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岩点头:“进了。”
韩悯惊叹。
他回想了一下,去年的科举,也就是与楚钰同届的科举。
去年科举,只有榜眼与探花,没有状元。
殿试的三位举子,有一位没有进宫。连紫宸殿都未入,遑论殿试。
所以去年的状元是空缺的。
这也就让所有人以为,没来的那位举子当是状元。
这件事情,在当时的齐国讨论甚广。
或说是因为下派的官员礼数不周,把那位狂傲的状元得罪了;或说是那位状元原本就是来玩玩儿,玩过了就走了。
还有人说,这位状元其实就是近十年前,在宋国中过一次状元的谢鼎元。
不过因为齐国朝堂比宋国还要差,他连殿试都没去就走了。
现在看来,这种说法前半句竟是对的。
十六岁就中了宋国状元的谢岩。十年之后,又参加了一次齐国科举。
两朝鼎元,谢岩谢山石。
韩悯又问:“你怎么没有去殿试?”
谢岩答道:“老皇帝一早就知道我是谁,觉得非你齐人、其心不善,暗中支使人把我扣住,不准我上殿。”
“这也太过分了。”韩悯一惊,而后忽然想起,“可楚钰也是宋国人?”
他倒不是怀疑谢岩这话。
如果先皇不喜宋人,可他又亲口点了楚钰为探花,十分可疑。
谢岩淡淡道:“楚家家财万贯,老皇帝是看中他们家的钱了。他中探花之后,楚家就把家里产业尽数转移到了齐国。”
韩悯了然:“原来如此。”
谢岩轻笑:“可惜老皇帝还没来得及好好地笼络他,就先驾崩了。他自己也不傻,知道老皇帝气数已尽,投到今上那边。原是我多虑了。”
“可是这对你不太公平了,要不你过两年再考一次?要不我跟圣上说一声……”
谢岩不欲再说,站起身来摆了摆手:“回去罢。”
他刚要走,韩悯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你看。”
他指了指方才谢岩靠着的那面墙。
那面墙上都是文人的题字,谢岩靠的那处,正巧是去年科考之后,探花郎楚钰的题诗。
——一江潮涌平如镜,两处星移各自明。
韩悯的手指在“两处星移”上点了点:“你看,他还是惦记着你的。”
谢岩自嘲地笑了笑:“不是惦记,是记恨和较劲。”
两人回到临窗的位置边。
那时葛先生正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揽着楚钰安慰他。
“他那时候年轻嘛,不过现在也挺惹人烦的,别生气……”
见谢岩来了,就没说下去。
知道楚钰与谢岩有故,但是楚钰气恼他,其余三人也没有急着说和,反倒把他们隔开了。
后半段轻松一些,杯盘狼藉——主要是葛先生的战绩。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滴酒水倒出来,滴答一声。
“都吃好了吗?吃好了就散了吧?”
仍旧要把楚谢二人隔开,葛先生便道:“小谢喝了点酒吧?不太方便,小韩你送他回去。这个小温腿脚也不太方便,小楚你送他。”
楚钰应了,抬手招来一个小伙计,俯身就把自己的新朋友温言抱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伙计推着木轮椅跟上。
韩悯坐在原位,转头看了看谢岩:“阿岩,你后悔了吗?”
谢岩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
韩悯悠悠道:“如果你没骗他,这会儿在他怀里的,就是你了。你当时考上状元都要拿到的卖身契,现在又在哪里呢?”
直觉不妙,谢岩威胁道:“你要敢写我和他的话本,我就敢写皇帝发现了你的话本,然后把你抓进宫去,春宵苦短的话本。”
韩悯一激灵,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谢岩提起他的衣领:“走,送我回去。”
“我看你也没喝醉啊。”
话音刚落,谢岩就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靠着他:“现在醉了。”
韩悯要将谢岩送回建国寺。
走出醉仙居,葛先生一开始跟着韩悯他们,才走出一条街,就说:“我先走了。”
韩悯问:“先生要去哪里?”
“再吃一顿。”
“啊?”
“就你们饭桌上那个气氛,山珍海味都味同嚼蜡,我自己再去吃一顿,你送谢岩回去吧。”
葛先生走远了,头也不回,摆摆手与他作别。
韩悯扶着谢岩:“那我们走吧。”
*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韩悯问:“你真的不愿意再出仕了吗?”
