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冷静,你是护国公府世子,金尊玉贵的世子,风度翩翩的世子……李邈不断对自己说着这段话,然后憋着一股气,秉承着世子的风度,将周逊送到了人群之外。
将周逊送到人群之外后,他冷冷地看了周逊一眼,便离开了。
“本世子在殿试等着你!”他撂下这句话。
周逊:……
“公子,”小多小心翼翼道,“李世子看起来,似乎很生气……”
“不必管他。”周逊道,“他不会做什么的。”
小多:……哦。
周逊转身正要回去,身后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周逊。”
他回头,看见严嘉正撑着伞,一个人孤寂地站在檐下。
周逊顿了顿,道:“好巧。”
“不巧。”严嘉淡淡道,“从早上起,我便一直在这里等你。”
第119章 周逊与容汾的再会
有蒙蒙的雨在两人之间下。两人相视之间, 便隔了石板路,与雨在地面打起的水花。周逊停了许久,才道:“好久不见。”
严嘉没有说话, 也没有笑。他像是一夜之间年长了许多岁似的, 神情平静而寡淡。周逊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严父带着从这处到那处去, 如今和周逊一起出现在榜上, 且被周逊压了一头,于他而言或许是一种耻辱。
可两人毕竟道不同了。他们一个是严家的儿子,一个是周家的仇人, 从各自身份的立场上就是相互对立的。周逊想能写出“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七个字的古人真的很厉害, 两个人从一开始各自的路径就不相同,你所以为的同路, 其实只是在路口短暂的相遇,走出这一段后便是陌路人,即使再相遇也不是旧识, 而是拔刀相向。
“周采过些日子,会回京述职一次。过去半年他在云州,替知州马懿打下手。马懿在森林治理那块做得不错, 可惜腿脚不太方便,这次便让周采回来替他述职。”严嘉道, “他回来之日, 便是我姐姐同他成婚之时。”
他说得很平淡,却始终紧盯着周逊,像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幸灾乐祸的反应。
可周逊许久之后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那句话是:“那你姐姐开心么?”
“开心与不开心,那又如何呢?我姐姐本来就该嫁给他。这就是我姐姐的命。”严嘉像是早就知道周逊会问这句话似的,低声道, “既然是命,那么开心与不开心又有什么分别呢?”
“那你开心么?”
这句话像是石子打入湖水。严嘉的睫毛,动了动,姿态里多了几分警戒:“你想说什么?”
“你如果开心的话,就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地跑来这里,对我说这样的话。你在期待什么?严嘉?你将周采即将返程的消息透露给我,你知道我和他之间的纠葛……你在期待我做什么呢?”周逊道。
他那句话仿佛将严嘉自己也埋在心底里、隐藏在兴师问罪下的小心思血淋淋地剖了出来,严嘉向后退了两步,惊悚于他的敏锐,并极度忌惮地看着他:“我没……”
“我只是想起一年前的你了。一年前,你在墨苑,你要替你因出嫁而抑郁的姐姐去找一本书来。为了那本书,你一个人跑了很远的路。那时候你不如如今这样时常随着父亲出入上流场合,你跑在路上,就是跑在路上,靴子上粘得不是香粉,而是泥巴。那时候你知道你的姐姐不情愿,你也能对你最崇拜的父亲,去说你不愿让姐姐出嫁。我记得那时的那个少年,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白身,而不是什么状元或探花。而你呢,严嘉。”周逊淡淡道,“你还会梦见他么?”
“你又打算说什么?你又打算挑拨我和我父亲之间的关系吗?!”严嘉厉色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厉色,到底是因为心中的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你已经有功名在身了,严嘉。我曾经见过一个少年,他有过和那时的你一样没用的时候。不同的是那时你面对的是你的父亲,他面对的是一个家族。我知道那个少年后来终于熬出了头来、仿佛能衣锦还乡,可他唯一能做的,却只是亲手挖开他母亲的衣冠冢,而不是去拥抱她。他那时只是一介白身,而严嘉你不一样。”周逊说,“从前你没有功名在身,没有人会去听你说的话。你只能在那条街上不断地跑不断地找,不断地替她找一本书。可现在,你不一样了。”
“你到底……”严嘉的声音微微发着抖,“你到底想……”
周逊再次抬起眼来看他,他的眼珠很黑,像是能看见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轻声道:“殿试见。”
“殿试……见。”
周逊离开了。
他转身走时,听见了身后有伞落地的声音,可他没有回头。小多跟在他身边,小声道:“公子……”
“怎么了?”
