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一响,周采浑身一震,眼眶便红了,手也随之放开。
他低下了头。
——这下算是母子离心了。
周逊冷眼看着他们吵闹。周母发了这一顿脾气,自知无言以对,捂着脸哭着离开了。叶家族长在此处看了两人一眼,在看见哭着离开的堂妹,最终是尴尬地摇摇头,退了出去。
隔着长长的大堂,周逊一下一下地抚平袖子上的褶皱,与周采,隔着半月的时光再度对视。
大堂内便只剩下了周逊和周采两人。见已经没有人留下,周逊寻了处椅子坐下。
他早看出周采有话想对他说。
周采低着头,半晌才抬起了红着的眼眶。他对周逊笑了笑:“你很得意吧?”
周逊反问他:“你说呢?”
他对着堂下红着眼眶的周采道:“如今已经无人在此,你也不必做出泫然欲泣的样子来。”
“是么?”周采缓缓抬起头来居然还笑了笑,他的眼睛依然红着,还有方才的泪水在其中充盈,此刻却道,“那罢了,我原本想着你或许会同情同情我呢——那便不做这些无用功了。”
周逊看着周采,心里厌恶地想着此人怎么能这般厚颜无耻。与此同时,也生出了一点警惕。
周采也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外面的景色。不远处,还有人在拆卸着周家的围墙。他突然笑了笑,偏着头道:“皇上对你真好,不是么?连这等出气的法子,也能替你想得出来。如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皇上在为了你,折辱我们。”
周逊没说话,他等着周采暴露自己的意图。
“……皇上曾经也对我这样好过。当初这里原没有周宅,只有一棵百年银杏,他便让人把周宅设在这里。他就是那样的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周采拐弯抹角地说着,“我昨日进宫去见他啊……在宫前跪了好久,几乎要死在那里了,他才肯见我一面。你知道他见我是为了什么吗?同我划清界限。”
“他为了你,没有治周府的罪——在确保你能与周府划清界限之前,他不会让你有个十恶不赦的母家,影响你在史书上的留名。除此之外,他留着我们折腾,也是想让你来看看我们的热闹,最终——再留给你亲手解决。”周采说着,“可你有没有想过,皇上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周逊冷冷地看他。
周采看着他,对他古怪地笑了:“你当真觉得他对你一见如故?你和他认识多久,我和他认识多久?他今天为了你可以放弃我,来日也可以为了我而放弃你……”
——他同皇上不是那种关系。
周逊想。
谎言的最高境界是九真一假,他知道如今周采同他用这种近乎推心置腹的语气说话,是为后面铺垫着。当周采说出那句话时,周逊明白,周采今日真正想给出的杀招,总算来了。
“周逊,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幸运的事。”周采高深莫测地同他笑笑,眸光中居然还带了一些同情,“皇上他对你好,只是因为——”
“你被当做了,某个人的替身。”
石头终于落下了。
周采的声音还在持续,如同魔音:“你难道不觉得他从见到你开始,态度便很古怪么?你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凭什么放了你?你难道就没有丝毫怀疑么?”
“他从你的语言里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从你的身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你以为你被救了起来么?你以为你得到了世间之人难得的幸运与光么?不,那都不是给你的,那原本都是给另一个人的!”周采用充满蛊惑的、准备已久的语言说着,“你只是个窃取了原本属于另一人的爱意的可怜虫!”
说着,他一拍案几,观察着周逊的神色,原本痛苦愁闷的心里,总算洋洋得意了起来。
痛快!
他倒要看看周逊该如何反应,他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戳中了他的痛点!
“他今日会这么对我,来日也会这么对你。这世上总会有比你更像那个人的人出现——到时候,你也会像我一样在宫前哭着,跪着,只求他见你一面……”周采见周逊低着头,趁热打铁缓缓道,“长跪一个时辰的滋味,你感受过么?
”
他看见周逊的肩膀微微颤抖,继续道:“你别得意得太早,今日是我,明日便会是你,总有一日你也会……”
“噗。”
他听见了一声笑声。
……周逊,居然笑了?
他在笑?