古往今来,文人与朝廷都割舍不开,起码与民生割舍不开。
他以为,谢岩仍在齐国国都永安,而不是归隐山林,也是一种表现。
却不料谢岩道:“不必,我已见过齐宋两位君王,皆是庸庸碌碌之辈。圣人不出,我辈文人唯有独善其身。我早已抱定主意,绝不出仕。”
韩悯下意识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当今圣上其实挺好的。”
韩悯想了想傅询,然后笃定地点点头:“他是个明君,比先皇好得多。倘若你早些来,见过德宗皇帝,他也是个明君。”
谢岩却道:“你在话本子里那样写皇帝,还说他是明君?”
“话本里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那你方才在御史和探花郎面前,紧张什么?”
韩悯答不出。
默了默,韩悯又问:“既然你觉得天下大乱,圣人不出,宋齐两国都是昏君,怎么不提醒琢石,还看着他做了齐国的探花?”
“宋齐相争,相较而言,宋国已是强弩之末。”
就是很差的和比较差的相比,还是选择比较差的好了。
谢岩揉了揉眉心,恍惚有些醉意。
韩悯便道:“好吧,你不想出仕,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住在建国寺。”
“倒也可以。从前建国寺方丈问过我要不要剃度,他可以把衣钵传给我。我这些年参悟佛经,觉得很是奥妙。”
“好吧。”韩悯顿了顿,“可是在你剃度之前,你吃饭住宿还是要花钱的。”
“我继续写话本子。”
“你是两朝鼎元,写什么话本?你应该写《五年科考三年模拟》。”
“这是什么?”
“就是……”韩悯摸着下巴,“教人怎么准备考试的书,你还可以写几篇应制文章订成册子,这个可比你写话本好多了。”
说着话就回了建国寺。
禅房狭小,谢岩将摊在床上的佛经一掀:“坐吧。”
他一回来,谢岩养的那只猫从窗外跳进来,走到他的脚边,蹭了蹭他的裤腿。
谢岩微醺,没理会它,倚在榻上,随手拣起一本佛经来看。
韩悯看见,心疼得不行,俯身把小猫抱在怀里顺毛。
系统趁势附身,用脑袋拱了拱韩悯的手,又伸出爪子去够谢岩的衣摆。
韩悯这才想起来,系统特别喜欢谢鼎元的字。
他抱起小猫,往谢岩面前凑。
“你好你好,我很喜欢你的字。”
谢岩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腾出手,摸了摸猫头。
系统在韩悯耳边尖叫:“那是他写字的手啊!他摸我了!”
韩悯提醒他:“你不要把话讲得那么奇怪。”
系统根本不听,整只猫都炸毛了,猫爪子激动地左右狂摆,被韩悯按住之后,猫尾巴上下狂甩。
韩悯继续提醒:“你现在是只猫,不是狗。”
谢岩放下佛经,奇怪地看着他们,然后拍了一下猫脑袋:“听人念了好几年的佛经,毫无长进。”
系统也不惭愧,挣脱韩悯的束缚,啪叽一下在他面前躺下,露出软乎乎的肚皮。
韩悯十分无奈:“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谢岩将翻开的佛经盖在他身上,自己看向韩悯:“楚钰那边……”
“我也没办法,我帮你试探试探,要是做不成朋友,那还是算了吧,省得惹得他更不高兴。”
谢岩断然道:“我不要。”
韩悯皱眉:“小样儿,你还挺狂啊。你自己骗他的,你现在跟我说你不要?”
自知理亏,谢岩顿了顿:“你看起来和他关系不错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人好。”
谢岩从挣扎的系统身上拿起佛经:“罢了。”
韩悯悄悄觑了他一眼,终还是心软:“我教你一招,琢石很吃撒娇这一招的。”
“怎么撒娇?”