“您刚才看上去……”
真像个蛊惑人心的魔鬼。小多默默地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周逊笑了笑,他像是知道小多要说什么,却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说:“比起这个,咱们还是快些回府里吧。”
“回府里?”
“某人应该已经在府里等下了。”周逊回答着,因人多而穿进一条人迹稀少的小道,“我们得回去……”
“周逊。”
那个声音,如刀如刃,石破天惊!
周逊身后的小多和侍卫传来痛呼声,他们似乎被人放倒了,很快被捂着嘴拖到了旁边。周逊想也不想,便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他距离走出人流繁多的地方,已经走出很远了!
即使他此刻发出呼救的声音,也很难被人所听见!
既然求救无门,想要逃跑也是枉然。周逊反而不动了。他低着头,看着地面道:“不知王爷今日来找我,有何贵干。”
“……周逊。”
他许久之后才听见容汾的回复。那个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又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仿佛在呼唤着某个温柔的幻梦。
周逊这才抬起头来。站在他身前的,的确是本应被皇帝禁足的容汾,和他的侍卫们。侍卫们隔着很远,手里捉着他自己的侍卫,仿佛要刻意给他们隔出空间来似的。
他在心里不断计算着容汾来这里的目的——报复他?报复皇帝?还是兼而有之?是了,今日是春闱放榜之日,容汾肯定知道他会来这里,所以才在附近的路上蹲守。而且他一定知道,今日是周逊最高兴的一天。从天上摔落地下——如果是他,他也会这么报复自己想报复的人。
周逊绷紧了肩膀,他戒备地看向眼前这个已经近一年不见的男人。可他没想到的是……
他看见的并不是一张满是怨毒与恨意的脸,相反,容汾看着他的神情,竟然很恍惚。
容汾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个很快就会被消散的影子似的。有那么一瞬间周逊居然觉得他不是在看自己,而是透过他在看一段他本可拥有的人生、本可拥有的时光。
他不清楚容汾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可以感觉到……容汾透过他,所看见的一定是极美好的东西。极幸福、极美好、极为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
这种神情出现在容汾的脸上真是诡异极了。这个男人从来看他的眼神,都是高高在上、充满自大与傲慢的。他总是一边觉得自己是天潢贵胄,一边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他看向周逊时总是带着一些不自知的怜悯与施舍,即使是当初被拖出皇宫、被幽禁王府时,他看着周逊的眼神里,也只有仇恨、不解、与被背叛的愤怒……
周逊何时见过此人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他?
“王爷是想来找我兄长周采的么?”周逊想出了一个可能性,冷冷道,“如今的周府已经人去楼空。周采他则在边境云州。王爷实在不必再来找我。”
“……我不是来找他的。”他听见容汾这样回答,可这样的回答让他更加毛骨悚然了——容汾那声音,听起来根本不是在同他说话,而是在对某个幻想说话,“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不是来找他,而是来找你……在这样的巷子里,容汾用这样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太吓人了。他站在这雨水横流的初春的巷子里,却像是站进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戏剧的舞台。那舞台上似乎还有一树树的桃花盛开。而他就在这片桃花下,看向十九岁的周逊,对他恍惚地道:“我不是来找他的,从来不是……我是来找你的。周逊。”
这样的场景比周逊的所有想象中的报复景象还要恐怖——这份恐怖甚至来自不可觉察,来自不可知。他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哑着嗓子道:“你想做什么?”
“……我有那么多的机会,你写过那么多的东西,我怎么没发现?”容汾看着他,仿佛还在梦呓般的自言自语,“你也能参加科举,你也能考上状元或者探花。可那时,你就住在我的府上。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见过,对着什么都能笑出来……任何一个时刻,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为什么我当初没发现?”
