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路,名斌,你叫我路斌就可。”青年道。
“你的腿好些了么?”上官明镜问他。
“我娘替我找了许多游医,他们都说能捡回命来已经是万幸,何况是腿呢。”青年苦笑,“我的腿伤了经络,或许这辈子……便也就这样了。”
他这么一说,自己是黯然,身边的听众也都是黯然。周逊看见桌子上摆着几本大的册子,旁边则是几只用过的炭笔,于是问他:“这桌子上摆的是什么,我能看看吗?”
青年见他看见这几本册子,道:“唉,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东西。你若想看,拿来翻开就是了。”
周逊拿起册子。这些册子是由草纸装订成的,拿在手里是厚厚一摞。他一页一页翻过去,看着那些由炭笔画就的图像。青年见他看得专注,说:“这里面画的都是这几年我出海时的一些地形见闻,也可以说,是一些海图。其中包括了我曾经过的海上航线、与我去过的海岛上的一些地形。当初我原本想着,回京城一趟,安顿好娘亲,就再往海上去。在海上的这两年我发了笔小财、也有了些积蓄,原本也组好了一个船队,可惜现在……”
他看着自己的腿,苦笑起来:“也只能在这些草纸上乱涂乱画,聊以慰藉罢了。”
路斌想起自己曾规划过的未来,心里再度苦涩难言。
当初他在父兄出事后,安顿好母亲,出海去闯,却遭遇海难,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完了。没想到竟然觅得一丝生机,逢凶化吉,竟然让他落到一个荒岛上,留下一条命来。
不仅如此,他在那处荒岛上居然发现了一处埋藏着许多宝石的宝矿。这些宝物坚定了他要活着回去的信念,凭着这股毅力,他拦下了海盗的船。海盗在船上发生哗变,几乎死伤殆尽。他抢了一艘逃生的小船,好不容易靠了岸,卖了自己身上带着的十几块宝石,最终衣锦还乡。
那一刻,他本以为他这一生中的好日子,总算是要来了。
有了这笔钱,他能替母亲换一座大些的宅子;有了这笔钱,他能组好自己的船队;有了这笔钱,他能再到海上去航海,实现自己的梦想……在买下了自己的那艘船,且初步组好了自己的船队后,他急匆匆地往着京城家中赶,谁知……
他的娘亲竟然被佣人鸠占鹊巢、从家中赶了出去!
亲眼所见的一切让他怒不可遏。
在找人寻回了如今住在破庙中的娘亲后,路斌当即带着几个人打上了门去,要将那一对看似憨厚老实的仆人老夫妻从自家的宅子中赶出去。谁知半路杀出个周鸿,不分青红皂白就同他打了起来,口口声声说他是恶少、不敬老者。那一对奸人老夫妇也在旁边煽风点火、对着周鸿下跪磕头,狠狠地满足了他行侠仗义的虚荣心。
但路斌本就恨极了这两个恶人,周鸿横插一刀,更是让他怒火中烧。眼见周鸿非要挡在两人面前,他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却因一时不查,被周鸿推进了井里。
他再度醒来时,看见的是自己哭哭啼啼的娘亲。娘亲告诉他,是绛卫大人,救了他们。
命捡回来了,是万幸。但他的腿,也就此废了。
今后他最好也不过是个跛子。一个跛子要如何航海?一个跛子要如何带领船队?这段日子他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周家的“恳求”,一边是绛卫的“保护”。两边都拉扯着他,一边想要他原谅,一边要让他去告。他这才知道当初推他那人的哥哥周采,和当初救他那女子上官明镜,都是从前他这个升斗小民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
周家整日的来骚扰他们,求他们原谅,代价是保他一世衣食无忧,自然是无耻至极。而绛卫们呢?他们也不过是把他当做了一个扳倒周家的把柄,推波助澜地将整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远在浣洲的船队也知道了他的消息,整日闹着要卖了船、分了钱散伙。两边都只把他当做话柄与工具,只要他“好好待着”,等候开庭。却无一人在乎过他自己的感受。
他如今在这家里哪里都去不了,每日做的就是喝他娘亲掏空了家底、不知从哪里取来的各种偏方药材,心下实在苦闷,也只有画这个册子时,心里能稍微开脱些、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湛蓝的海上,能够以此聊以慰藉。
“这册子不是乱涂乱画,我能看出路公子在这海图上,很有造诣,也很上心。”周逊将册子放下道,“路公子,这册子你可千万要收好它。”
路斌从苦闷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却因为周逊这一句话而怔住了。他苦笑道:“不是乱涂乱画?”
