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逊:……感觉略诡异。
周逊的脑袋再聪明, 也想不出自己突然之间被皇帝“冷待”的原因。他小小地斟酌了一番,决定放弃去揣摩原本就如天外飞仙一般的皇帝的圣意。
在他转过头的那一刻, 原本看天的皇帝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松了一口气。
在旁边路过的、正抱着演算纸的某路人少年:?
从他的角度看去,在营地的另一端站着两个人。当个儿略高的那个人看着天空时, 另一个人正在看他。当个儿略矮的那个人转向去看其他地方时,个儿略高的那个人反而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像是生怕被某人发现似的, 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某路人:……
……这两个大男人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他对于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任何兴趣。对于他而言, 即使是这两个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在此处做某些爱做的事,也比不上那台正在进行调整的大炮来得迷人。
“小高,弹道轨迹算好了么?”另一人的声音从路人少年耳边传来。
路人少年这才转回头来。他抱着演算纸, 对眼前的青年道:“还没有。皇上说,要能够按照新弹的射击范围,设计一个具有四自由度的新弹发射平台,并依照每个自由度所对应旋转角度、伸长量给出发射的轨迹模型……不过目前,我还没有什么思路……”
“没事,短时间内咱们还是可以依靠多次发射的经验来取一个大概的射击范围的。”青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比少年高出一个头来,笑容却很明亮,“咱们慢慢来,皇上也说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能在有生之年把事情办出来,就不算晚。”
“嗯……”
少年的心情还是有些低沉。青年于是哈哈笑着安慰他:“就算算不出来又怎么样?皇上给你的俸禄还是照发嘛!再说了,你的活儿可比其他人的安全多了……前几天,燃烧组那边又着火了。他们最近跑到隔壁乱葬岗里去挖什么东西,说是大白天的都能燃起来,正在研究呢!”
“乱葬岗?”少年略微抬头,表情有些吃惊和害怕,“这乱葬岗里……能挖出来什么东西?”
“皇上说那玩意儿叫……鬼火。”青年人神秘兮兮道,“他们想看看那鬼火,在白天里能起什么用呢!对了,你上个月的俸禄领到了吗……”
“傅大哥,怎么了?”
“去买些生姜和何首乌吧,瞧瞧你这脑袋……”
两个人说说笑笑着走远了。
周逊走在回马车的路上,最后一次回首看着这片山谷。山谷被夕阳蒙上了一片薄金的暮色,里面青年、少年们的声音,连同施工与锯磨的声音,也越发地远了。
“?”
他感觉到身后飘来一道疑惑的眼光,回首看过去时,坐在车上的皇帝已经抬眼看向了天空。
周逊没有拆穿他,也只是笑了笑,随着皇帝上了车。
车轮驶出了这片山谷,过了许久,周逊才听见皇帝的声音。
“你……你感觉这一片,怎么样?”
他回头看去时,皇帝依然没看向他。
“是不是很奇怪?像是一个……聚满了怪人和怪异的事情的地方?”
周逊摇了摇头。
“这是一片藏着金子的山谷。”他轻声道。
……
两个人回到禁城里,已经是戌时了。
一路上皇帝依旧没敢看周逊,任何时候都坐得很笔直。临近宫门时,他才听见皇帝对他道:“今天也晚了,咱们回去后先吃个晚饭,洗漱一下就睡吧?”
周逊刚要抬头回他的话,车夫却停下了马车。
皇帝问:“怎么了?”
“回皇上的话,东华门门口,有人候着呢。”车夫道。
周逊:……
怎么每次东华门前都有人候着。
……而且前三次都是他的那个好哥哥周采。
这回不会又是周采在东华门前候着吧?
坐在他身旁的皇帝的声音里也多出了点烦躁和不耐:“候着候着,怎么又有人在东华门前候着?以后派人在这儿放个牌子,任何人不许在东华门前停车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尤其不准跪,要是有跪的,全部拖走。要是还姓周,罪加一等!”
