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曜轻声细语地说道:“到那一天,先生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圣坛……”
“站上去……”
鸿曜的眸子阴了来,似乎不满意谢怀安的答案。
“就,站上去……”谢怀安心虚地说道,“找机会走近,站到坛上去。”
反正一站上去他就会要求系统干活,检测到血石的力量然后开始消除。
他本人只需要与天师周旋一阵子,磨着说些话撑过时间就好了。
可能会像血石那样有些痛?但事已至此……长痛不如短痛。
“先生说得好听,到时候又不知道会面对些什么。朕让先生有危险提前说,这话就跟白说了一样……”
“没有,怎么会。”
鸿曜面色阴郁,嘴角抽动一下,扯出笑容:“是吗?”
这一笑阴风阵阵。
谢怀安打了个寒颤。
鸿曜盯着他,碧眼睛就像一条蛇。而他是被盯上的兔子,哆哆嗦嗦。
“真的没有……”谢怀安抿了抿唇。
不行,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系统的事他懒得解释,也解释不清。
也许是吓惯了,不怕出什么事;也许是身子骨歇软了,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谢怀安瞧着鸿曜晦暗的神情,忽然想出来一个转移话题的办法。
他上前一步,猛地握住鸿曜垂在身侧的指尖。
刚抓上,鸿曜还没反应,谢怀安自己先打了个哆嗦。
温热的……
这双手好像永远是温热有力的,摸上去就让人回想起真气在体内游走的酥麻感。
“怎么?”鸿曜冰冷地问道,没有抽回手。
谢怀安一口气堵上心头。
他想转移话题问鸿曜对自己是不是有意思。
而之前动不动就凑近的鸿曜,现在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进的冷模样。
“我这些天一直想问陛下一件事,没想好怎么开口……”谢怀安努力地说道。
“那就先继续想吧。”鸿曜道。
谢怀安深吸气,长长地吐出来。
谢怀安一不做二不休,凑上前想给鸿曜的左脸颊一个亲吻,就像那天鸿曜亲他的泪痕一样。
然而刚低头,鸿曜避开了。
“先生小心,站稳一点。”
鸿曜退后一步。
鸿曜今天穿了贴身的黑色劲装,腰上系皮革蹀躞带,脚蹬长靴,仿佛随时能上马杀敌。
当着谢怀安的面,鸿曜从腰带上解下从不离身的手套,慢斯条理地戴了起来。
“既然先生不说,朕也不愿逼迫先生。时间紧急,还是这般走不动道的样子可不行,身子必须养好。”
鸿曜公事公办地说,朝谢怀安伸出手臂:“扶好……”
谢怀安:“…”
谢怀安搭上鸿曜的手臂,任由鸿曜搀扶了一把,继续绕着屋子走了起来。
“我想去楼下看看……”谢怀安走了几步,不放弃地继续试探道,“好几天没见到人了。”
鸿曜道:“朕不是人?”
“不一样……”谢怀安闷闷道,“还想透透气,在顶楼窝了好几天,路都不会走了。”
“现在就在走。朕每天都会扶着先生走几圈。看来还是没把朕当人,走的路都不算数了。”鸿曜凉凉说道。
“没有……”谢怀安干笑道,“就是,下楼不是还能找找吃的……我还没逛过焚香楼,他们这是酒楼吧。”
鸿曜和善地笑了:“先生想吃鱼了?玄机阁的鱼是昭歌一绝,各个分坛都有拿手的做法。”
谢怀安胃反射性一疼,屁股也跟着一疼,头摇得像拨浪鼓。
鸿曜转瞬黑了脸:“那就老老实实吃药膳,朕把凌子游按在焚香楼了,他虽然不怎么靠谱,勉强算是昭歌最顶用的医师。”
“那,那尽量甜一点吧。”
谢怀安抽了抽鼻子,发出虚假的抽噎声:“我就是有点……不适应,之前那么热闹,现在只有陛下。不是说陛下不好……就是……好久没见周伯鸾了,还有裴阁主,二当家……”
谢怀安每说一个人名,鸿曜的脸就阴上一层。
这抹阴沉来得快去得也快,鸿曜换了副温文尔雅的神情,温声说道:“这不是先生还病着吗?若是先生想见谁……也不是不可以。朕掐着时间,让他们过来说几句话。不能太久,久了让先生费神,又伤身体。”
“怎么跟探监一样。”
鸿曜权当没听见,面不改色地扶着谢怀安走了一圈,让他上床休息。
“先生要是实在闷烦了,晚上朕拿些东西给你。”
“好——”谢怀安一点都不期待地说道。
这些天谢怀安确定,鸿曜最擅长的事是恐吓,最爱干的事是处理事务。
每次他表示自己闲得发慌,鸿曜不是让他一起看折子,就是讲点正事。
若是再闲,顶多拿鹦鹉零嘴上来,让他和胖胖大眼对小眼,重复教了一万次也教不会的话:“胖胖,说好吃。”“喳喳喳,怀安!”
