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悯不自觉绞紧手,问道:“他们将书稿收来,会做什么?”
葛先生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糊窗子,比草纸糊得透光。或者烧饭时,用来引火,省一些稻草。”
有半句话他没说出来。
——多半是找不到了,谁会把几张纸留两年多呢?
韩悯应当能预料到的。
两年过去,能找到书稿的概率实在是太小了。
他也只是想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才想要试一试。
他叹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只道:“还是多谢您,等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也不用灰心。听他们说,有些黑市商人,会把一些民间的书稿收来,和其他的书稿混在一起,整理一下,当做前代的文集转手卖出去,说不准你爷爷的书,也正在黑市上卖呢?”
这种事情,韩悯倒是略有耳闻。
南蛮荒芜,书籍匮乏,大齐通行的书卷鱼龙混杂,难以辨认,有些商人借此牟利。
或者找旁人不要的书稿,或者让没有名气的书生执笔。
拼凑出一本书,署上前代名家的名字。
反正流传不广,能认出来的人不多。前代名家也都已经过世,翻不了案。
这就是所谓的伪书造假。
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韩悯揉揉脑袋,稍微松了口气。
马车很快就出了城,来到城外的一个小村落里。
农家小院里,一个妇人正抱着谷子喂鸡,葛先生上前交涉,给了她两块碎银做酬劳,妇人才将他们引到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里。
房间是土筑的,没有窗户,昏暗不明,满室尘土飞扬,地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写着字的纸张。
韩悯用衣袖掩着脸,一边咳嗽,一边道:“先带回去吧,我回去慢慢看。”
他从房间里退出来,塞给妇人两锭银子:“请问大娘,可还有这样的书稿?”
那妇人看了一眼韩悯塞过来的银两,立即眉开眼笑:“有有有,我家男人专门帮书局处理这些东西,每天都带回来一些。”
“敢问他两年前是在白石书局做事么?”
“是,不过做了一会儿,就去其他地方了。”
“那……这些书稿里,会有白石书局的稿子么?”
“这……”妇人眼珠一转,随即笑道,“自然会有的。您想啊,我男人每天都带一些纸回来,堆在最上边,我们每回都是用最上边的。两年前的,说不定还被压在下面呢。”
韩悯点点头,那妇人带着他去了厨房,灶边的竹筐里也堆放着许多废稿。
妇人满脸带笑地瞧着他,韩悯会意,再塞给她一块银子。
那妇人将银两收好,又问:“还有一些糊在窗户上了,还要吗?”
窗户上的纸,久经风吹日晒,已经看不出字迹了。
韩悯笑了笑:“不必了。从前也有人像我们一般,来这儿收这些东西么?”
“也有。不过他们挑挑拣拣的,翻了半天才拿了几张,不如你们爽快。”
“原来如此,那他们常来么?”
“不常来,一年才来几次,不过来时,一般会在我们这儿待几天。”
韩悯了然点头:“那下次他们来时,能不能请你家男人,去白石书局说一声?”
他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一块银子。
“自然自然,他们要是再来,我一定让我家男人去通报。”
“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
妇人摸了摸袖中沉甸甸的银两,恨不得韩悯日日都来才好。
那头儿,葛先生已经带着人,将所有的书稿装上车。
东西说多也不多,只装了两个竹筐,就是看起来乱糟糟的。
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两张会是他想要的东西。
韩悯坐在车里,掀开帘子,回头看了一眼。
葛先生给他倒了杯茶,安慰他道:“没事儿,找不到也没关系,我再帮你找就是了。”
韩悯接过茶杯:“谢谢先生。”
“那书稿到底写的什么?怎么好像非找回来不可似的?”