“是,”周逊直视着他,倒是不讳言,“这些是极有价值的东西。路公子虽然在病榻之上,却也能做出这样的著作。我很佩服路公子。它同市面上的海图不太一样,却更有巧思,也更清楚明白。尤其是路公子所创的一些标注,一一对照……”
路斌愣住了:“你认真……看过了?”
周逊想了想,又说:“路公子这腿伤,是否曾寻得名医?”
路斌黯然摇头:“名医?那些游医说了,我这腿,大约是要宫里的御医才能治好,但我这升斗小民,又如何能……”
何太医的身影在周逊的脑海内一闪而过。他想了想,又觉得这或许是一个让章灵素也能得到锻炼的好机会。他于是道:“在此事上,或许我能想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路斌苦笑,“能想的办法,我和娘已经都想过了……”
“御医,我能替你想办法。”
“你在开……”
路斌本想说他在开什么玩笑,然而周逊的眼神却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咽了咽口水,好半天才说:“可……可我怎么能白白麻烦您?”
“当然不是白白麻烦。”周逊突然一笑,嘴角露出两个小梨涡,“自然是要些酬劳的。”
他说这话,路斌才放心。毕竟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这酬劳……
这些日子以来,家里已经不剩什么家底了。但腿被治好的诱惑实在是太大。路斌咬咬牙,最终郑重道:“只要能治好我的腿,我什么都愿意给出来!”
在他的视野里,那个年轻人笑了。他施施然地拿起了那几本厚册子,对他道:“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这些册子,便当做定金吧。”
“定金?”路斌再度愣住了,“你要这些册子做什么?它们不过是一些乱画的东西……”
“因为人非草木,然而每一棵芦苇,都有着自己的价值。”那个年轻人抱著书,却发出了一句让他云里雾里的话,年轻人盯着那些本子,轻声道,“可不要小看了这些芦苇。”
路斌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公子,你真要给他请太医来啊?”上官明镜跟着他到院子里,对他小声道,“这个人与你又没有关系,到时候他知道了你是周采的兄弟,又要惹出许多事端,你为什么…
…”
“若是皇上在这里,他也会这样做。”周逊道,他说着说着,又笑了,“只是对不起何太医,又得让他加班,到时候向他赔罪就是。而且也可趁此机会,再试试章姑娘的医术。我听说,她极擅长针灸。”
“你……”上官明镜愣住了,好半天,她眨眨眼道,“周公子,我是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在想什么。不过……”
“现在天色还不晚,去太医院请人,还来得及。”她笑嘻嘻道,“不过我得提醒你啊,太早治好他,对于你我而言,可能不是一件好事。”
周逊轻轻地笑了:“可对他本人而言,一定是一件好事。”
“……行吧!”上官明镜道,“你会骑马么?”
周逊一愣,摇摇头。上官明镜于是耸耸肩:“马车太慢,你坐我身后,我骑马带你到太医院去。”
她又说:“以你和皇上、何太医、章姑娘任意一人的关系,大约是不用再去宫里报备的吧?”
周逊:……我和皇上是什么关系。
他笑了笑:“不过闹市区不得纵马,还是马车吧。”
他们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老妇人匆匆地从门口进来。她怀里揣着一样东西,眼神兴奋,竟然没看见两人,直直地进了屋,边走边喊:“儿子!儿子!你的腿伤有的治了!咱们啊,赶紧把这东西给服下去!”
周逊和上官明镜都是一愣。上官明镜道:“这么快,他们就找到了神医?”
说着,她用手肘戳了戳周逊,揶揄道:“这下你可没用武之地了。”
周逊不语,眉头却皱了起来。上官明镜看他这副模样,愣道:“不是吧,被人抢了先,你这么不高兴?”
“……她说自己有了法子,且捂着怀里的东西进去,且说着要服一物下去,但她的怀里……分明没有任何药包。”周逊慢慢道,“她手里拿着的东西,看起来不像是药,倒像是……”
“包着什么东西的,信封。”
“信封?”上官明镜一愣,“或许里面便是药方呢?”
