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很慌忙地扶起了被撞歪的李邈:“靠,发什么疯呢?!”
李邈咬着牙,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肩膀被撞得生疼,只看得见周逊疾驰而过的背影。他看了一眼那背影,便对旁边的人说:“算了,你们自己去。”
“自己去?”
“我有事。”他匆匆地道。
李邈也没弄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他看见周逊跑,自己就跟了上去。他安慰自己,是为着周采——为着看看,这个心思阴毒的周逊突然又搞起了什么事情。
周逊跑得很快——可惜被折腾了两年,又加上是冬天,他身体不怎么好了,否则还能跑得更快。无数的回廊在他眼前延伸又展开,无数的花草树木在他两侧出现又更替。他跟着那灰色的影子灰色的衣角,一直跑,一直跑。有人看见他被吓了一跳,似乎是认识他的人,在问他在追了什么——周逊一个字,也没说。
他追着那个身影,从最偏僻的小道,出了国公府。然后是国公府外的街道,许多街道,到最后,是一个街区。
一个繁华的,有着许多人在行走着的,街区。
周逊蹲下身,他擦了擦头顶上的汗,扶着膝盖,不停地喘着气。他看着眼前的街道,想,自己跟丢了。
他的眼神依旧是死死地,死死地看着街道,看着街道上的行人……看着街道上每一张仿佛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看着每一个店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那个人可能藏身的地方——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仿佛爆炸般的蹦跳声,和更为疼痛的,几乎快要炸开的大脑——
那张灰衣下的面容,尽管苍老,尽管已经略有些陌生,尽管已经和从前的神态大不相同,但……
是一个女人。
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女人。
他的……母亲……本应死掉的母亲……林嫣!!
他亲眼见过母亲的衣冠冢,亲耳听见母亲在山洪中失踪的消息,也看见过那片被泥石流埋了一半的,别庄。他的母亲已死,这毋庸置疑。
可他从没想到…
…那个穿着一身灰衣的,在护国公府上探听福康公主和沈老头谈话的,行迹鬼祟的人……
竟然……竟然……这样像他的母亲?
这是巧合吗?周逊的脑子里乱糟糟的,这可能是巧合吗?这世上,有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的话……只把“她”当做一个陌生人的话,又有什么人,会偷偷地去偷听福康公主和沈老头谈话?同时,又在看见了他的到来后,扭头就跑?
他就在这阴霾的天空下站了很久,直到有雪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落落整整一肩。他就在这样庞大的茫然中,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你在这儿干什么?!刚刚跑那么快,是见鬼了吗?”
李邈一路追上来。他实在没整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看见周逊跑,自己也跟着他跑出护国公府了——还是在他祖父的七十大寿寿辰上。而如今他总算追上了周逊,对方却站在一个路口发呆,像是失了神一样,和方才那幅不屑一顾、威风凛凛地怼他的样子,很不相同。
李邈不喜欢周逊站在这里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讨厌周逊,却不喜欢他站在这里的样子。
果然,周逊看见他后,那股冷漠就回来了:“关你什么事?”
……靠,这人连敬称都不说了!李邈在内心里暴怒。
“关我什么事?你是护国公府的客人,突然疯了一样地跑出护国公府,跑到大街上,怎么不关我的事了?”李邈回怼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了,一直跑?”
可周逊没回他的话。他只是垂了睫毛,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没什么。”
李邈:“没什么??”
周逊:“就是坐累了,很想跑一跑。”
“靠!!”
周逊这话里敷衍的意思让李邈头皮都要被气炸裂了。他堂堂护国公世子,好心好意……不,也没好心好意,但跟着周逊跑了出来。他作为一个……一个沈先生的弟子……好吧,一个周逊,难道不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么?一个合理的,饱含着心机和借口的解释……
“你骗什么人呢?”眼见着周逊已经往回走了,李邈发出一声冷笑,也跟了过来,“‘就是坐累了,很想跑一跑。’?这种借口,你以为有谁会相信吗?”
