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疏不去与他细说他为何不会,反而问他:“傅娘都给你讲了什么故事?”
陈生回想片刻,说:“陈鹤与萧。”
陈鹤的故事背景在一千多年前的王都,是一桩兄弟之间互相谦让的美谈。
这个故事算是较为出名的故事,萧疏自然是知道。
萧疏说:“我也知道一个故事。”
“什么?”
萧疏盯着陈生懵懂的眼神,一字一顿道:“东郭先生与狼。你听说过吗?”
这个故事陈生还真的没听过。陈生茫然地看着萧疏,像是寓言故事傅娘没少给他讲,他听了许多,从没有听说过东郭的名字。
他不知萧疏从哪里知道的这个故事,兴致勃勃地说:“说来听听。”
萧疏把故事说给了他,除去不知晋国是哪里之外,陈生并没有觉得这个故事很触动自己。他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于是闭上眼睛休息。
萧疏在他合眼之后沉默片刻,忽地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讲这个故事吗?”
陈生呼吸平顺,俨然已经进入了梦乡。
进入梦乡的人自是不可能回应萧疏。
萧疏凝视着他的睡颜,到底没有出声打扰他。
陈生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先是有水泡上升,接着是咕噜咕噜的声响出现。他人似躺在水底,正用那双有些刺痛的眼睛看向上方。
不多时,模糊不清视角从水底来到水面之上。离开了寂静的沉闷,陈生瞧见了上方阴霾的天空。此刻头顶乌云密布,连带着人心都跟着变得阴郁。
越过青石板路,木制的车轮压过凹凸不平的街道,顺着车轮往上,是一个穿着红衣被关在囚车中的女人。
陈生看不清女人的脸,只能看清老旧的街道。眼前的街道很是熟悉,仿佛他曾走过无数遍。此时四周有很多的人,他看不清那些人的全脸,只能看见他们大张的嘴巴,狰狞的嘴角。
女子跪坐在车里,无视周围的人只看着身后,陈生瞧了许久,迟钝的发现有个男人一直在追着囚车。
这个男人跟着囚车走了很久,但因为有一只脚行动不便,导致他追赶的速度很慢。
陈生见他手中捧着什么东西,刚想细瞧,却经拐角,过了拐角,他便再也看不到囚车和人群。
方才的那些人如今都走了,只有他一人被留在原地。
孤零零的他安静地站在老街之中,如同被尘世抛弃。
这时,像是在配和他的心情,豆大的雨水从云层落下,脚下的青石板有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陈生站在这里,宛如置身一张巨大的网中。等到雨幕开启,站在雨中的陈生忽见油纸伞在旁经过,余光敏锐的捕捉到油纸伞的边缘。
而那伞上有着两行小字,字迹十分熟悉。
微雨倦卷离别景……这字好似是有一年他醉酒之后胡乱写的……
但具体是哪一年,陈生根本没有印象。
他眯着眼睛,此刻撑伞人往前走去,在来到街角时纸伞轻抬,露出一张俊美到令人失神的脸。
他穿着一身白衣,手拿着一把黑色的长剑。雨水打湿了他白色的衣摆,深灰色的衣摆在石板上拖拽,像是将败的玉兰,也像是泥潭中的游鱼。
不知为何,陈生很想跟着这人,周围雨水组成的网在对方出现后变得没有分量。那人在前边走,陈生在后方跟着他,他们走了许久,来到了海边。
而前方的海边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干练的黑衣,跪在天海之间,低下头,沉默不语。
白衣男子来到黑衣人身后,与他说:“虚泽死了。我会顶替虚泽去天路看守天柱,而后你当了天主,记得多给自己造些喜欢的事物。没事时到处去看看,许是会遇见不一样的风景。”
黑衣人沉默许久,声音粗哑,语带苦涩:“我能造很多个你吗?或者说……我能在这些景色中遇见你吗?”
白衣男子哑然,他垂眸思索片刻,有些遗憾地说:“怕是不能了。”
黑衣男子似乎并不意外,他合上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等过了片刻,他对着前方破涛汹涌的海面下了决心,与白衣人说:“你且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来的。”
白衣人轻笑一声:“不是我等你,就是你等我,我们这一生也算有趣。不过……”白衣人将油伞收起,放在黑衣人身侧,柔声劝导对方:“路标不能乱用。你的元身已毁,力量早已不如从前。若是胡乱,我怕你会迷失在大路中。而如今这个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说完这句抱住黑衣男子的头,哄着对方:“你看,这天涯暮色,是执凤他们看不得的景色,你既活着,便多看看,少些难过。”
陈生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胸口有些闷。
他皱着眉,无声在心里问着自己路标是什么?