鸿曜道:“不是给那傻鸟拿吃的。先生刚才不是提起一些……无关人等吗?他们送了些东西过来。”
谢怀安惊喜地问道:“有礼物?”
“都烧了……倒是没有。先生过目后朕会考虑怎么处理。没什么好东西,无非是一些酸诗,一些破木头。”
谢怀安对外传病笃的日子里,和谢怀安关系密切的人都着急上火。
偏偏鸿曜压着消息,不让人来探病。
周隐得知千碑窟的存在,将家传的《平法经》默写给玄机阁后,与玄机阁的关系突飞猛进,这些天一直住在焚香楼里帮忙。
一天抽空写七篇诗、一篇赋,一篇更比一篇愁。
周隐把自己比喻成误闯仙家幻境又骤失仙人踪迹的旅者、枯坐山涧静待莲花重绽的孤石、飞溅路边微不足道的泥点……整日盼着谢怀安早日康复、无病无灾。
裴修仪在忙着调动分散在大景各地的弟子,提前布置任务,以防血日坠落后各地骤然生变。
裴修仪埋在纷乱的事务里,一旦得了空就做些精致的小玩意。
裴修仪削了几只活灵活现的木头蚂蚱,一朵木花,一个关节能动的木头小人,想象着谢怀安快活的笑脸,他布满血丝的凤眼也带了笑。要不是谢怀安在皇帝身边最安全、得到的照顾最好,他非得连夜把人抢到总坛。
谢怀安听见鸿曜口中的酸诗和木头,脑子一转就知道是谁做的、大概送的是什么。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歇也不想歇了,想求着鸿曜现在就拿过来。
鸿曜阴森地扯起嘴角。
谢怀安顿了顿,小心地说道:“陛下……不喜欢别人送东西过来?”
“不,朕……我在想,先生这么高兴,我也得送些什么才行。”
“一条金锁链,如何?”鸿曜开玩笑似的,轻快地说道,“锁在脚上,这样先生就不会出事,更不会跑了。”
谢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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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何必用上锁链呢?”谢怀安狡黠地说道。
“等日蚀之事了结,如果能有一间舒服的小院子,一只猫咪一只小狗,还有世上最可爱的鹦鹉胖胖,吃得好一点,大床软一点,好玩的多一些,随时能出门放个风,陛下赶我走我都不走。”
“先生此言当真?”
“当真,但是不能在永安宫里。”
“朕懂了,朕会为先生促成此事,狸奴的花色到时候都让先生亲自来选。”
鸿曜笑了。
谢怀安也笑了。
他们都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鸿曜扶着谢怀安在屋中走了两圈,叮嘱一番后,去隔壁听飞鸾卫的汇报。
谢怀安绷紧的肩膀猛然一松,向床上小步助跑,一趴,在层层软褥子中打了个滚。
啊……
谢怀安眼神放空,缓过眩晕后,盯着描有繁复彩画的天花板,深深呼吸吐了口气。
他弄不清鸿曜的意图。
但莫名其妙的,胆子越来越大,一次次在老虎胡须旁试探,总是忍不住想拔一拔。
谢怀安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穿越时掉了零件,或者摔坏了脑子。
小皇帝怎么看都是个大变态,他为什么不害怕,反而觉得刺激又安全呢?
他思索了一圈,未果,干脆地放弃。
八月七日。
静养的日子一晃而过,谢怀安自嘲像坐月子似的,每天好吃好喝地养着,洗浴等沾水的事慎之又慎,几乎所有的事都有鸿曜代劳。
不知是系统还是凌神医的方子管了用,他右手刻意保留的伤痕没有愈合,但是也没有感染发烧。
将养几天后,谢怀安已经从动辄头晕目眩,变成可以自己溜达一圈。
他心态很好,能下地走路就很高兴,不让出门也没觉得有什么,玩完了画乌龟、教腻了胖胖说话之后,开始折起纸。
鸿曜端坐在桌案前,不时抬头看一眼谢怀安,终于看不下去了。
“明天……就是先生测算的日蚀之日。”鸿曜缓声说道。
“还真是!”谢怀安看了眼系统时间,眼睛一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地方住了啊,我快闷死了,不知道多少天了一直住在这,眼睛都要晃花了……”
他音色悦耳,语调欢快,像只急不可耐想飞出笼的鸟。
鸿曜嘎吱嘎吱将写废的文书捏成一团。
谢怀安肩膀一缩:“陛下?”