周逊:……
周逊默默地转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尴尬.jpg
皇帝:“……哦忘了你也姓周了。”
周逊:……
皇帝:“没事儿,朕不会让你跪那儿的。”
“皇上,”去打探的侍卫回到了车内,对皇帝道,“这回在东华门口候着的,可不是那位大人。”
周逊:……
侍卫这话说得,像是整个宫里都对“那位大人”这个姓名打码方式心知肚明了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简直像是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谁最喜欢在这东华门口跪着一样。
“……而是,”侍卫说出的下一个名字让周逊抬起了眼皮,“陆显道大人。”
“陆大人已经从青州回来,且完成了您交托的差事,是回来述职的。”
“陆显道?”皇帝一愣,随即开心了起来,“哦,他回来了啊!”
有风吹起车帘,车帘之外,周逊看见暮色之下,身穿绛红色制服的青年正站在那里。
他站的位置比较诡异,是整个东华门的正中央。
“陆显道,”皇帝打开车窗对他道,“进御书房来说话吧——用晚膳了没?”
陆显道立刻恭敬地回答道:“回皇上的话,属下在来之前已经用过晚餐。”
皇帝:“哦,进来说话吧——在这儿等久了吧?累了吧?”
陆显道道:“回皇上的话,属下不累。而且这块地儿挺干净的。”
陆显道让开,皇帝的马车先进了东华门。周逊从车窗里看见他低着头,正恭敬地行礼。
……他看起来礼仪很周全,周逊却觉得那句“干净”说得怪怪的。
直到进了宫里,周逊才想起……
小陆大人踩的那块地,不就是周采最喜欢跪的那块地吗?
……
还来不及用晚膳,皇帝便风风火火地到了御书房里,听陆显道述职。
按照惯例,周逊也被他带在了身边,像个随身秘书或者吉祥物一样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
周逊:……
他能明显感觉到,陆显道在进御书房后没忍住瞟了他一眼。
……这对于他来说,或许是一种极大的失态了。
陆显道在旁边述职,他先是讲了自己在某地抓捕贪官的经过——这还是皇帝最初派给他的任务。周逊在旁边听着,也觉得难怪他方才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吃惊。
和宫里其他已经习惯了皇帝对周逊的特殊待遇的宫人们不同,陆显道在周逊被放出来后第二天,就直接被派去了青州当差,接近一个月不在京中,自然也不知道京中的消息。他方才看着周逊的眼神,就像是某个深山老村里的孩子,突然被通了情报网。
……也是,一个多月之前,陆显道怕是还拿着他刺杀皇帝的案宗,在心里感叹着他的大胆、顺便揣测他未来的悲惨命运。他怕是根本没有想到,不过一个多月之后,整个禁城便变了一番天地。
“青州卖官鬻爵的舞弊案如今告一段落,案首共二十余人已经落网。”陆显道回报道,“除为首之人秋后问斩之外,其余人等已尽数抄家流放……”
周逊明显感觉原本被饿得昏昏欲睡,只是强撑着体面的皇帝在那一瞬间发自内心地坐直了。
皇帝:“抄家?”
陆显道顿了一下,道:“皇上可是觉得……抄家流放,有些过重了?”
皇帝:……
“不重,非常不重,尽情地抄家,尽情地抄家!”皇帝把笔扔到了桌子上,义正辞严道,“这些人身为朝廷官员,却做着朝廷的蛀虫,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为了一些蝇头小利亏空朝廷的国库,实在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诛!所以……这抄家……”
皇帝咳了一声:“一共抄了多少银子?”
陆显道报了个数。皇帝鼓起了手掌,笑容满面:“好,好!”
陆显道:?
皇帝轻咳了一声:“正义能得到伸张,这实在是太好了!这种人,就该被抄家……对了,他们的宅子,也被抄了吧?瓦呢?砖头呢?还能做城墙……”
第67章 从百草园到温情酒
陆显道:……
周逊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 以制止了皇帝的穷酸行为。
皇帝:……
“罢、罢了,那宅子就不用拆了。”皇帝咳了一声,“收归国有, 以后整个拿来做新的办事机构……”
“不过卖官鬻爵这种事, 实在是太可恨了!”皇帝坚定地道,“到底还有哪些地方也在搞这种贪赃枉法的事情?都给朕大大地抄……不是, 查办!”
周逊:……我听见那个“抄”字了。
他瞧见皇帝因为发了一笔横财, 就连眉毛都喜悦起来。陆显道却搞不懂这些, 他恭敬道:“从这些涉事官员家中查获的财物已经充入国库,其中的字画、古玩等,属下已经看过一遍, 选来了些好的, 已经送入宫中……皇上可要看一看?”