“我爷爷从前在史馆做官,同宫中几个朋友交好,受他们所托,将这十来年的亲历见闻编成戏本。增删几次,写了快十年。原本已经写好,只等印出来送给他们了。”
韩悯撑着头,靠在马车窗边,轻叹一声。
“在桐州这两年,爷爷几十次想提笔重写,可惜年纪大了,看不清楚,也坐不住,手抖得厉害,又握不住笔,时常写了两三张就写不下去。”
“我有几次看见他坐在案前,一边打自己的手,一边提笔写,写不出来又一个人悄悄抹眼泪。”
“我想说他口述,我来写,他又说不是什么大事,不用那么麻烦,不让我管。我想他大概是记不清楚自己写过什么东西。所以想帮他把书稿找回来,起码要把这本戏文找回来。”
就算只找回一两张也好。
韩悯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对葛先生道:“麻烦先生帮我。有用钱的地方,就从我的话本钱里边拿。”
葛先生素来爱惜他们这些文人,一听这话,心疼极了。
“没事没事,我再帮你找。”
回到白石书局,将买来的废稿都堆在院子里,韩悯也不嫌脏,坐在石阶上,一张一张地查看。
谢岩也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只是帮他看看废稿。
一直到下午,只剩下最后一些竹筐底下的纸张。
葛先生道:“那个妇人也是哄你开心,怎么会有两年前的……”
谢岩忽然举起筐子:“韩悯,你看这上边的是不是?”
竹筐的竹条缝隙里,藏着两张纸。或许是因为压得紧,才没有被拿去糊窗子。
将竹筐拆开,两年前的纸常年放在厨房,脏得很。
韩悯一眼就看出这是早些年爷爷的笔迹,稳重平和。
他这才笑了,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捧在手里,看了两三遍。
葛先生舒了口气,道:“可算是高兴了吧?走吧,中午饭都没吃,出去吃饭。”
为防万一,韩悯把这两张书稿抄了两份,收在不同的地方,才同他们一起出去。
*
还是下午,三个人准备去找个地方随便吃点东西。
才走出书局,就看见楚钰和温言在一个说书摊子前,温言脸色很差,楚钰却一个劲儿地朝他笑。
温言推着轮椅要走,楚钰就伸出脚别住木轮,不让他走。
走近了才知道,那说书先生在说《圣上与御史二三事》。
看见韩悯来,楚钰才收回脚。
温言推着轮椅冲到韩悯面前,恨恨道:“你做的好事。”
楚钰笑了笑:“大度点,你前几天对韩悯可心软了。”
而后又听那说书先生道:“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这本,咱们来讲《圣上与探花郎》。”
楚钰笑容凝固,随后躲在人群里,振臂一呼:“御史大人才是最好的!”
竟还有人应和:“没错!御史才是最好的!”
韩悯推着温言的轮椅,轻声道:“辨章,我们走吧。”
温言指了指前面:“走不了了,你看,圣上亲自来了。”
韩悯抬眼看去,停在街口的,可不就是宫里的马车吗?
傅询从马车里掀开帘子,往外望了一眼,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们在喊什么。
不知道第多少次,韩悯紧张地吃手手。
作者有话要说:醋鱼:(立即改口)韩起居郎才是最好的!
醋鱼:舆论引导专家
悯悯:吃手手专家
第54章 小小冤家
身后是才讲完《圣上与御史二三事》的说书摊子, 还有人喊着“御史大人才是最好的”。
前面是皇宫里出来的马车,马车里坐着圣上。傅询掀开马车帘子,正朝这里看来。
韩悯推着御史大人的木轮椅, 进退两难。
他往后退了几步,碰了碰楚钰的胳膊,提醒他圣上就在前面。
楚钰看了一眼, 笑着抬手扣住他的肩, 问道:“现在怎么办?”
韩悯小声道:“我们之前说好的, 不告诉他。”
楚钰却问:“我们之前说好了什么?”
他好像有反悔的意思,韩悯有些急了:“说好我给你们念话本, 你们不告诉他的。”
“才念了一次, 还没念完。”
“那我下次再给你们念。”
“念几次?”
韩悯咬咬牙:“十次?”
楚钰不语。
“二十次?”
