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信王是第三代,而本朝也经历了□□,太宗。当今与信王年纪相仿,信王在年少时便是太子伴读,据说二人从小便感情甚笃。而当今在从太子继位称帝的过程中,信王更是居功至伟。
“据说信王是个文武全才,文采风流自不必说,权谋之术亦是过人,征战沙场更是无人能及。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曾亲自领兵出击突厥,而信王便是大将,当时二人联手杀得突厥人仰马翻,称臣求和。至今在边关和突厥中还有关于少年将军的传说。也是那一役,彻底巩固了太子的地位。”
听到这里,慕远心里暗暗感叹,难怪他说起边关之事那般栩栩如生,原来皆是亲历。这样一个仿若传说的人物,居然近在眼前,自己竟能与之相交,当真不可思议。
慕老爷又接下去道:“陛下登基以来,信王一直是他最倚重的臣子。在朝中,信王有着举足重轻的地位;如今信王虽已不掌兵权,但在军中,还有极强的影响力;另外据说信王还有权利调动京中戍卫。说一句权倾朝野并不为过,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慕老爷说得感慨,慕远便接了一句:“父亲对朝中之事如此熟谙,是否有意再入仕?”
慕老爷摆摆手,“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新帝登基以来,为父早就熄了入仕的心。何况,朝中那一套也不适合我,还是做个富家翁更为悠游自在。”
说到这里,慕老爷停了一下,然后又点点头道:“信王与当今一样,对弈道甚为喜爱,若得到他的赏识,想要入仕自然不在话下。信王为人公正,所举荐者,皆是真才实干之人,且从不结党,是以在民间声望甚高。只不过……”
慕老爷微微叹息一声。
慕远接下去道:“只不过,对于一个王爷,尤其是异姓王来说,有如此权势,又有如此声望,并不是一件好事。”
慕老爷欣慰地笑笑:“远儿倒是看得通透明白。不错,所谓功高盖主,君心难测。历朝历代以来,异姓王从来都是最辉煌也最危险的存在,又有哪一个真正能得善终的!”
慕远沉默了一会儿,拂去心头升起的一点担忧,问道:“父亲见过信王吗?”
慕老爷捋了捋下颌上并不浓密的胡子,露出一个颇为神往的表情,点头道:“当年为父还在京中为教书郎时,曾有幸远远见过信王一次。当时信王与还是太子的当今站在一起,年少英姿,风华正茂,真真是人中龙凤,让人过眼难忘。”
慕远见慕老爷满是感慨的神情,不由得在心里想到:如果父亲知道我已与信王结交,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得知慕远即将真正远行,慕夫人虽然万般不舍,还是着紧为他备好行装。
慕远拉住慕夫人不停地往行囊里收进各季衣服的手,轻轻笑着安慰道:“娘,您别担心,孩儿已经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
慕夫人轻轻一叹,“再大,还是娘的孩儿。儿行千里母担忧,你让为娘怎么能真的放心。不过娘亲也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为娘不指望你光耀门楣,出人头地,只希望我的远儿能够得偿所愿,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慕远心中感动,他已经多少年不曾听到过这样温暖的叮咛了。
出发的前一晚,慕羽裳也送来了她新制的荷包,一面绣着黑白两子,一面绣了个精巧的远字。
递过荷包的小姑娘依旧有些羞羞怯怯的,“大哥最爱下棋,羽裳便绣了黑白子,希望大哥喜欢。也预祝大哥此去扬州能一举夺魁,成为江南棋王。”
慕远接过荷包,温柔地笑道:“多谢羽裳,大哥很喜欢。大哥答应你,一定会尽力而为。”
慕羽裳点头,“我相信大哥。”
慕羽裳走后不久,慕鸿便走了进来。
慕远原本以为慕鸿也是来送别的,但是看他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便道:“二弟可是有话要说?”
慕鸿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还在收拾的天元,却没有说什么。
慕远了然地一笑:“今晚月色不错,不如二弟陪大哥到庭院走走?”