“你怎么连这都不会?教不了了。”
谢岩再一次放下佛经:“你做给我看看。”
行吧,就帮他一回。
韩悯一把按住系统:“看好了。”
他眨了眨眼睛,酝酿好情绪,眼里泛着泪花。
“琢石,对不起,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他抓起猫爪往自己的心口上按:“你打我,你不要生我的气。不要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旧朋友嘛。”
后边那句话,也是对系统说的,于是喊出来的称呼也就成了:“统统。”
系统叹了口气,蹭蹭他的手:“别瞎想,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崽。”
谢岩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们,然后翻过身,面对着墙,独自一人默默忧愁。
*
朝中设立了三位起居郎轮值,韩悯在傅询身边跟了几次,对起居郎的事务也愈发熟悉。
韩家老宅那边,在傅询的授意下,工部也派了工匠去修整。
韩悯去看过几次,请他们吃过饭、喝过酒。
今日又是韩悯轮值。
皇帝的一天十分规律。
天色微明时韩悯进宫,傅询晨起练剑,他站在一边;傅询批阅奏章,他坐在一边。
傅询用午膳——
他跟着吃。
太后娘娘听说今日又是韩悯当值,又派那个老嬷嬷送了“君臣和谐”猪蹄汤煲来。
韩悯谢过恩,待人都离开,就在傅询身边坐下。
才动碗筷,韩悯夹菜的手还停在半空,那个老嬷嬷又折返回来。
吓得韩悯赶紧把菜丢进傅询碗里,然后放下筷子乖巧坐好。
老嬷嬷说:“太后娘娘说,许久未见韩大人,想念的紧,圣上得闲时,带韩大人去慈明殿看看。”
傅询应了:“好。”
“老奴告退。”
人走后,傅询给他夹菜:“下回让母后换个菜送罢。”
韩悯微怔,下意识道:“太后送菜,还能换的?”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
过了一会儿,傅询道:“你晚上别回去。”
“嗯?”
“晚上要去恭王府,江涣把这些年恭王做的事情都整理出来了,要他画押。包括你兄长和我兄长在猎场的事情。”
先太子傅临,于猎场狩猎时,逐白虎而去,最终身死。陪同的韩悯兄长韩识与叔父韩仲齐,一死一伤。
原来这件事情,也与恭王有关。
一听这件事,韩悯立即严肃下来,放下碗筷。
原来这件事情真有蹊跷。
傅询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不怕。”
韩悯又是一愣,怔怔地点点头:“嗯。”
系统急得原地转圈:“撒手!给我撒开手!”
作者有话要说:悯悯:不小学鸡行为的傅询好像有点帅
第49章 牛奶味的
先太子傅临在世时不曾做过太子, 永乐太子的封号,是他死后,先皇追封的。
这日夜里, 要去恭王府之前,傅询带韩悯去了一趟明堂殿。
明堂殿正殿供奉着历代皇帝的画像与牌位,偏殿则是后妃、功臣或早夭的皇子的灵位。
先皇生前十分宠爱傅临, 还专门开辟了一处地方安置他的灵位, 日日长生灯烛不熄, 月月和尚道士诵经。
傅询推开偏殿的门,韩悯却往后退了半步。
“陛下, 我还是在外边等着……”
傅询握住他的手:“你别怕, 先皇已经驾崩了, 他不会怪罪韩家了。兄长从来没有要发落韩家的意思,我也没有。”
韩悯定下心神, 轻轻地点点头:“我知道。”
傅询摸摸他的鬓角,试着把他拉进殿中。
偏殿偌大, 正中是一张大供案, 案中放着先太子的灵牌, 时鲜瓜果贡品。
四周灵幡素绸垂落, 却一动不动。
此时已是黄昏,门开时,将散的晚霞光彩映入门内,将白布都染上昏黄的颜色。
晚风吹入, 缓缓地拂动灵幡。
韩悯这才看见, 偏殿的左侧是一片荒芜似的焦黑。
傅询问:“你兄长跟你说过吗?”
韩悯思忖了一会儿,最终摇摇头。
“韩家抄家时,你在牢里, 先皇依着傅筌的意思,把你兄长召进宫中,给我兄长祈福。”
“深夜殿中走水,宫人不曾察觉,后来傅筌拦着不让救火,你兄长就抱着我兄长的灵牌,躲到供案下。”
“最后东风散雨,火光退去。”
原来是这件事。
韩悯道:“兄长没跟我提过,但是杨公公跟我说起过。”
原来就是在这里。
傅询又道:“烧了左侧的宫殿,先皇只让他们将外墙砌起来,说里边是兄长显灵的痕迹,就没让他们动。”
先皇仿佛是个很复杂的人。
于傅临,他是个好父亲。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于嫡长子,却不曾有过帝王家常有的猜忌与怀疑。
对其他儿子,不做储君培养,只是让各宫妃子教养,偶有宽厚慈爱的时候。小时候韩悯与五王爷傅让在一块玩儿,见过他两面,不过是寻常严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