楚钰捏捏他的下巴, 漫不经心道:“念完。”
夭寿了,他竟然还会坐地起价, 不愧是富商家庭的少爷。
韩悯愤愤地看了他一眼,磨了磨后槽牙:“行。”
“成交。”楚钰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我绝对不告诉他。”
写话本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 不过是文人一时的游戏笔墨;若是往大了说, 就是诋毁君王。
都是韩悯的朋友,嘴上逗一逗他,在摸不清楚傅询对这件事的态度之前,他们自然不会把这件事情捅到圣上面前。
楚钰从他手中接过轮椅, 一手推着轮椅, 一手揽着韩悯的肩,往马车那边走去。
“你放心,我帮你遮掩过去。”
傅询没有下车, 只是掀开帘子,看向他们。
冷冷地扫了一眼楚钰搭在韩悯肩上的手,楚钰有所察觉,很快将手放下。
及至眼前,一行人行了礼,傅询便问:“我方才听见那边人在喊什么话,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韩悯身上,倒像是专门问他的。
有些心虚,韩悯悄悄往后退了半步,被楚钰扶住。
在外边不便称臣,楚钰只道:“我想写一个新的戏本子,问说书摊子上的听客,哪个角色更好一些。”
“要写什么?”
“御史……”
韩悯一惊,暗中拧了他一把。
楚钰拍开他的手,仍是笑着:“御史和探花郎的事情。”
韩悯放下心来,但是温言移开目光。
凭什么御史总要和别人在一块儿?他就不能一个人在朝堂打拼吗?
十分烦躁。
傅询也不多问,仍旧看向韩悯,眼里带笑。
摆在明面上的偏爱。
“你要去哪里?”
韩悯道:“要去吃饭。”
傅询颔首:“正好我也没吃。”
这暗示很明显了。
他说这话时,顺便扫了一眼韩悯身边的几个朋友。
——想和圣上共进晚餐的人现在向前一步。
于是他们一起后退一步。
楚钰伸长手,默默地把温言的木轮椅也往后拉了一把。
死一般的寂静,韩悯疑惑地望了望四周。
朋友们朝他笑笑,慢走,用餐愉快。
韩悯挠挠头:“那我去了?”
傅询亲自掀开马车帘子:“上来。”
一行人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
葛先生不解道:“你们就不能一起去吃吗?”
楚钰摆摆手:“不想。”
温言道:“避嫌。”
谢岩也道:“不熟。”
古里古怪的,葛先生道:“有什么好避嫌的?他不就是韩悯的一个朋友吗?”
楚钰推着轮椅向回,问道:“噢?先生也见过他?”
“见过两次。在桐州一次,韩悯带着他,还有自家弟弟,坐在台阶上吃麦芽糖。还有一回在天香楼,他买了韩家老宅,过来跟韩悯谈生意。”
葛先生还是想不出来:“他这人怎么了吗?”
楚钰附在他耳边,飞快地说了两个字。
葛先生当即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我的天呐!”
难怪温言要避嫌,《圣上与御史二三事》正当红,作为御史,他绝不跟傅询有一星半点的私下接触。
葛先生思忖着,又悄悄问道:“那韩悯也是做官的了?”
“韩起居郎。”
他惊叹一声,随即拉住楚钰的手:“《圣上与起居郎二三事》有没有意向?凭我这些天给白石书局做事的经验,要是有这本书,肯定能红。”
楚钰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英雄所见略同。”
他又道:“不过我认识他们不太久,据说他二人小时候就认识了,得找一个小时候就认识他们的人。”
他们一起看向温言,温言推着轮椅,径直往前走去:“我不写。”
楚钰伸出脚,别住木轮,劝道:“他都能给你写,你也给他写嘛。等《圣上与起居郎》比《御史》更红,你就不会在街上听到说书先生说《御史》了。”
好像是这个道理。
温言有点心动。
*
马车里,韩悯撑着手晃脚。
写了圣上的话本,傅询就在眼前,他还有些心虚。
说来古怪,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在桐州开始写第一本的时候,他与傅询有两年没见,当时分明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还可以振振有词地说,话本上的东西都是假的。
如今与傅询愈发熟悉,话本越写越多,感觉却越来越奇怪。
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写这东西的。
韩悯揉揉眼睛,傅询忽然抬起手,把他吓了一跳。
傅询从他头上摘下一个碎纸片。
想是整理书稿的时候沾上的。
韩悯再摸了摸头发:“多谢。”
傅询问:“今日去哪里了?”
“去了一趟城外,然后去书局……”他刻意含糊了字句,“看了一天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