说,陛下真是慧眼如炬。”
烛火映在韩悯眼中,被皇帝夸了,小文人有一点小得意。
——我感觉我要飘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悯悯:飘飘
老傅:(按住老婆)
(顺便敬告诸君,包括但不限于卫归、楚钰、温言)韩悯,老婆,我的,睡过(一张床),别乱打主意
第30章 文人相交
这天夜里睡得晚, 韩悯眯了没一会儿,天就亮了。
隐隐约约望见外边的光亮, 他从榻上爬起来,揉揉眼睛。
杨公公听见动静,上前将榻前帷帐挂起来:“夜里这么晚睡的, 不再睡一会儿?”
“不了,今天要去看看温言。小剂子没回来?”
“哪有这么快回来?人家找到了姐姐, 不得耽搁几天?不用管他,你别看他模样傻傻的, 其实他心里也有算计,要不怎么能做我徒弟呢?”
“好,那就不打扰他了,他要是回来说要什么, 就拿给他。”
韩悯下榻洗漱, 换了身衣裳,准备去文渊侯府。
因为是替傅询去看看温言,就从傅询的库房里挑了些东西带去。
从前系统问过他, 为什么温言会做傅询的幕僚, 随他东跑西跑。
韩悯解释说, 是因为文渊侯府的爵位到温言父亲那一代就结束了, 他为了保住爵位, 所以早早的就选定了傅询。
但是因为温言不喜欢他,韩悯与他也就没有太多交集。
今日到了文渊侯府门前,韩悯这才明白, 温言此人,处境实在是艰难。
马车辚辚,驶过狭窄的青砖小道。
照理来说,公侯之家,家大业大,就是把一条街都盘下来建府邸也是有的。
如文渊侯府这样,府邸藏在街巷里的,着实不多。
韩悯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沽酒的,卖鱼的,摆摊算卦的,挤在街巷里,熙熙攘攘。
他问杨公公:“文渊侯府怎么没落成这样了?”
杨公公叹道:“温侯爷流连于乐坊酒馆,不这样才怪了。”
韩悯放下帘子:“陋市其间,不改心志。温言挺厉害的。”
杨公公笑道:“他日日贬损你,你还夸他呢?”
韩悯笑了笑,没有说话。
都是文人,他原本很羡慕温言的耿直,而今更加敬佩。
马车再行了一阵,在前边停下。
宅院甚小,隔音也不好,韩悯还没掀开车帘,便听见里边有人大声吵嚷。
“你早些跟着圣上又怎样?跟着他四处瞎跑又怎样?还不是被人打断了腿,灰溜溜地被送回来了?风头都叫韩家罪臣给出了,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家不是早滚回桐州去了?人家就懂得颠颠儿地跑来永安讨赏,就你不懂?就你矜贵?依我看,咱们也别守着什么文渊侯的破牌子了,趁早咱们也回家去,是不是?”
一段话说下来,韩悯脸色一变,掀开帘子就跳下马车,步上三级窄石阶,推开老旧的木门。
那时温言正坐在院中井边,架着一条腿,捧着水瓢。
因为是在家中,衣着朴素,只穿一身窄袖的素服。
头发也没束,垂下来,遮掩住面容,看不清楚表情。
正说话那人是温言的父亲,文渊侯。
他二人听见门外的动静,一起望向门前。
文渊侯指着韩悯道:“你……你又是哪位?你怎么……”
温言别过头去,捧着水瓢,净了口,又用帕子擦了擦脸。
韩悯看了一眼文渊侯,朝他拱了拱手,朗声道:“韩家罪臣,韩悯,见过侯爷。”
他转向温言,佯怒问道:“温辨章,你在圣上面前,说我坏话的时候不是一套一套的?今日怎么还愣着让别人说了?”
温言一愣,抬眼看向他,顿了顿,最后道:“我不知韩公子今日过来,要不请韩公子先回去,等过几日……”
韩悯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正色道:“坐着。”
文渊侯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尖,后退几步。
韩悯转头看他:“温侯爷,都是为圣上做事,我也不知,昨日夜里,我究竟出了什么风头。若说威风,到底还是侯爷更威风些。”
温言扯了扯他的衣袖,朝他摇摇头。
再如何,也都是他父亲,孝道压着,他不好开口,但也不能让韩悯帮他。
韩悯看着他,抿了抿唇:“能走吗?”
温言一手扶着井口,捡起放在地上的拐杖。
韩悯看了一眼他缠着夹板的腿,架起他的手,叹了口气:“走吧,哪个房间?”
温言指了指窄小的走廊那边。
扶着他慢慢走回去,温言不愿意让他用力扶着,用自己的力气站稳。
才初春,额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房间素净,一面书案,一张挂着白帐的竹榻,书卷都堆在几个大木箱子里。
韩悯让他在竹榻上坐下,环顾四周:“你用过早饭了吗?”
温言没有回答,料想也是没有,韩悯便出去吩咐了一声。
再回来时,他已经捧着卷书,摩挲着页脚,安安静静地开始看了。
听见韩悯回来的动静,身形一僵,随后不大自在地放下书卷,抬起头:“你回来了?”
“嗯。”
房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坐,韩悯便走到榻边,在他身边坐下。
还毫不见外地推了推他的胳膊:“你往里面一点。”
温言一顿,随后撑着手,往里边挪了挪。
韩悯又道:“让他们去给你弄吃的了,等会儿就好。”
“多谢。”
他二人总是这样,无话可说。
这时房中又只剩下他二人,气氛更加尴尬。
韩悯伸手,将竹榻里的枕头拿出来,放在他身后,让他靠着。
“多谢。”
“我有两句话同你说。”
温言低声道:“正巧我也有。”
韩悯转头看他:“你说。”
“你先说吧。”
“行。”
韩悯道:“我是想让你好好养伤来着,御史台的位置,圣上给你留着呢。他虽然有时候脾气差了些,其实对人还是不错的。”
温言却道:“我主要是看他能做皇帝,对人好不好倒无所谓。”
“这……你真洒脱。”韩悯摸摸鼻尖,“我是说,你有时候明知道说什么,圣上会发怒,就不要再惹他了。”
“文人……”
韩悯看着他的眼睛,正色道:“这不叫文人骨头,这叫迂腐古板。譬如上回那件事情,你不该直接说,要让我去考科举,不想让我做官。你应该这么对圣上说——”
他清了清嗓子:“‘臣知道圣上爱才心切,然则朝廷规矩不能不立。再者,韩公子才华出众,乃状元之才,有了这个名号,日后韩公子在朝中做官,也更容易。’”
他杏眼微抬:“你怎么能直接骂我呢?”
温言垂了垂眸:“对不住。”
“我也不是教你骂我,你别真跟圣上说。”
“我知道。”
韩悯又道:“还有我方才进来时,听见你爹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