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便撩了撩眼皮,不冷不热地道:“多谢。”
闲王已经习惯了他这个模样,“唉”了一声,起身道:“你儿子来看你来了,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说罢,他也不需要下人送,自己甩着袖子走了。
族长把视线移到林雪寄身上:“你怎么来了?”
又看向易见青:“这位是?”
林雪寄也不坐,只是道:“这是我道侣。”
族长眼神闪动,眉间郁气似是更重了些,喃喃道:“……道侣?”
易见青心里一振,来了,林雪寄修的可是无情道,目下却为他,不是,为了林见坏了道心,族长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一族之长,岂会乐见如此祸水?
不想方设法地拆散他俩才怪。
族长盯着易见青看了半晌:“他是不是……老五家的孩子?”
林雪寄道:“是。”
族长的表情瞬间有些复杂:“你把他带过来,可是已经……”
林雪寄却打断了他:“我将与他行合籍大典,劳父亲费心了。”
族长看看他,又看看易见青,眼神复杂极了,有歉疚,有不解,他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和这个儿子讲,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你既已有所决定,我自是不会阻拦于你。”
“嗯。”林雪寄点点头,便又带着易见青走了。
从始至终,他们在祖宅待的时间还没有半个时辰。
易见青没和族长说上一句话,而他设想的那些个烂俗戏码,自然也没有上演的余地。
他心里一时很是茫然。
这就,结了?
他闷不做声地随林雪寄走出了祖宅,终于还是咽不下那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感,道:“仙君。”
林雪寄:“嗯?”
易见青问:“族长可会不喜欢我?”
林雪寄低头看他:“此话怎讲?”
易见青道:“我听说,仙君修的乃是无情道。无情道是不可与人结为道侣的,一旦动情,道心便会不稳。仙君身份贵重,我以为……”
林雪寄道:“你不必担忧这些,一切有我。”
易见青顿了顿,恍然大悟。
是呀,如今的林雪寄是谁?独一无二的守门人,修真界数一数二的高手,他想做什么事,谁又能阻拦呢?
易见青哂笑一声,是他魔怔了。
想必是先前泡药泉时做的梦太逼真了,竟叫他有些不清醒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几百岁的林雪寄,可不是十几岁的林岫。
第11章 今昔重(二)
林雪寄又带他回了皇宫。
大衍帝国作为在修真界屹立不倒的庞然大物,年宴自是奢华无比。但见金碧辉煌的宫殿内,仙乐阵阵,丝竹绵绵。无数大能尊客汇聚于此,桌案上摆的都是些寻常人一辈子见都见不着一次的琼浆玉液和灵果奇兽,若是其他哪个修为平平的后辈误入此地,只怕大气都不敢出。
易见青却只觉得无趣。
他看着殿中的人,想到的不是对方的通天修为或者满身荣耀,而是对方追着他喊打喊杀,打不过又言语指责他的样子。
可以说,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和他有仇。
任谁被一大帮仇人包围着,心情都不会好的。
奈何形势比人强,他如今这副样子,也只好忍着了。
左右林雪寄也不是那种爱热闹的人,想来再过一阵就能走了。
结果林雪寄给这场年宴贡献了最大的热闹。
他端着他那众人都习以为常的淡漠表情,直接在年宴刚开始,各贵人方才坐下的时候,平平淡淡地来了一句:“我不日即将成婚。”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紧跟着,偌大的宫殿便一下子吵嚷了起来。这些平日里不知有多在意自己的形象的贵族高人们纷纷忘却了礼数,易见青身处其中,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这样的:
“荒唐!你还记得你是什么身份吗?”这是顽固守旧,一心认为守门人就要做和尚的。
“你修的可是无情道,若是成婚,道心一破,会带来何种后果?莫要儿戏!”这是担心林雪寄修为跌落的。
易见青在心里啧了一声,林雪寄的道心早就破了,这时来操心,可太晚了。
“仙君成婚,我等原无阻拦之理,不知仙君可有中意人选?老夫家里有几个女儿,如花似玉,又温柔贤淑,仙君不妨看上一二。”这是……
这是脑筋转得快,投机取巧试图往仙君身边塞人的。
除此之外,易见青还听到了更多的窃窃私语,大多是:“仙君怎么会突然想成婚?他成婚了,还能当守门人吗?”
