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后面那句是谁说的?”
皇帝:“培根培先生。”
周逊“……”了一下,把这个奇怪的名字也记在了心里。
皇帝对今日的讨论结果深以为然,第二日便召集内阁开会,共商国家大事。周采也在与会大臣之列。
皇帝要走时,周逊正在御书房外的桃林里,他仰着头,看着那树已经快要败尽了的桃花。
暮春夏初,桃花已经开尽了,只剩几棵错了时节的花树还结着几朵残花。周逊看着它们,突然想起了一桩往事。
一场春日宴。
一场使得他的哥哥周采……与五王爷初识的春日宴。
那是他少年时的事了。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七年之前,却又好像过了一世一生般遥远。
那一年,他十二岁,周采十五岁。五王爷那时也是一名少年,他下江州游乐,知府设宴款待。
王爷素好风雅。他听说江州周家更有一名才子,风流俊秀无人能及。
“江州城竟有如此才子?本王倒要看看,他当不当得起才子之名。”
他于是起了好奇心,向知府提出,想见他一面。
知府欣然答应,第二日便广发名帖,举办春日宴。宴席设在城外桃林,桃林里灼灼艳艳,灿丽绵延。
周采着白衣,君子如玉。他着青衣,跟在哥哥身后。
春日宴的主题是咏桃。与会之人作完一首,便由小厮抄了,不留名,只留下一个姓,贴在同一张板子上。
王爷便由这板子上选出一首诗,诗的主人便是当日魁首。
周逊也写了一首。他没等到发榜,便因母亲急病发作而赶回去了。
第二日他为母亲奉着药,听见府里喜气洋洋。有人说,昨日发榜时王爷一眼便看中了一首诗,是周家公子所作。
这便是周采与五王爷的初遇了。
第12章 桃子被人挂到了暮春的桃树上
两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王爷亲手折了一枝桃花,交到周采手里,说:“你不愧才子之名。”
他又道:“白衣配桃花,最是漂亮。”
五王爷府里也有许多桃花。王爷来周逊院子里时,不碰周逊,却时常盯着那桃花出神。
后来周逊不慎折下一枝,被他撞见。他一把打掉周逊的手:“你怎么敢碰这花?这花可是……可是……”
“同我一样吧。”周逊冷笑,“都是你睹物思人的‘物’。”
五王爷脸色僵了僵,言语瞬间冰封,冷笑道:“你知道就好。”
语毕,他拂袖而去。周逊坐在光线暗淡的室内,手指冷漠地玩着杯子。
……
周采是喜欢桃花的,他喜欢这样喜庆的、灼眼的花朵。桃花是好时节的花,他总生在好时节。
御书房外本来种的是梅花,据说,先帝生前最爱的女子,喜欢的便是梅。
周采说它凄清太过,皇帝大手一挥便改成了桃花。
桃花是好春光,只是不属于周逊。
周逊盯了那桃花许久,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你在看啥?”
周逊回头,皇帝继续道:“这是枣树?这枣花长得真像桃花……”
……谁会在宫里种枣树?周逊有点无言。
“……”周逊道,“这是桃花。”
“哦,认不出来。”皇帝挠挠头,“你喜欢桃花?”
周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皇帝又说:“是啊,你看着这桃花长得多喜庆啊,一朵朵的,一棵树就能开这么多花,划算。”
周逊:……
皇帝又说:“这么多花,秋天能结不少桃子吧?”
“桃花树哪里能结桃子。”周逊道。
皇帝道:“哦,那也太不划算了。那还不如换成枣树,枣树还能结枣子。”
周逊:……
他记得自己以周采弟弟的身份暂住王府、第一次进入五王爷府里时,也正是桃花的好时节。王爷视他如座上客,待他很客气,偶尔也与他闲谈。
王爷惊异于他才华横溢,夸他有兄长之风、不愧是周采的弟弟。从小鲜受人赞扬的周逊受宠若惊,只能说,王爷谬赞了。
五王爷府里也有许多桃树。两人在桃林中漫步闲聊,一人青衣一人紫衣,居然也颇为投机。走到桃林尽头,周逊问王爷:“这么多桃树,到了秋天能结不少桃子吧?”