“你到底在说什么?!”周逊这下子是真的毛骨悚然了,他急切地回过头去,想看到一个出路,可容汾却抓住了他的手臂。
只在容汾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周逊便大叫起来:“放开我!”
“你别怕,别怕……”容汾像是如梦初醒了,他被吓得自己松开了手,“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别怕,好么?”
周逊这才停止了颤抖的肩膀,深深地吸入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此刻很难逃离这里,然而很幸运的是,容汾似乎只是看起来疯狂,却并没有伤害他的打算。
他只好冷静道:“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容汾一时语塞。
他处心积虑地筹划了一整个月,才得来的这场从王府里潜伏离开的这场逃亡。他带着几个侍卫,在这条无人的小巷里静静等了许久,才看见周逊向这边走来。
他为了这一刻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一路上,他都想着,自己要对周逊说什么呢?
说什么呢?
他蹲在这里,看着周逊走进来。周逊的身边没有容泫,这很好。他很怕自己看见了这一幕,便会发疯。
可当他终于站在这个人面前时,他却发现……自己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怀念过去温柔旧影(周逊:并不存在),幻想自己在桃树下拉住了周逊的手周逊猫猫:飞机耳并哈气皇帝:汪汪汪!!(背着我欺负我老婆!!)
第120章 他想,持弓的皇帝,看见了
“其实……”周逊许久之后, 才听见容汾的声音。他像是咬着嘴唇似的,说得特别、特别地小心,“我只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么?”
去看看?
周逊回顾人烟稀少的街道, 再看向两侧拿着刀剑的王府侍卫。他动了动睫毛, 道:“我难道还有权力说不么?”
容汾听见这句话后大喜过望。他说:“只是带你过去看看……真的只是带你去看看。你放心, 我一定会把你送回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周逊轻轻嗯了一声, 点了点头。
他随着容汾走上那辆马车,并在登上马车前,暗中解下腰间的穗子, 将它扔在了不让人瞩目的角落里。皇帝今日说过等他上完了朝、会在周逊家里等他。等他发现周逊迟迟没有回来后, 必然会来找他。
而容汾……他看不出来对方有伤他性命的打算,暂时, 也只能这样权衡为之。
马车在京城中静静地行驶着。容汾坐在周逊对面,他没有对周逊动手动脚,也没有靠近他。只是小心地、过一会儿、再看他一眼。他不说话, 周逊也不说话。他只是暗暗地记着容汾马车的路线。
马车过了大街小巷,往城南、往城西……过了红梅坊……然后是烟云坊……在烟云坊附近,马车停了下来。
好, 既然是还在京城里,他总有脱身的法子。眼见马车停了, 容汾第一个下车, 他将手递给周逊,道:“路滑,你扶着我……”
周逊连手也不曾给他一下。他自己跳下了马车。
容汾的手就这么尴尬地浮在空中。他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只能自己收回了手,道:“……好。”
那句“好”根本没有人回应,也不知道他自己觉得自己是说给谁听的。
“这里是城边的西南角, 在这里,有一座高高的钟楼,钟楼下有河。河水从城外来,然后往城里一直流。小时候,我就喜欢在这里。我喜欢坐在钟楼上,抱着腿,看着京城……一个人也不带。我在钟楼上,钟楼下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感觉,这个世界还有那么一个地方,是属于我的。”
容汾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看着河水,又看着远处的钟楼,露出了近乎向往一般的神情:“你知道么?其实我拥有的东西很少。皇宫是容泫的,京城是容泫的,父皇的称赞、朝臣的赞美也是容泫的。因此只有在这里时,我才感觉,有什么东西是属于我的……你要随我……”
他像是很小心地道:“上钟楼看看么?”
他这话里带了一点古怪的、仿佛分享一般的意思。周逊听着他的这句话,心里体会到的意思也很明了——五王爷的意思是,属于小时候的他的,只有这个钟楼,而现在,他想把这个钟楼分享给周逊。他想让周逊上去,陪他看看。
如今皇帝的人还没到。而五王爷莫名其妙地和他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话里话外,甚至还有些“挽回”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