慕鸿迅速点了点头。
慕远对天元交代了一声:“天元,等会儿收拾好了你就先回屋歇着吧。”
“好的少爷。”天元手也不停地答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庭院中,月华如洗,照得周围纤毫毕现。
慕远也不说话,静静地等待着慕鸿开口。
等了有一会儿,慕鸿终于嗫嚅地开口道:“大哥,很喜欢下棋吗?”
慕远一愣,没想到他一开口说的却是这么一句话,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喜欢下棋,在我眼里,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围棋更有趣的东西了。”
慕鸿眼神有些古怪地看过来,小声道:“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快乐?”
“当然。”慕远耐心道。
慕鸿有些迷茫地道:“其实我很羡慕大哥,即便是在以前大哥的棋艺还不好的时候。因为大哥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想要的是什么。大哥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坚定,从来没有动摇过。可是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想要做什么。”
慕远微怔。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神情他也并不完全陌生。
对于慕远来说,他的人生没有半点迷茫。从两岁那年开始触碰棋子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他与围棋相伴的一生。十岁成为职业棋手,那时候,与他同龄的孩子还在校园里天真浪漫地读书游戏;十二岁夺得人生中的第一个冠军,其他的孩子才刚刚小学毕业;十六岁,当大部分的同龄人还在为升学考试烦恼的时候,他已经是世界冠军。
初中毕业的同学聚会上,他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有些喝醉了的班长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说道:“王征,我真羡慕你,这么早就已经决定好了人生的道路。我甚至不知道我们这么辛苦地读书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将来能找一份工作混口饭吃吗?可是不读书我又能做什么?”
看到周围一张张迷惘略带麻木的脸,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幸运。
十年之后再见到那个班长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上班族,谈起自己新婚不久的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时,一脸的幸福。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说道:“当年我是真的很羡慕你,能够坚持做自己喜欢的事,并把它做成一份事业。不过现在我觉得,平凡人也有平凡人的幸福,至少我不用像你一样,出个门还得戴个墨镜生怕被人认出来。哦对了,给我签个名吧,我老婆可是你的棋迷呢。”
那个时候,慕远已经不是一个不谙世事只知下棋的孩子,他看过太多小小年纪的棋手忍着寂寞在别的孩子玩耍的时候孤独地打谱,有些是因为喜欢也有些不是;看到一张张输棋时泪流满面的脸;还有那些成绩不好的棋手在坚持和放弃之间的犹豫和徘徊。慕远知道自己是真心喜欢围棋,但是,倘若他没有这样的天赋和才能的话,他又能够坚持到什么地步呢?毕竟,站在顶端的永远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慕远不知道。
哪怕没有天赋却因为喜欢而坚持着不肯放弃难免悲哀却不失可敬之处;而认清事实放弃梦想走一条更好走的路也同样有着平凡的幸福。
究竟哪一种才是更好的?恐怕也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慕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轻声道:“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固然不错,但是未知也有未知的乐趣。若是有一天,二弟找到了自己的梦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便努力去做。倘若不行,那么做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慕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大哥,虽然我还有所迷惘,但是我会尽量去找。”
慕远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大哥相信二弟一定能找到的。”
第20章
这个晚上,兄弟二人就着月色聊了很久。对于慕远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与自家兄弟这般谈心,当然对于慕鸿亦如是。
从前只觉得兄长过于孤僻不易亲近,即便有些心里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自从大哥重伤痊愈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那么痴迷围棋,但是却温和得多,也亲切得多,棋艺更是一日千里。虽然对于梦青龙授棋谱这样的事情慕鸿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但是大哥开了窍却是事实。无论如何,兄长依然是兄长,这便够了。