王爷似乎是被他逗笑了,道:“这是赏花用的碧桃,不是结果用的桃树,哪里能结桃子。”
十七岁的周逊一时赧然,他心想自己怎么就说出这种傻话来。王爷继续边走边道:“阿采说你是个书呆子闷葫芦,这几日处下来才发现你也挺有趣的。秋天奉化会进贡上好的水蜜桃来,你既然喜欢桃子,到时候本王命下人收拾几十只,送到周家去。”
“这……谢王爷。”
周逊还在低着头走路。王爷撩开一枝挡路的桃花道:“其中十几只直接送到你院子里,省得再拿给人分了……阿采?”
他撩开那只花朵,桃林尽头周采一身白衣,在那里笑着看着他们俩。
“王爷,”他对五王爷叩了叩首,接着,看向周逊。
“阿逊。”
……
周逊等过那桃子,最终,桃子没等到。
他等来的是醉了酒闯进他房间的王爷,等到的是落水与大病,等到的是毁掉他整个人生的灾难。
“……这世间的事本来就不是有花就有果。”他抚摸着桃树刺刺的枝干,淡淡道。
正如他在周府里熬了十七年……也没能等来一个好的结果。
他一时间有些心灰意冷。
皇帝高兴道:“先生真是高见!”
周逊:?
皇帝:“的确,单有花不够,还要经过授粉、花粉从花药到柱头、生殖细胞相互结合,才能完成结果的过程。”
周逊:??
皇帝:“而桃花虽然是双性花,但基本也依靠异花传粉来进行授粉。因此为了结果,除了开花,还要通过蜜蜂和自然风的传粉作用。先生随便说一句话都这么科学富有哲思,我明白了。”
周逊“……”了一下,转头看他:“你明白了什么?”
皇帝道:“先生这是在暗示我,要处理西洲之事,光列出好的政策是不够的,还要借助蜜蜂和风,正所谓《孙子兵法》兵势篇中所谓的借势。那个什么,激……”
周逊:“……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
皇帝:“对对对,就是这句!……先生?”
周逊:……
身在古代的周逊显然不知道“脑补怪”这个词汇,否则他或许已经将这个词摔了皇帝一脸。皇帝却又道:“你没事吧?”
周逊:?
“刚刚看你的表情,好伤心。”
周逊:……
他本以为皇帝没有看见自己的伤心之处,于是抿了抿唇,道:“没事。”
“哦,那我开会去了。”皇帝点点头,也不多问,“你先休息吧,小李子,你跟我走,小邓子——”
小邓子跑来:“奴才在。”
皇帝:“给先生端几杯养生热水来。先生,多喝热水。”
周逊:……
说完这话皇帝便急匆匆地走了。周逊一个人回了御书房偏殿。
且心中烦闷。
他在偏殿里坐了许久,最终还是打算出去走走。人闷在房间里,事儿只会越想越多。
周逊刚打算起身,却听见墙外一阵喧嚣。
“快,快些。”
“就这棵,还有这棵,都用上。”
“来了来了,这一棵棵的……都用上?”
“都用上。”
周逊:……
这是……又有人要被“阿鲁巴”了?
还是许多树,许多人?
奇异的场景在周逊的脑海里浮现,一整条路,一整片树,一整片“阿鲁巴”和尖叫的小李子……
周逊:……
不能再想了,有辱斯文。
他从御书房里走出,眼睛却惊愕地盯到了一框框被抬来的物品上……
桃子?
好多筐……桃子?
“都挂上,都挂上。”穿着黑色纱衣的小李子指挥着人把桃子一个个儿地往那片桃树上挂。他见周逊站在旁边,立时恭敬道:“周公子。”
“这是……”
“这是皇帝命奴才们挂上的。”小李子道。
周逊站在桃林之外,静静地看着太监们热火朝天的场景。平心而论,这场景颇有些滑稽。
皇帝吩咐……往桃树上挂桃子做什么。
满林桃树,既是叶又是残花又是果。果子遵循皇帝审美,个个圆圆大大,喜庆得像是胖娃娃。一阵暮春的风吹过,满树桃子便轻轻摇晃,仿佛梦中的幻影。
周逊轻声一笑,摇摇头。
接着,他低下眼。
再不低下眼,他的眼眶,便要发热了。
“这世上的事虽然大多是有花未必有果,但终究事在人为。”小李子模仿着皇帝的腔调道,“只要有人愿意,即使是暮春的桃树上也能结满桃子——只要有人愿意在乎这棵桃树、愿意为了这棵桃树去做这件事。”
周逊:……
小李子继续模仿着皇帝的声音:“这就是人的主观能动性。它是人的意志积极主动创造性地发挥作为的一种特性,它就是人与物最大的不同之处。”
接着,他道:“这个……周公子,什么是主观能动性?这是什么意思?”