周逊只是一直走。李邈跟在身后,更加不甘心地道:“你……”
周逊停下了。
他停下脚步,用手一指右边白围墙上的字:“你自己看。”
李邈:……
他看向围墙的左边,左边用油漆刷着新的标语:“知识就是力量,因吹斯听。”
他看向围墙的右边,右边用油漆刷着另一条标语:“夜跑能增加寿命,亦可赛艇。”
再过去,是一个垃圾收纳点。收纳点上写着一排标语:“垃圾要分类。”
李邈:………………
好,他记得这些是皇帝在这个试点文明街区做出来的宣传活动,据说,这里的讲座和每日运动办得如火如荼,还挺靠谱。
李邈憋了又憋,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两人一前一后地回了国公府,眼见着周逊又要往小门走,李邈拽了一把他的袖子。
周逊回头看他。
“你要本世子陪你走小门?开什么玩笑?”李邈满脸不耐烦地道,“走,和本世子从正门出去。”
护国公府的院子里,还有几人在聊着天。
“世子当然厌恶周逊,要知道,周采可是他的好友。”魏元洲冷笑道,“周逊做的事……”
他说到这里,突然手指一颤,想起了前些日子来他家中的,那些来自皇上的黑衣人。他顿了顿,最终憋着气道:“罢了,总之,周逊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刚才似乎在外面看见他,从小门那边出去了。”有一人道,“难道是自知受到冷遇,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了?”
“大约是吧。”魏元洲一笑,“方才咱们故意冷落他又如何?他本来就不该呆在这里。”
会聚在这里聊天的几人,都是魏元洲的几个好友。这很有限的一团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说小话。
眼见着远处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几人看过去,未免都有些心猿意马。其中一人道:“方才那笑的,是不是方姑娘?”
“我听着,是楚姑娘。”
“楚姑娘美貌有余,但家里终究是经商的……”
“有楚姑娘的美貌就够了,还不知道楚姑娘即将花落谁家呢!”
几个人小声地聊着。不远处的花园里,十几个穿得粉的紫的姑娘们正在游园。她们衣着华贵,大多是京中出名的贵女。
男女之间私下不得互相授受。因此寿宴、赏花宴等机会,便成了这些京中名门公子与名门贵女们相见的时候。护国公府让年轻人们到园子里去玩,也少不了制造机会,让这些年轻男女们能够远远地看见彼此一面的意思。
人多的地方,关系也建立得快。关系建立得快的地方,谣言也传得快。于是很快……
“李世子和周公子一起从正门走了回来?”
“李世子亲自迎着周公子从正门走了回来?”
“听说周公子在寿宴间遭到冷落,大怒离开,李世子亲自将他迎了回来!”
“李世子邀请周公子游园……”
很快,添油加醋了十几倍的新闻便传到了众人的耳朵里。而魏元洲也眼睁睁地看见……
李邈亲自领着周逊,走回了园子里。
魏元洲:……
不过比起他们这群厌恶周逊的小团体,更多的却是对内情一无所知、只知道周逊是天子眼前的红人、沈老先生的爱徒的年轻人。为了附庸风雅,其中有人让小厮支了个类似梅树枝干的架子,取来许多花笺,在花笺上写上咏梅、咏雪的诗句,并将它粘在树梢上当“万朵梅花”。见周逊如今过来了,几人看着这名眼生的才子,纷纷起哄,叫他作诗。
“咱们今日的主题,是咏梅。周才子可要献诗一首?”