像是听到了他的提问,对面的白衣男子如云一般散去,只留下黑衣男子。男子像是知道陈生在他身后,等到夜幕到来,他抬手指着天空,问着陈生:“你看得到吗?”陈生仰起头,只见星海璀璨,唯美的极光出现在头顶上方。远处山峰暗影壮观,墨色勾画出一副极致的景象。
天地辽阔,人的身影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渺小,却又是那么不同。
此刻海浪温柔,送来了淡蓝色的光。像是将星光收入海中,也像是有某种亮起的藻类,神秘幽美的海水与此刻的景象融为一体,空灵神秘的美感带给陈生无尽的惆怅。
金色的三角出现在黑衣人手指指向的方向。
向上的浅金色井口出现在三角的上方。
那些三角落得到处都是。它们看起来相隔很远,每个三角都像是没有什么关联,可最终却由一根金线连在一起,最后来到一个朝下的井口前停住。
“你看到了吗?”
那个黑衣人再次问他。
陈生看到了,可他不明白这是什么。
“这是路标。”黑衣人再次回答了他。
“路标?”陈生疑惑。
“你也可以理解成这是你的——后悔药。”黑衣人留下含糊不清的一句话,指着井口道:“那口井是起初的你,你可以称之为起点。当身为起点的你死去,转世的你保护着你的元神来到不同的朝代,看到不同的风景,经历不同的旅途,是你留下的痕迹。故而叫做路标。路标牵引着你的每一世连在一起,而路可以来往,因此你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去往你的上一世,或者是来世。”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也很复杂。
陈生站在黑衣人身后,沉默的消化着这个信息。
在黑夜下,黑色的身影一前一后,一个坐在,一个站着,极为相似。
“你与我说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陈生问他。
黑衣男子说:“我只是在告诉你,路标是你的,怎么用随你,可是你要记得,路标不是没有隐患,你若改了过去,未来就会有偏差。”
梦到了这里,一声惊雷落下,陈生再次从梦中惊醒。
惊魂未定的他猛地坐起,这才注意到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雨。
而一声雷落下,闪电短暂的照亮了寂静的房间。
冬日的雨格外惹人厌烦。
雨落在地上,很快就会结上一层冰。
陈生不喜欢在冰上行走,总担心自己会摔倒。而身体失控是他最讨厌的事情,所以他抱着镜子往里边躲去。
“萧疏?”
等过了一会儿,陈生忍不住叫了一声。不安的他总会用声音去确认萧疏在不在。
“怎么了?”萧疏反问他。
这时一阵雷声落下。
屋外有了其他的声响。
没有理会萧疏的问话,陈生侧耳去听,先是听到了急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关上门的声音。然后跟在沈云身边的那个侍从用洪亮的一声叫醒了院里所有的下人,把他们赶了出去。
陈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抱着镜子走到门前,将耳朵贴在木门上。
凑巧的是,在陈生靠近木门的同时,面前的门被人打开,那俊俏的侍从冷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脸病气的陈生,说:“侯爷说了,你最好留在房里别出来。”
陈生一脸茫然,只知道自己不用与沈云院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出去。但见侍从的态度他还是有些烦躁,于是举起了镜子,关上了门。
等到侍从离去,站在门前的陈生又问萧疏:“你想不想看看?”
萧疏睁着一只眼,额首示意。
陈生见此一笑,小心地带着镜子爬到前窗的榻上,将窗户开了一条缝,悄悄地瞧着院中都发生了什么。
侍从守着院门,等过了片刻,院门一动,暗处出现一个人影。
狐裘下方沾染了血污,弄脏了那抹纯白。
雨日里,狐裘下的衣摆摇曳,在地砖上拖拽出的水痕像是陈生梦中被染黑的白衣。
难得狼狈的沈云面色平和,他从暗处走来,手上抓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朴素的粗布衣,虽是穿戴普通,但气质出众,一看就是高门大户才能养出的人物。
那是个女人,女人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她的五官端庄,气质高雅,穿着单薄的衣物,腹部有血不断流出。
她看起来痛极了,血水混合着雨水,在石板上留下刺目的一笔,染红了沈云的外披。
等来到院中,沈云将女人一扔,笑道:“你猜猜,他会不会来救你?”