最后,慕远看着慕鸿,语气略有些凝重:“二弟,大哥这次出门,快则月余便归;慢则,也许要很久。家里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爹娘,还有小妹,劳你多加照顾。”
慕鸿笑道:“大哥,你放心吧。有我在,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
慕远点点头,欣慰地笑了笑:“这原本应当是我作为长子的责任,如今却要劳烦二弟了。父母在,不远游,然而我毕生所求,便只棋道一事。”慕远抬头望月,低声自语道:“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除了这月华,便只有那黑白二子了。”
慕鸿没有听清后面的那句感慨,但是前面那句话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大哥,你别这么说。照顾父母和小妹也同样有我的责任。好男儿当志存高远,我羡慕大哥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更会鼎力支持。因为我相信,如果易地而处,大哥也一定会全力支持我的。”
慕远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大哥会记住你的这句话。”
第二日一早,慕老爷雇佣的马车已经整装完毕,一家人正在依依惜别。
临别之前,慕老爷递了一封信函给慕远:“远儿,这是为父从刺史大人那儿请来的推荐函,有了此函你便有资格参加扬州的棋王争霸赛。你要贴身放好,切不可弄丢了。”
慕远双手接过,垂眸道:“孩儿知道的,父亲费心了。”
“嗯,”慕老爷点点头,最后说道:“去吧,一路小心。天元,照顾好少爷。”
“放心吧老爷。”天元大声应了一句。
那边约好的商队过来催了一次,慕远便与天元上了马车,告辞而去。
直到再看不到车身的影子,慕老爷才领着一家大小回到府里。
慕老爷寻的这个商队是个小商队,只有三家商户,贩卖一些丝绸茶叶到关陇一带,正好途径扬州。商家们常年往来商道,对路途自是极为熟悉的,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领队的是个茶叶商,姓关,人称关老板。关老板行商多年,经验极为老道,人也开朗健谈,一路上怕慕远初出远门不太适应,特意跟他多聊了几句。
事实上,慕远确实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但是王征可不是。不过以往出行都是飞机火车,当日便到,这样的体验倒也新鲜。听到关老板讲起行商各处的见闻,不由得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纪三,不知此刻又到了哪里。
清晨出发,终于赶在日落之前到了湖州,进城之后,先找了家客栈安置下来。饭后,关老板来告知慕远,商队明日要留在湖州置办一些货物,慕公子明日也可在湖州逛一逛,后天再启程。
慕远告了声谢,便回了房。
赶了一天的路,身体还是有些疲累的,便早早歇下了。
第二日用过早饭后,慕远便带着兴致勃勃的天元出门逛街去了。打小就没离开过钱塘的天元显然有些兴奋得过了头,跟人打听了城里最热闹的那条街后便拉着慕远往那儿去,一路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湖州离钱塘并不算远,两地的风土人情差不太多,就连街上的铺子,卖着的东西,都相差无几,但天元就有本事分出些不同来。
慕远轻笑地看着一路跑在前头的天元微微摇了摇头,眼里带了那么一点的纵容。毕竟是来自人人平等的现代社会,慕远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主仆观念,看待天元,与其说是仆人,更像是一个邻家小弟弟,再加上传授棋艺这件事,两人之间又多了点师徒情分。天元从小并没有被当作一个小厮来培养,加之年纪还小,主人又温和纵容,便也对主仆的概念淡了许多。若在旁人看来,可能有些不妥,对于二人来说,这样的相处却是于两人的性情都颇为相符。
日头高起来的时候,仿佛街上的喧闹声也更大了些。慕远一向喜静,除了下棋之外,若有闲暇,他更喜欢泡一杯茶,看看书,听听音乐,即便是要外出的活动,他同样更喜欢往人少的地方去。不过,偶尔处于这闹市之中,倒也别有一番感慨,尤其是这与现代都市有着完全不一样的风情,却有着同样的人情味的闹市。
慕远有些飘远的思绪被天元突然提高的声线拉了回来:“少爷,少爷快看,那里有人摆棋局,我们过去看看。”
听到棋局,慕远立刻来了兴致,挤开人群凑近一看,不大的桌子上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是一道死活题。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瘦瘦的男子,看起来就像跑江湖的,头也未抬,只凉凉地说了句:“解一盘十文,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此盘黑先,做活。”
周围围着不少人,有说这么解的,也有说那么解的,却暂时还无一人真正动手。
慕远往棋盘上一看,便知众人议论纷纷却不动手的原因,这道题乍一看去似乎很简单,然而若按惯常思路去解必会掉入陷阱,想必方才已有人尝试过却折戟而归了。
这么一点的变招当然难不倒慕远,他微微一笑,便伸手捻起一颗黑子准备往棋盘上拍去,谁知斜刺里正好也伸出了一只手,拈着一颗黑子往同一个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