“药方倒不必用信封包着。若是有了药方,以她的急切,应当会立即便去店铺里抓了药回来。”周逊不置可否,“我想进去看看。”
说着,他便走了进去。上官明镜也跟着他进去,在后面道:“你刚刚那副模样倒是像极了陆哥哥他们办案的时候……”
第74章 断绝关系倒计时
周逊推开门进了屋宇之内, 房间里,他瞧见路大娘坐在儿子旁边,手里拿着信封, 正在说着些什么。
“……这东西是可娘好不容易给你求来的!”接着, 便是信封被窸窸窣窣撕开的声音,“圣女说了, 你这腿伤的是经脉, 控制经脉的, 是三魂七魄中的中枢魄。如今啊,这中枢魄沾了污秽,不明了, 暗了, 于是腿也就废了!就好像那美玉蒙了尘, 得想办法把尘给去除出去。所以啊, 把这十四张符咒啊, 烧成灰, 合着寅时采集的露水一同喝下去,连续喝上十四天, 便能药到病除,治好你这腿了……”
“娘,这玩意儿, 能有用吗?……”路斌盯着那几张符纸,将信将疑道, “我看着上面画的, 乱七八糟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得,说不得啊!漫天神佛在上, 别同我这小儿一般见识。”路大娘登时便被吓白了脸。她将两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末了,才怒斥儿子道,“你懂什么,当初你落了海,那一船的人都说你已经死了。若不是娘在庙里求了好久,你能活着回来吗?有,有句书上的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子,子不……”
“子不语怪力乱神。”
一道声音在路大娘耳边响起,路大娘一拍手心:“对,对,就是这句!儿啊……”
“……你不知道,那红莲教当真是灵得很,他们那儿的神迹,可是有口皆碑的呢。”路大娘絮絮叨叨地说出了几桩红莲教曾展示过的神迹,原本将信将疑的路斌,也愈发动摇了起来。见儿子不像方才那样不屑反对,路大娘于是趁热打铁道:“总之,咱们试试吧,试试,总是没错的!儿啊,你要知道,可不是谁都能见圣女一面,为了拿到这些符咒,娘……”
“对了,娘!”路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道,“我昨晚交给你的那笔银子,你汇过去了吗?就是那笔汇给船队的银子,如今我伤了腿,出不成海,但兄弟们也是要吃饭的,一日出不了海,他们便一日没有银钱领。不能让他们干巴巴地在那里等着……”
“银、银子?”路大娘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这份不自然很轻微,路斌并未看见,却在另一人的眼底里映了个彻底,“银子,当然是已经汇过去了!娘做事,你还不放心么?”
得了这句承诺,路斌也总算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也是,如今你这腿也还没好。他们这群人呆在浣洲那边又不能出海、不能干活,就是一群吃白饭的,你还把钱给他们!”路大娘愤愤不平道,不过很快,她又换回了对儿子关怀的神情,“你呀,就好好养伤,把符咒喝下去……啊,对了!”
她这才发现了站在自己身边的蓝衣青年,像是被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周逊照例是将自己的自我介绍又做了一遍。他态度不卑不亢,路大娘却始终有些怀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不知怎的,我看着你,总觉得……”
上官明镜忙道:“他是我朋友。”
“哦,哦,是上官姑娘的朋友,我这就放心了。”路大娘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她又抓住上官明镜的衣角,哀声道,“姑娘啊,你一定要让你爹爹,给我儿子讨个公道啊!我儿子他要不是这一场变故,原本是要赚大钱的人呢!那个周家……周家不是有钱么?你一定要让他们赔个倾家荡产!……还,还有。”
“如今,能不能让他们预支些钱来?我们这家里,实在是有些……”
“娘!”路斌不满道,“家里还有积蓄,你别——”
上官明镜猝不及防地被大娘抓住衣服,被吓了一跳,差点一掌挥开。
周逊却按住了她的手。
他握住大娘的手,不动声色地它移开,接着温和道:“上官大人依照朝廷律法办事,一定会给路公子一个公道的。”
“好,那就好……”
“至于开支……”
眼见着周逊将荷包拿了出来,路斌支撑起身体连忙道:“逊兄,不必!真的不必!你帮我去请太医,已经是太过劳烦了。你若是再给我钱,我晚上又如何能安睡?”
“斌儿!”
“人情债一笔已经够了,不要第二笔了。”路斌态度坚决,“你要是把钱给我,我便把它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