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玥点点头,他冷眼一一看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尔后抬眸看向陆逊,默然片刻道:“这便是你昨夜所说的清理门户?”
“陆家出了叛徒,教王爷看笑话了。”陆逊微微一笑,一道闪电在他头顶劈开,刺目白光下,见他浑身湿淋淋地站着,适才的冷厉褪得干干净净,眉眼隽秀如画,张口说的话却教人心底发寒,“文若乃陆家少主,自该替父亲分忧。陆远生性多疑,这一路暗杀,他从未亲自动手,为了引他出来,不得已将王爷也算计在内,还望王爷莫再恼怒。”
景玥面色沉静,只垂下衣袖,将右手背到后头,淡淡道:“雨大得很,回去罢。”说完便抬脚踏雨朝绛云轩外走去。
陆逊背起昏倒在一旁的陆三爷跟在景玥身后。
大雨泼天,地上已积了不少水洼,景玥踏在雨中却如行至云端,愣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陆逊暗暗吃惊,想不到这人轻功也如此了得。
景玥自是不知陆逊心中所想,只低头凝眉思忖。
陆远的确生性多疑,做事情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断然不会露马脚,陆逊为了引他亲自出手,设计了一场夤夜潜逃的戏。
陆家少主被安王软禁,七七开阁将近,焦急之下潜逃。
这个说法甚是合理,任谁都不会怀疑有诈。
再然后是严霜,陆逊料定了严霜会将此事告知陆远,依陆远次次都要置陆逊于死地的做法,定会亲自携刺客埋伏在严霜屋子周围。
等到潜逃之时,陆逊将事先从严霜屋里盗走的夜行衣拿出,将严霜等人的身份揭穿,教严霜方寸大乱,不得不提前吹了口哨。江云和他的手下听到哨声后鱼贯而出,这时就算陆远疑心起了变故也来不及,箭已发出,他只能率众刺客从竹林中出来。
景玥抿唇,面沉如霜。陆逊下得一手好棋,每一步他都设计得教陆远毫无退路,好似陆逊早就知道事情本该如此发展。
这么一琢磨,其实那夜自己引陆逊去西北角简直是多此一举,因为不管严霜是将功补过还是其他原因将夤夜潜逃一事抖落出,陆远都会知道,也迟早会有动作,不过是有无江云协助而已。
所以陆逊当晚前往自己屋子,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怕疼......教自己暗中相护......
想至此,景玥眼眸一凛,默然片刻,唇边已勾了一抹冷笑。
是了,狼崽子欲擒故纵,这是要激自己前往绛云轩,旁观这一出好戏。
在陆逊只字不提和自己打太极前,他的确不太愿意插手这件事,也是不愿意亲自前来看狼崽子被刺客围杀的。
难怪狼崽子会对严霜废话连篇说“安王是站在他和陆三爷那一边”,难怪陆逊会当着陆远和众刺客的面说什么“若不是安王暗中相护,他早就成刀下鬼”之类的鬼话。
狼崽子早就料定他今夜亲自赶来,所以那么多废话其实是说给他听,奉承他,往他脸上贴金,试图将他包装成一个义薄云天的好人。
景玥“啧”了一声,有些哭笑不得,天底下奉承他的人多如牛毛,可这么拐着弯拍马屁,他还是头一次见。
真想扒了狼崽子的皮,瞧一瞧人皮下装得是什么,又想挖了狼崽子的心,瞧一瞧心是黑的还是红的,是铁石做的还是肉做的。
景玥满心复杂,这么一来他更加琢磨不透陆逊,一时间竟不知该拿这只小狼崽怎么办。
然而景玥其实只猜对了一半,其实陆逊并未欲擒故纵,他根本没将景玥出现在绛云轩考虑在内,那些关于安王的话其实是说给陆三爷的。
陆三爷对景玥误会颇深,他要借此机会减轻陆三爷对景玥的敌视,因为南下平江还得仰仗安王保护,接下来一个多月被迫与景玥朝夕相处,他是真怕陆三爷一个没忍住跑去暗杀景玥。
不知陆三爷听明白了没有,陆逊忧心忡忡地扭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背上的人。
留这么一个随时就要爆炸的火.药.桶在身边,着实麻烦,再加上自己前夜惹恼景玥,现下还不知道那位消气了没有。
一时间杂事扰得他心烦意乱,陆逊觉着肚腹都在火辣辣地痛。
景玥沉默着走回屋子,抬手推开雕花竹门,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陆逊,他正要张口说话,便瞧见那狼崽子身子晃了晃,脸色惨白地往地上扑倒。
“陆逊!”景玥神色一变,抢步上前将人抱住,他挥手将趴伏在陆逊身上的陆三爷推开,尔后将陆逊的身子翻过来。