“上门已久,居然忘记了这份见面礼。”周逊抬起头来道。他吩咐侍卫们进来,从侍卫处拿出一个包裹,扔给周采,“拿着。”
周采正拿着包裹,便听见周逊道:“送你的膝枕,来日再跪时,可跪在膝枕上。”
周采:……
周逊:“若不是你刚才提醒我,我都忘记了。”
“……周逊。”周采冷声道,“你别得意得太早了!”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不劳你费心了。”
“替身?替代品?昨日今日?我和他之间不是这样庸俗的关系。况且……你觉得时至今日,我还会信你的话么?”周逊缓缓道,“即使有什么,我也只会自己去找。”
“我只看我所看见的一切,我只感受我所感受过的一切。”周逊道,垂着眼笑了。
“他对我好。”他说。
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周母终究是坐下了。她坐在雕花木椅上,捂着脸哭。叶家族长坐在她身侧,看着自己的堂妹,也逐渐不耐烦了起来。
从刚才的对话中,他听出了许多端倪——例如,看似烈火烹油的周府如今已经败絮其中,周采在皇帝那边彻底失了宠,就连那状元的头衔都拿得存疑,除此之外,那个叫周逊的孩子,似乎是皇帝的新任宠儿。
甚至于府里被挖得破破烂烂,都与那个年轻人有关。
他不关心周采的事,如今他最急迫关心的则是那个周逊。
那个周逊,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着他的眉眼,不知怎的,总有种隐隐的忌惮感。那人看起来分明才二十左右,却带给他无限的威胁感。
——在商海沉浮多年的他极为相信自己的直觉。
“文锳,你如今哭也无济于事。”叶家族长压着不耐烦哄她道,“你得告诉我,如今周家发生什么了!”
周母抽噎了两声,显然是不想说。叶家族长又道:“你要知道,叶家和周家是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帮周家?”
周母好半天才嗫嚅着有限地说了一点实情。叶家族长听着,又道:“周家的事暂且不提,那个周逊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贱人的儿子!”听见周逊两个字,原本还在哭泣的周母顷刻间咬牙切齿起来。
“贱人?”叶家族长道,不知怎的,他居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的母亲是谁?”
“他的母亲,他的母亲……”
“说啊!”
叶家族长突然喝了起来。周母被吓了一跳,连忙道:“他是那个贱人林嫣的儿子。”
“林嫣?林家的小姐?林家不是全家被流放了吗?”叶家族长一愣,突然想起了那段陈年旧事,怒道,“……我早叫你斩草要除根,你怎么把他们母子俩留到了今日!”
“林嫣那贱人小心得很,牢牢地把孩子护着,我动不了手。”周母握着拳头道,“而且后来……谁知道一个贱种还能翻出这么大的风浪?他一个无权无势的……”
叶家族长站起来,关闭了所有门窗道:“斩草除根,斩草除根,你怎么不听呢?!他既然是林家的后人,如今又和皇上搭上了关系,谁知他什么时候会去彻查林家的事!要是他替林家翻案了,我们整个叶家也得从此倾覆!”
周母被吓了一跳,好半天,她讷讷道:“不会吧?当初堂兄你手脚也做得干净……”
“总得想个办法。”叶家族长皱着眉头道,他想到周逊的形貌,更加用力摇了摇头,“他若看起来是个蠢材,要放他一马,也不是不行。可他竟然生得如此冰雪剔透的模样……那就放不得他了!”
说着,他豁然抬头道:“如今这个时机倒是不错,他如今还是个草民,不算官员,拖得越久越麻烦!他如今还在周家是吧?”
叶家族长说着便要起身。周母吓了一跳,她连忙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可是周家!你是打算在这里杀人……?”
叶家族长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看自己那蠢钝如猪的妹妹一眼,道:“杀人的手法千千万万,你至于如此愚蠢吗?自然是要先同他说道说道,搞清楚他如今的住处。他如今是一个人住,到时候派人埋伏在他所住的地方,然后……”
他比了一个手势。
周母也点点头。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
只要周逊死了,她的儿还怕没有机会吗?而她,也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周母不知道周逊如今是住在宫里。她满心盘算着派人潜伏到周逊住处的可能性。
两人急匆匆地向着大堂赶,一副生怕煮熟了的鸭子飞了的模样。叶家族长在心里描摹着周逊的身影,在有些叹息的同时,也越发地忌惮。
这周逊要真是周家其他哪个妾所生的庶子——即使不是周母的嫡子,对周家也是大有裨益的。可惜了!他如今既然是林嫣的孩子,自然是按照反了的来,越是优秀,便越是留不得!