皇帝:“不必看了, 都拿去多宝阁拍卖了吧。”
陆显道:?
这些不再是皇上最喜欢的东西了吗?
“是。”他也不再多问或者废话, 直接领命。
身为皇帝直属的下属……又或者是白于行等人眼中为虎作伥的鹰犬, 他没有揣摩圣心的必要, 所要做的,只是执行皇帝的一切诉求。
周逊感觉皇帝将他的目光向自己投了过来。
周逊:?
他很快意识到皇帝是下意识地在等他发表意见。
在批奏折时转过头来问问周逊怎么看, 一直都是皇帝的一个习惯。不过他今天分明有意在回避自己,居然也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动作……
还有旁人在侧,周逊只是简单地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没有什么话想说。
他自己只是摇了摇头,却不知道这一幕被陆显道看在眼里, 仿佛一阵惊涛骇浪。
陆显道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 眼底闪过一丝不着痕迹的思索。
“……如今涉事的官员是都惩治抄家了,”皇帝转着毛笔道,“那, 涉事的商人呢?那些买官的商人呢?”
陆显道:“分别依照买官的等级,缴纳了罚金若干。”
皇帝立刻又坐直了:“都是多少?!”
陆显道报了个数。
皇帝:“……!!”
“……有钱,这年头的商人实在是太有钱了。”皇帝嘀咕着,“随随便便都能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这小日子,简直快要比我过得还好了!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商人虽然身家丰厚,然而士农工商,论及地位,商人之流到底是最下品的。”陆显道回复,“若非如此,青州的这些商人又何必弄出了这些徇私舞弊的买官之事?”
他说着无意,周逊听者有心。
的确,景国之中,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等的,所掌握的财富却是极多的。他们中许多人不满足于与自己所拥有的财富所极为不匹配的身份地位,因此铆足了劲地通过各种方式钻研,以跻身上流……
隐隐约约的,周逊有了一个并不成熟的,充盈国库的想法。
然而他自小所受的也是士大夫式的教育,对于这种与金银打交道的活计,也一直是不熟悉的。因此他暂且把这个想法放进了心里,想着要趁着哪日有时间了,到京城之中找几个商户调研后,再总结发言才更好。
青州卖官鬻爵之案就这么告破了。听陆显道汇报完这一件事后,皇帝饿得快要上天。他于是呵呵笑道:“辛苦爱卿了。爱卿一路风尘仆仆,怕是早就累了吧?若是无事的话……”
“属下还有一事要汇报。”陆显道行礼道,“是关于先前在西洲逝世的章太医的遗孤之事。”
“哦,”皇帝总算想了起来,“章太医的孙女?她现在人已经在京城了?”
在听见这件事后,周逊也看了过来。
陆显道点头:“是,章灵素如今被暂且安置在客栈之中。其堂兄嫂为霸占其家产,将她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瘸子做妾。属下抵达青州时,她正被绑在花轿上、被人抬着往瘸子家去。幸而属下到得及时。随后,章灵素不愿留在青州,因此属下等待她变卖部分家产、收拾上京的行李又花了些时日。因此,才耽搁了这么久。”
皇帝:“那……”
“请问大人。”
原本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周逊此刻却开口了,他站起来向着陆显道行了一礼,道:“那些坑害章姑娘的贼人,是如何处理的?”
陆显道回答得也很干脆:“拔了舌头,让他们染病死了。至于章家的祖宅自然是归了章姑娘所有。她舍不得变卖祖宅,因而在当地找了两个可信的仆人留下来看守,加上同县官那边打了招呼。大约是不会有人再打这笔财产的主意。”
周逊这才放下心来。他道谢道:“有劳大人费心了。”
陆显道说:“周公子也是善心之人,对这名姑娘很是关心。”
周逊笑了笑:“推己及人罢了。自己吃过的亏,即使是素不相识之人,也不愿见她再受一次相似的磋磨。”
他这么一说,陆显道素来冷峻的眼底化开了些许雪水,他道:“章姑娘知道是周公子在皇上身前提到她、对此很是感激。她说,上了京后除了自己的事,还要想要见周公子一面,来看看自己这名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