那人浑身冰凉,双眸紧闭,长而浓密的眼睫沾着雨珠覆在眼眸上,淡色薄唇泛起青紫色,呼吸急促,莹白如细雪般的牙齿不住“咯咯”打颤,竟是中了毒。
景玥皱眉,阴沉着脸将陆逊抱回房中,伸手扯开裹在陆逊身上的衣裳,这才瞧见有一枚飞刀插入肚腹,刀刃尽数没入,只露了乌木刀柄在外头,伤口经雨水浸泡,已然翻起白色的皮肉,黑色的血水不断从伤口缓缓淌落。
来不及细想,景玥伸手点了伤口四周的穴道,又往陆逊肩颈、腿弯、腰眼三处摁揉点穴,防止毒性发至心口,尔后,他将陆逊抱至床榻上躺下,转身翻找来药箱。
陆逊悠悠醒转,瞧见景玥正拿了柄银色小刀搁在蜡烛上来回撩着,见自己醒来,只淡淡扫了一眼道:“别动。”
肚腹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陆逊拧着眉不住吸气,他微微仰起上半身想要看一眼,然而实在是痛极,动一下便疼得冷汗涔涔,他只觉肚腹似是给人划开了一道口子,又硬生生地从里头掏出肠子来,只教他登时便想一死了之。
景玥烫好了银刀,转头看向陆逊,结果被他的表情吓得微微愣住。
暖黄烛火下,狼崽子面色惨白,眉峰拧在一处,额头冷汗不断,乌亮的瞳仁散开来,映着苍凉萧索,细白牙齿咬着下唇,从喉咙中不断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怎了?”景玥皱眉,他凑过身去,抬手替陆逊擦去眼角的泪珠,问。“疼得很......”陆逊的身子微微颤抖,他不住吸气,眸子半睁着,声音甚是虚弱,“太疼了......我不成了,王爷莫折磨我了,给我一个痛快罢......”
“......”景玥黑了脸,他一面检查陆逊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口,一面道:“我要折磨你,肯定先搬一口锅来,温火烹着,再将你身上的肉一刀一刀......”
陆逊听得头皮发麻,他颤声打断,“莫说了,我快疼死了......”
“哪里疼?怎地就疼成这样?”景玥问。陆逊的反应实在过于激烈,他有些吃不准是不是受了内伤。
“肚腹......肚腹火辣辣地疼,我莫不是被你剖腹取肠了?”陆逊哼唧了一声,已然带了哭腔。
“......”景玥眼角抽了抽,只觉太阳穴一阵突突直跳。
毒已解了,那飞刀划破的伤口并不深,怎么就疼死这狼崽子了?当下冷了脸,说道:“你忍一忍,我给你将飞刀.拔.出.来。”说罢便要动手,却被陆逊尖叫着喝住。
“景玥!”陆逊尖叫,这一声拚尽了他全部力气,又扯动伤口,只疼的陆逊倒吸气。
“怎了?”景玥垂眼看他。
只见狼崽子软了眉眼,哼唧一声,轻声道:“伤口疼,你轻些。”
第13章
“哪里便疼死你了?聒噪得很。”景玥冷哼一声,抬手点了陆逊的哑穴,尔后不待他挣扎,手中银刀闪过,听得“噗”地一声,那柄飞刀便拔将出来。
陆逊痛极,身子向上弓起,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在喉咙溜出一丝气音,冷汗滴落在枕边,他急促呼吸几下,一偏头,晕了过去。
“你怎么......”景玥脸色变了变,他将手探到陆逊鼻前,沾着湿气的温热呼吸扑在指尖,当下松了口气,拧眉看着昏睡过去的狼崽子。
那飞刀不过三寸,伤口也不深,怎地便疼成这样?适才不还手起剑落,杀人毫不手软么?怎地拔个飞刀便疼得仿佛是要了他的命?
景玥垂眸看向陆逊肚腹,到底娇生惯养的少主,肌肤似象牙一般白皙,腰肢细软不堪一握,那道泛白的伤口倒是平添了几分糜旎,惹得人施虐心顿起,却又因为怜惜下不去手,只能五味杂陈地将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
很难想象便是这副看似羸弱的身子在转瞬间连杀十几名武林高手。
静坐了一会儿,景玥将腰间的香囊取下,从里头倒出一丸棕金丹药,用食指拇指捏了探到陆逊略显冰凉的唇边。
狼崽子兀自昏睡,景玥伸手捏了他的下颌,将丹药直送到陆逊的舌下,抽回手后又喂了他好几口温水。
屋外的雨渐渐停歇了,云破月来,檐下扣脊瓦往下滴着水珠,七八个星天外,蛙声渐起。
景玥又往陆逊的伤口上敷了些金疮药,用绷带一圈一圈缠上,这才抖开锦被将人囫囵盖住。
张桓和赵楹回至屋里,二人身上淌着血水,湿答答地将地板汪出一圈水渍。景玥垂眸扫了二人一眼道:“赵楹立刻南下平江,将陆远的尸首小心看护着送到陆峋手上,就说......”