“就是,从前没有守门人的时候是何光景,我记忆犹新。他,他明明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怎么能想着成婚?当真是……”
所谓众生百态,便是如此了。
易见青心想,倘若把这些仙道巨擎们这时的姿态记下来,放给外界看,只怕不知要把多少人惊得相顾失色。
但哪怕面对如此汹涌的质问,林雪寄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静静站在那儿,任殿中众人惊怒够了,才神情平静地点点头,道:“已有意中人,劳诸位挂念。”
便向着易见青走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但即便是最愤怒的顽固派也不敢当真去阻拦他。他走到哪儿,哪儿便迅速清出一条大道。
有人见他目标如此明确,想起他方才所言,不禁猜测:“那个人莫不是就在这殿内?”
他们能想到的,那些活了数百年,都老成精了的大能们又如何想不到?但这年宴,虽说也有重臣参与,但那些重臣赴宴可不允许携带家眷,而他们本身为了显得有威严,都是些中年样貌的男人,也从未见过林雪寄和这些朝臣来往。
那么,若那人真的就在这里,就只会是皇室中人。
眼见着皇帝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了下来。
林雪寄身份特殊,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作为宗室子弟,却如此短见,为了一时风光,就去引动霄河仙君凡心。
这说出去,简直是让皇室蒙羞。
易见青摸摸鼻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诡异的愉悦。
林雪寄旁若无人地走到他面前,道:“走罢。”
便牵起他的手,不管身后非议,自顾自地走了。
无人敢拦。
马车内。
易见青掀开车帘,看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皇宫,想到方才那一堆老对手吃瘪的表情,还是有点想笑。
林雪寄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闭目养神,气息淡得近似于无,待到马车驶出白玉京,忽而转脸看向他,道:“开心么?”
易见青张口就是一句瞎话:“仙君如此为我,我自然开心。”
“是么。”林雪寄说,“我以为,看见那群人不快,你会更开心。”
易见青心想,看见那些人不快算什么,要是能让你也失态,那才叫乐事。
嘴上却说:“我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对我来说,也只有仙君才是最重要的人。”
林雪寄凝神看他片刻,眼眸里流转着幽微的光,但没等易见青看清楚,他便又闭上了眼睛,只道:“你于我亦如是。”
易见青眯了一下眼睛,却听他云淡风轻地转移了话题:“合籍大典,你想在何处举行?”
易见青一愣。
他们这对未婚道侣在“商讨”行大典的事宜,皇宫里却因为林雪寄出其不意扔下的这一个消息而陷入了混乱中,议论纷纷。
大好的年宴被搅得一团糟,皇帝的脸上很不好看。此时又听有朝臣道:“那位不是入了无情道么,怎么会突然就想要成婚呢?”
“是啊,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他如何与人来往,他……”
而皇帝和几位王侯对视了几眼,脸色愈发的凝重。
他们的疑虑,只会比那些不知内情的外人更重。
毕竟,林雪寄不止是入了无情道,他当年可是……
这年宴是再也进行不下去了,皇帝匆匆散了宴会,又命人出宫,去祖宅请了族长林易进来。
在他想来,林易乃林雪寄的生父,总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林雪寄的状况。
可惜,林易却只说:“他近几年只回了祖宅一次。”
皇帝忙问:“他回去做什么?几时回去的?”
林易垂下眼皮,遮住眼底一闪而逝的讥诮:“便是昨日,告知于我,他将要成婚。”
皇帝神情一凝,站起身来,手撑着御案,身体前倾,脱口道:“你没阻止他?”
“陛下。”林易口气凉凉地提醒他,“霄河仙君如今是个什么身份,什么修为,您莫非不清楚吗?方才你们那么多人,不也没有阻止他?”