见状,原本还憋着气的李邈对周逊讥讽道:“你作诗及得上你哥哥么?当年阿采,便是凭着一首诗,在江州诸多才子之中脱颖而出,得了王爷的赏识……”
他原本想激怒周逊,可周逊理也不理他。他只是淡淡地笑着,和众人交际,极为合体——像是方才他在那路口的所见,皆是幻觉。
他提笔写下一首诗,竟然获得满堂喝彩——即使是偏见如李邈,在看了之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及他。
只是他看着那首诗的字迹与用词……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熟悉感。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却又想不起来。
而室内房间里,暂时结束交际,休息了一会儿的护国公听见外面的“造梅”活动,失笑道:“这帮孩子还真是有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道:“说起来,如今是正月初三,容汾那边却还在……罢了,他喜欢诗文这些东西,一会儿结束后,将那棵‘树’赠给他,作新年赠礼吧。”
第113章 ‘容泫的弟弟’
容汾倚着墙, 独自坐在窗边。
窗外有雪在下。如今王府里没什么下人了,那些雪于是积了厚厚的一院子,看上去冷冷清清, 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老妇人,会每过几日来扫一次。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自他被皇帝幽禁后, 有点本事、能找得到出路的下人们纷纷想方设法离开了王府, 留下来的下人们也与这个主子离了心, 消极怠工了起来。容汾堂堂一个王爷, 如今所得到的待遇, 也不过是一日简陋甚至发冷的三餐,不被饿着, 仅此而已。
其实真要说起来,即使如今被幽禁在一室之内, 容汾也不是没有办法去约束这些下人, 去管这些事。
他只是……
对这些事, 提不起兴趣, 也没有哪怕一点心思, 去管它们。
院子里种着几棵树,从第一棵到最后一棵,都是桃树。许多年来王府的春日里,容汾就任由自己沉醉在这片桃林里。桃林里埋藏着他最好的时光, 也埋藏着他最小心翼翼呵护的回忆。
容汾一直看着窗外, 自他只能呆在这个屋子里后,他便花了大量的时间去看院子里的那些桃树。如今他除了坐在这里看它们, 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看它们,至少能让他想起哪怕一点儿,让他觉得高兴的事来。
可如今是深冬, 桃树都凋零了,只有满院子的枯枝。
有老人从门外进来,咳着嗽。他看见容汾依旧只看着窗外,苍凉着眼,看他。许久之后,他到桌子边,要给他盛茶。
“这些下人们,是怎么照顾王爷的?大冬天的,竟然连一壶热茶也不给续上……”老人絮絮叨叨着,“良心都到哪里去了?王爷如今就算是被幽禁了,也还是王爷……”
“邱管事,别说了。”
容汾淡淡的声音从窗边传来。老人听着他的话,眼里流露出悲悯。
容汾闭了闭眼,道:“如今这府里,也只有您一直对我好。”
“从小,老奴就陪着王爷。老奴还记得王爷还是个孩子时的模样……即使那些不长心的人都走了,老奴也不可能……”
邱管事说完这句话,便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一主一仆在房间里沉默。房间外,十几棵枯败的桃树,依旧毫无知觉地立着。
王府外是大年初三,满城都是烟花爆竹的热闹之声。只有与它们一墙之隔的王府里,是寒冷寂静的冰雪天。
一点也不繁华。
一点……也不热闹。
“王爷别伤心。”邱管事又咳了几声,他年迈了,咳起来像是肺部里装了风箱。过去在周逊的面前冷漠无情的管事,如今看着自个儿家的王爷,却露出了看着自己家孩子般心疼的神情:“王爷别理会那些外面的传言。王爷是……”
是个好孩子啊!他想,他是真把王爷当成自己的子侄疼。可他也知道,以他的身份,是没法儿说出这句话来的。
“是了,我小时候不就是你一手把我带大的么?”容汾仰头看着窗框,突然轻声道,“那时候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而你,是指给我的仆人。那时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是最关心我的人。”
邱管事一怔,他连忙道:“王爷……”
“在旁人眼里,他们能看见的,只有我的兄长。”容汾摇摇头,“我兄长比我早出生几年,在那些人眼里,我兄长样样都比我好。太傅只夸赞兄长的诗作,父皇也只看得见兄长射下来的大雁,文武百官的眼中,能即位的,也只有我的兄长。”
“无论我站在哪里,做出什么事来,只要他一出现,原本只看着我的眼睛都会看向他。我其实很嫉妒他,不过我也有我得意的方法。我知道他也嫉妒我——嫉妒母后只宠爱我。谁让他当初出生时,被父皇抱给了他更宠爱但无所出的宠妃去养呢?那个宠妃死了,他虽然被送回了母后身边。可母后的眼里,却只有我。”容汾低声道,“这是我唯一能胜过他的地方了。但这也并不是因为我自己,不是因为我自己如何好,而是因为,我只是恰巧比他更幸运了点——幸运地出生在母后拥有了去保住一个自己所出的孩子不被她人抱走的权力之后。”
“我不是没有努力去和他争过。九岁那年,我们去围猎。我带着最好的弓,在林子里走了很久。我想,我要猎到一只最好的兽,交给父皇,这样,他就会多看我一眼。这样,随行的文武百官也会多看我一眼。他们的眼里也会多出我的位置,而我在他们的眼里,也不会再只是‘容泫的弟弟’。我这样想着想着,却走进了丛林深处。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