说到这景玥略一沉吟,他默然片刻道:“就说陆公子在淮阳城惨遭毒手,本王赶到时贼人已逃出生天,只将陆公子尸首寻回,还望陆长老节哀顺变。”
“属下明白。”赵楹点点头,朝景玥抱拳行了一礼。
“去罢。”景玥挥了挥衣袖。
赵楹得令,一个闪身消失不见。景玥吐出口气,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这会儿甚是困乏,他抬手摁了摁眉心,转身抬步正欲离开,瞧见张桓还在地上跪着。
“回去罢,备好车马,明日一早南下。”景玥吩咐道。
“喏。”张桓拱手朝景玥行了礼,脚步不停地走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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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悠悠醒转已是翌日辰时三刻,昨夜大雨将天地间的污浊气冲刷得干干净净,今晨苍穹碧蓝如玉,金光斜照,凉风习习。
“醒了?”
一低沉如钟鸣的声音传来,陆逊勉力转头去看,瞧见景玥坐在椅子上正掀了杯盖喝茶。
陆逊瞧了半晌,张了张口,只觉嗓子干疼得紧,他道:“谢王爷救命之恩。”说着便要撑起身子行礼。
忽觉眼前金光一闪,一股大力袭来,肩胛便是一痛,陆逊又栽回了床上,只听景玥说道:“躺着罢,这时候给我行什么虚礼。”
垂眼看时,一颗棕金色的丹药正当落在耳畔的枕头上。
陆逊伸手将丹药捏在手里,轻轻皱了皱眉问:“这是什么?”
“给你续命的。”景玥将茶盏搁在桌上,他掀起眼皮往床榻上瞧了一眼,再开口说话便带了几分讥讽:“不过是肚腹中了一刀,怎地昨夜便嚎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将你如何折辱了。”
陆逊脸色一僵,睨了景玥一眼没答话。他将丹药拿着闻了闻,一股辛辣酸苦的药味扑鼻而来,似是有当归、三七等药材在里头,他又伸出舌尖轻舔了些,尝出了剩下的几味药材,确认里头没有铅汞等金属化合物后,这才放进口中,慢慢嚼开了。
景玥在一旁看得冷笑,他道:“本王要杀你何必大费周章用毒?这芙蓉地龙丸给了你真是浪费,本王的好心真教狗吃了。”
“......”陆逊在心底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古时候人们炼丹总喜欢搁铅汞在里头,他可不想英年早逝。
懒得和景玥解释,将丹药咽下去后,陆逊哑着嗓子道:“昨夜给王爷添麻烦了,并非那飞刀忒锋利,只是文若实在怕疼,文若对王爷之前所说句句属实,怕疼是真的,王爷若是不信......”
“不必多说,本王明白。”景玥抬手打断,他倒了杯温茶,端着走至床边,单手揽了腰将陆逊扶起,将茶盏推至陆逊唇边,冷笑一声道:“我竟瞧不出你心思如此深沉,说清理叛贼还真一个活口都不留,手段狠辣得紧,你这么做也不怕折寿?”
陆逊:“......”
和自己好好说句话能死吗?自他魂穿过来,就没从景玥口中听到一句像样的话,除了笑里藏刀、话外有话,便是冷嘲热讽,人与人之间就不能简单点吗!
实在没力气再怼回去,陆逊就着景玥的手润了口茶,尔后将唇移开来。景玥没撒手,他便顺势靠在景玥怀里,轻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文若也是被逼无奈,还望王爷见谅。”
景玥冷笑一声,他将茶盏搁在一旁,垂眸,伸手捏了陆逊的下颌,强迫陆逊抬头,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说什么身不由己?依本王看,你没必要将琉璃伏羲锁交给我,也没必要向本王示好,陆府剩下的那些你自己都能收拾了。”
陆逊轻轻拧眉,他抬手将景玥的手拍开,“说话便说话,莫要动手动脚,疼的很。”
“现在知道疼了?”景玥挑眉,他道:“你杀陆远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陆峋若是知道了会怎么报复?他是陆家的二长老,连你父亲都要敬他三分,你落在他手里,可不知会怎么死。”他说这话时神色眼底已然浮起了寒意,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陆逊扯了扯嘴角,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杀陆远,他便要来杀我。人在江湖,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陆远一次两次地想要致我于死地,我若是因瞻前顾后一时犹豫饶了他,保不定日后他要想出更恶毒的法子来杀我。横竖陆峋都要杀我,我杀了他儿子,也算是给我自己清理了一个祸患,之后的事情......待我平安回到陆府再说罢,此时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了。”
闻言,景玥挑了挑眉,手中的动作一顿,垂眸向陆逊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