皇帝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冲动了,他又坐了回去,强压住心头的烦躁,解释道:“朕无意怪罪你,朕只是以为,你毕竟是他的父亲,他便是不在意我们这些表叔伯,也会尊重你的意见。”
这是试图把林雪寄往不孝的名声上推了。
奈何林易不上当,他只是又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陛下,仙君修的乃是无情道。”
皇帝噎了一下:“……”
无情道是个什么路子,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典籍上有载,正统的无情道修至深处,并非六亲不认,只是七情封冻,将天下众生都一视同仁。可对一般人而言,对众生一视同仁,将父母亲友与不相干的陌生人置于一般地位,那与六亲不认,又有什么分别?
大半夜的把人招进来,没得到解决问题的法子,反而几次三番被噎,皇帝的脸上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恼怒,脸色沉沉地道:“如此说来,族长也没有办法了?”
林易仿佛没察觉到他的不悦,平淡道:“没有。”
皇帝胸膛起伏几下:“那就坐视不理?”
林易很没有眼色地说:“只能如此了。”
皇帝眸色经历地盯着他,然而他这一国之君的怒火在林易这一族之长面前,显然起不到什么威慑作用,林易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别说像他的朝臣那样诚惶诚恐,跪地求饶了。
皇帝心里又是一堵,心里却也明白,自己无法奈他何,只好又勉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道:“深夜劳烦族长走这一趟,是朕的不是。既然如此,族长先回去歇着吧。只是雪寄此事,毕竟事关重大,他若无情道破,修为跌落,届时必然会动摇大衍的根基,族长回去后务必……再思量一二。”
林易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揣着手走了。
心里却想,动摇大衍的根基?
那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第12章 今昔重(三)
宫内发生了什么事,易见青自然是不清楚的。
事实上,在林雪寄抛出那句“合籍大典,你想在何处举行”后,他便有些愣神。
事情发展得很是顺利。林雪寄没有怀疑他的身份,着人精心给他调理身体,也想法为他续骨,还同意了与他成婚。
不仅如此,原本易见青只想着,能让林雪寄答应就行。毕竟霄河仙君还是守门人嘛,他无情道破了若是叫外界知道,势必会引起许多麻烦,因此能低调成婚就行了——他又没打算和林雪寄过一辈子。
可林雪寄却在宫中年宴上透露了此事,看起来很有要大办的意思。
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这才半年,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这么顺利过。看来,林雪寄对林见,还当真是情根深种。
照理说,他应该高兴才是。可在林雪寄询问他关于合籍大典的意见后,他却愣在了当场。
有问题的不是林雪寄,他很明白,林雪寄只是像所有即将成婚的人那样,询问未婚道侣的意见,即便是他是一个入了无情道的仙君,也没什么毛病。
有问题的是他。
他不合时宜地,感到了愤怒和…悲哀。
好在林雪寄看上去也只是随口一问,见他不回答,也没有追问的意思,便又合上了双眼。
落在易见青眼中的,便是一张好似无欲无求的脸。
过了好一阵,易见青才看到那始终没流露出丝毫情绪的无情仙人微微启唇,道:“你不必惊慌,此事是我太心急了。”
他嘴上说着“心急”,表情却是淡淡,可看不出一点心急的意思。
易见青扯扯唇角,心想,林雪寄也会安慰人了,真是稀奇。
他掐了一下掌心,把心头不该有的情绪尽数压了下去,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来,道:“我只是没想到,仙君会为我做这么多……那仙君打算何时行大典呢?”
把问题又抛给了林雪寄。
林雪寄却道:“你身体尚未恢复,婚期之事,暂且不提。”
易见青:“……”
还真是说不急就不急了啊。
不多时就回到了玉华山。林雪寄把他带回潇然殿便走了,易见青明白以他的古板性子,是不可能在婚前对他这个所谓的未婚道侣做出什么亲密之事的。何况这时夜已深了,他的身体还是个凡人,可熬不了夜,稍加洗漱后便倒头睡了。
第二天,又是霜竹来给他送饭。
易见青多日不见他,当真颇有些想念。一看到他板着小脸的样子就不由得笑了起来,打趣道:“你家仙君一去这么多天,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让他多指点你一下修行,怎么还一大早就跑我这边来了?”
霜竹一板一眼地说:“照顾公子是我应尽之责。”
易见青便“哦”了一声:“好吧,还以为你是想念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