“主观能动性便是……事在人为。”周逊道,“便是……”
便是,有人把许多桃子挂在了树上,把另一个人放在了心底里。
周逊袖子下的手握紧了自己,接着,又放开,又握紧。
许多次。
“周公子,”小李子的声音轻轻响起,“内阁的议事厅出门右转。”
周逊抬起眼来。
小李子:“皇上在那里等您。”
“……为何?”
“那是您和他共写的法子。”小李子笑了,“那是您和他共享的荣耀。”
“他说的?”周逊道。
接着,他自己笑了笑。
“他说的。”
……
内阁议事的建筑位于皇宫东部,与御书房相邻并不算远。周逊到议事厅时,里面正在热聊。
周逊今日穿着水色中衣,白色外衫,外衫上以颜色极浅的金线与银线绣着鹤与流云纹。站在议事厅外,他首先听见的便是谷大学士的声音:“臣以为,周采的法子极好。”
隔着重重树影,周逊看见皇帝在摇头:“治标不治本也能叫好?”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既然谷爱卿这么有主意,朕不如把你派去西洲那边,以后十年就靠你领导西洲的政事了。至于其他爱卿,想去的可以一起举手。”
皇帝这一番狠话放下来,所有人便安静了。谷大学士擦着汗喏喏道:“皇上恕罪啊,臣……臣不敢……”
“朕看你挺敢的,都敢和朕顶嘴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你要是真的有主意,朕非常欢迎,当然听取你的建议。只是谷爱卿在别的时候一言不发,却光在周爱卿的建议上不断附和,而且附和也附和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就让朕有点怀疑……”
内阁臣子私下串联是重罪,谷大学士脸色一白,当即跪下:“臣……臣真的……”
“别心虚嘛,小福子,扶谷大学士起来。谷大学士年迈体弱,别也闪了腰。”皇帝哈哈一笑,他明明是在笑,笑声中却带着强烈的威慑之意,让人不敢逼视。
周逊:……
……原来皇帝也有这样的一面?
谷大学士哆哆嗦嗦地被扶了起来。皇帝闲闲地吹了吹茶杯,继续道:“朕之前查阅文献,看见一句番邦话说得好,今天引用来给诸位分享一下。”
丞相道:“请皇上赐教。”
皇帝:“U can U up,no can no BB,懂?”
第13章 你找采玉
“U can U up,no can no BB……”丞相面色奇妙地将这句话念了一遍,拱手道,“臣才疏学浅,不知这番邦话是什么意思?皇上可愿赐教?”
皇帝咳了一声,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几名臣子愣了愣,拱手道:“皇上知识渊博,臣等仰慕!”
“U can U up,no can no BB……”丞相在旁边轻声重复一遍,记下了这段话。
谷大学士坐在椅子上擦汗,再不敢说话。他偷偷地瞟了旁边的周采一眼,又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迅速地收回眼来。
皇帝说得不错,谷大学士私底下,倒真是有求于周采。
谷大学士有个侄儿,资历尚浅,却想进翰林院来“锻炼锻炼”。先帝在时吏治清明。后来先帝早逝、皇帝少年登基后虽然安于享乐,但在大是大非上也能把得清楚。因此,他侄儿要想进翰林院,少不了周采替他行个方便。
这事儿若放在往日,周采是天子宠臣。凡他说的话,皇帝没有不依的。谷大学士话语间向着周采点,也决计不会惹皇帝不高兴——甚至于,皇帝还要赞赏他“慧眼识珠”。谁知道今天,皇帝看上去笑眯眯的,一开口竟半点面子也不肯给他!
俗话说得好,打狗也要看主人。皇帝这样和他说话,摆明了也是在砸周采的面子……可周采不是出了名的皇帝眼前的红人吗?
……这短短的几天内,发生了什么?
周采坐在旁边,端着茶的手微微颤了颤。很快,他笑道:“谷大学士向来求个稳妥保守。去年旧方案的见效,谷大学士也是看在眼底的。旧方案效果不错,谷大学士或是因此保守了些。毕竟新方案的效果还未能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