女人咬着牙,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人愤恨地瞪着沈云,恨不得用眼神杀死沈云。
此刻冬雨不停,沈云也不嫌冷,只坐在台阶上,姿态随意,幽幽道:“三年前我以为我杀绝了,可是月婆审查,说还有两只活着,我为了找到这两只可谓是煞费苦心。那时我还在想,这两只为何找得这么难,原来是你在阻拦。”
萧疏看到这一幕微微皱起眉。他盯着雨幕中的女人,又看了一眼沈云,接着看了看陈生,像是想通了什么。
沈云伸出一只手,用手掌将被雨打湿的黑发往后推去。等露出那双含笑的眼睛,他说:“你这能卜会算的金腰燕不妨给自己算算,算算你那被咒术控制的夫郎,会不会明知危险也要救你?”
女人听到这里紧闭着双目,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杀了我吧!”
“那多无趣。”沈云吩咐侍从:“接下来你不用跟着我,看好她。”
侍从应了一声,拉着那个女人往西侧走去。
抓到女人的沈云则是心情很好,笑容与往常并不相同,多了几分轻狂的爽朗。而在起身回房之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往陈生这边看了一眼。
陈生没有移开,沉稳的当着沈云的面,关上了那扇推开的窗。
沈云这次回来之后心情很好,这点从他半夜喝上酒可以看出。
陈生知道他喝酒也是偶然,因为这醉汉喝完酒后跑到了他的房间,拖着他,把他抓了起来。
老实说,沈云身上的酒味并不难闻。陈生呆呆地看着沈云,慢慢歪过头,似乎不知沈云为何把自己拉起来。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
陈生微微张开嘴,呼了一声,乏得很。
眼尾如同萧疏一样泛着粉意,喝醉的男人不管不顾,只知缠人。
陈生凝神,此刻沈云那双柔亮的黑眸里像是装了他方才所喝的酒,里面溢出醉人的风情,看谁都是含情脉脉,无端多情。
而沈云身上有着浓浓的书卷气,平日里看着清瘦无害,瞧着不是身强体壮之人。也因他的外表,陈生一度以为对方斯文清隽,不是爆发力很高的类型。可此刻紧紧拉着自己的沈云穿着单薄,身体结实,手臂白皙有力,紧绷的肌肉藏着强悍的爆发力,一改陈生往日对沈云的认知。
沈云见陈生醒来,把陈生拉到他的房间,举起酒杯送到陈生的嘴边。
陈生视线从上到下,那双褐眸移到沈云的手上,犹豫片刻,试探性地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口。
红艳的舌尖在银杯上一闪而过,随后是皱起的眉。
沈云盯着陈生,眼神与往日不太一样。
陈生一脸不喜的推开沈云的手。他仰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沈云,有些埋怨沈云给他喝了难喝的东西。
沈云没有强求他饮酒,见他不饮,沈云也不避讳,直接举起递给陈生的酒杯一饮而尽。
等喝了这杯,沈云拿着酒杯在陈生的身边转了两圈,将头靠在陈生的肩膀上,低声说:“我今天很高兴。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生没有什么反应,沈云却不介意,只道:“我抓住了一只燕子,之后会有两条漏网之鱼跟过来。”
陈生不懂这事的重要性,只觉得沈云要是与他说话他不理,这笑眯眯的男人必然又要生事,所以他在心里想了一下怎么说比较好。
他想——那还真是恭喜你了。可是张开嘴,说出口的话却是:“哦。”
沈云了解他,也并未要求他反应热烈,说完这句又道:“你知道齐鹤山吗?”
陈生听说过,但一时没有想起那是什么地方。
沈云看出他的困惑,于是坐在他的身侧,掐着他的脸让他转过来,亲昵的与他说:“据传,那里住着金羽天尊的随从,其中有一支是金羽战前的开路官,是金羽的左膀右臂,末夭天尊三女的后代——金腰燕。”
陈生听到金燕时并没有反应,可听到末夭时他轻抬眼帘。
不知怎么回事,脑海中竟是出现了一个穿着彩衣,主体是红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