此子恐怖如斯,别看他如今尚无功名在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子不可留!
他这样想着,再次思考着自己派刺客前往周逊的住处刺杀的可能性。他知道如今周逊是住在周府之外,想必是哪个宅院里,即使是哪个大臣的家里,也不是没有潜入的可能性。
——直到。
“皇上驾到!”
一声巨响从周府正门处传来。听见这句话,叶家族长和周母下意识地跪了下来,他们对视一眼,才知道皇帝不在此处。
皇帝来周家做什么?
“皇上先前便常常来周家,今日来也不意外,他肯定是……”周母闻言,突然眼前一亮,“难道我儿……我儿……”
她连忙快步向着大堂跑去。叶家族长跟在她身后,已经初步盘算完了自己的刺杀计划。
直到临近大堂,他看见那玄色的属于皇帝的衣角,与属于大太监的深蓝色带暗纹的官服时,叶家族长才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
——先前叶家那个族人卖官鬻爵之事正是皇帝派绛卫去查办的,事情完了没几天,他可不想触皇帝的霉头。
而且那绛卫贪得无厌,不仅处办了那个族人,还将他的家产一并充公。若不是叶家和当地知府有些关系,那些鹰犬说不定还要从叶家的家产里咬下一块肉来!
他正要思索着如何行礼,便听见里面醇厚的男声。
“出来玩够了吗?玩够了,便回去吧。”皇帝的声音沉沉的,不怒而威,“如今这里烟尘大,小心伤了你的肺。”
那白衣的青年“嗯”了一声。
叶家族长:??
等等,他听到了什么?
周逊如今,是住在皇宫里?!
暗杀计划破碎.jpg
第83章 皇帝赐书可是意蕴十足的
卧槽, 站在这里的,同周逊谈笑风生的,那分明是九五之尊啊!!
先前还想着要暗杀周逊的叶家族长, 彻底被眼前的所见震惊了。
而、而且皇帝刚刚说什么来着??
回宫??
和他一起……回宫??
周逊住在皇宫里, 这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住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再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住在皇帝的身边。
那他还解决个毛线啊!
叶家族长的心就如他的暗杀计划一般匀速破裂。他还没来得及想别的法子, 站在堂内的玄衣青年的眼神便扫到了他的身上——
那是带着强烈肃杀之意的眼神, 眯着眼, 眉头也皱着,像是将他由内到外看了个彻底。叶家族长膝盖一软,当即便跪了下来:“草民参见皇上!”
玄衣青年却转回了头去, 低声和身边的白衣青年说话。叶家族长心下一凛——
他还能有什么是不明白的?皇帝那个眼神……分明便是警告啊!
皇帝回过身来, 对身边带着的侍卫太监们点点下巴。小李子顷刻会意, 他率领众人齐齐喊道:“三个时辰期满, 恭迎周逊大人回宫!”
周逊:??
皇帝却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 冷笑一声:“先前听说这边热闹, 朕便过来看看。你们周家的人倒是好大的胆子,敢对朕的特使如此无礼?”
说着, 他瞧见周逊手臂的衣料皱了,对小李子道:“当即发布黑羽令,今日伤过他的有一个算一个, 都扔去西边煤窑劳动改造。”
小李子立刻会意:“是!”
“我们走。”皇帝对周逊道。临了离开前,他回头瞟了一眼周母和周采, 勾了勾嘴角道:“朕留着你们, 是养给周逊找乐子的。别不识抬举。”
周逊跟着皇帝上了马车。皇帝一进马车,便大喇喇地坐在了他的身边,揉了揉眼睛道:
“卧槽, 最近是不是看书太多了?怎么感觉着有点近视,看人都看不清楚。”
周逊:……
皇帝:“嘿嘿,你我还是看得清楚的。”
“皇上是专程来接我的吗?”
“对啊,”皇帝回答得很坦然,“我怕你在周家被人欺负,特地来给你撑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