“起来吧,朕为先生更衣。”
谢怀安顺从地张开双臂。
这像是个要拥抱的姿势。鸿曜眼神晦暗,几乎想要跨步上前,捞起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丢到床上,抱紧他,咬住他,让他知道什么是紧张、什么是危机。
但鸿曜什么也没说,拿出一件绣有鹤纹的白袍,妥帖地为谢怀安系好所有的带子,松松挽起头发,拿来白纱眼带。
“我可以见人了?”谢怀安蒙上眼睛,含蓄地笑道。
“不必,先生坐在床上就好。”
朦胧的纱帐垂落,谢怀安歪了歪头,倚靠在枕上。
很快,门口传来暗卫娄贺的通报声。
鸿曜说到做到,掐着时间放人进来“探监”。
周隐先进门。
他穿了那套陪着谢怀安卜算时的神童袍服,后脑勺绑着诡异的红面具,起初温声问候着谢怀安的病情,没说几句话带了泣声。
“先生此去前路艰难。若作法需要祭品,愿为先生殉。”
“伯鸾……你在哭吗?”谢怀安轻柔地问。
床帐和蒙眼的白纱阻隔了谢怀安的视线。
他想伸手去安慰情绪失控的少年,还没动,听见鸿曜一声冷酷的咳声。
谢怀安身子一僵,不动了。
“日蚀到来……是好事啊……”谢怀安道,“不需要祭品,你放宽心,保护好自己。”
“先生若是有事,隐不会独活。”
周隐声音沉痛,俯首说道:“兴亡成败在此一举,先生为众生赌上性命,青史将铭刻先生之名。”
“伯鸾,莫要说笑了。”
“先生冰清玉洁、淡泊名利。知天意而不以鬼神之事弄人,怀奇才而不恃才傲物。古贤人有言真正的君子怀有高才,却不会时刻卖弄,将待时而动,造就大业。说的就是先生这样的人啊……”
谢怀安:“?”
周隐滔滔不绝。
他格外珍惜这次探望谢怀安的机会,将谢怀安比做天上的明月、不沾淤泥的清莲,将谢怀安的一举一动都覆上一层光辉。
连谢怀安让他代笔记天气、从不干涉新天经的释义这些往事,都感激拜谢了一通,说谢怀安虚怀若谷、扶持后生。
谢怀安万分庆幸有纱帐遮了一层。
他听得脸上发烫,怀疑要是自己跟周隐坦白不动笔是因为文盲,都会得到新一轮“甘愿贬低自己,也要如何如何”的吹捧。
这孩子的滤镜怎么这么厚呢?
周隐离去后,凌子游一个箭步窜进门。
“九天了,我终于不是隔着一根线,而是能进门看一眼仙师了。”凌子游心酸地感叹,话都不想多说了。
谢怀安吐血后整整九天未露面,昭歌城现在人人皆知神子将要与天师论道。
有人说神子将在圣坛与天师斗法,用天圣真神的神威展示谁才是领悟圣意的人。届时天上将惊雷滚滚、人间血光笼罩,这些天连绵的雨水就是天神注视人间的表现。
而凌子游和周隐这些模糊地知道一些内情的人,担忧谢怀安将以身献祭,压制天师。
“美人仙师啊,我的招牌快砸在你手上了,可怜可怜小的吧。”
凌子游夸张地说道,抹着不存在的眼泪:“人间的药治不好天上的病,仙师给小的透个底?您和李天师过招的时候会受些什么伤?我能备着的灵药尽量多备一些……”
谢怀安被逗笑了,神秘地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隔着纱帐,凌子游眉头拧紧。
进门之前,鸿曜让他使劲浑身解数探听谢怀安是否预见了危机。
凌子游又问了几句,最终苦着脸对鸿曜摇头,以示无能为力。
鸿曜冷酷皱眉,直指大门无声地暗示:你可以滚了。
凌子游嘴巴闭紧,冲鸿曜不断地拱手作揖:再让我待一会,拜托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