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菊听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
青楼女子的一生大多都是如此。
那些话本子里的清贵平顺,只能由大地方的高楼拥有。
叶女哼了一会儿歌调,笑着在阿菊面前拿出剪刀,她总觉得,她厌烦这尘世的一切,觉得如此活着不过是折磨。可真当她拿起剪刀,她又不敢刺下去。
如此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为何都这样了还是不想死?
莫不成还是心有期许?
亦或者……
不明所以,剪刀落在地上,明日还是明日。
只不过这个明日,似乎与以往的明日不再相同。
楼里来了一个傻子。
是昨夜街上一直瞧着叶女的男子。
叶女见他找来,看他穿戴平凡,并不愿意陪他。可因他拿了钱,叶女倒也接下了他。
结果一夜过去无事发生。
“那呆子还玩儿书生的那套!明明大字不识几个,装作什么装!”
次日一早,叶女与阿菊说:“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红着脸,支支吾吾了半天,又是问我累不累,又是让我安歇,还说什么明日再来,还要给我带些吃食,我真是要笑死了。”
阿菊倒是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也觉得叶女的眼中没有多少笑意,反而冷的出奇。
并不懂叶女为何如此的阿菊歪过了头,接着男子一连来了五日,每日都是如此。可他对叶女越好,叶女的性格便越暴躁。阿菊不明白,便偷偷去问了喜女,喜女嗤笑一声,只道叶女是怕良人对她太好。
可阿菊觉得,若是有人对自己很好,那会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她不知为何叶女会一直骂人,也看不透叶女为何不喜欢别人对自己太好。
阿菊希望有人对自己好,就像是良人对叶女一样。
而楼里的怪人最近不止良人一个,一日清晨,向滕夫人打开门,忽地倒进来一个醉得半死的人。
那人披头散发,满脸胡子,脖子上挂着一面石镜,背后背着一把长剑,臭气熏天。
向滕夫人见他这样,一脸厌恶,想让人将他叉出去,他却抬手扔下钱银,堵住了向滕夫人的嘴。
因此阿菊在次日一早,发现楼中角落里还躺着一个呼呼大睡的人。
今年的怪人越来越多。
阿菊摇了摇头,可见这人蜷缩着身体,像是很冷一样,心有不忍取来一件外衣送了过去。
老实说,那件小小的外衣与男子的身材并不相符,可在阿菊回来之后她还是看到了,男子披着那件小小的衣物。
那样子有些可爱又可笑。
阿菊噗嗤一声笑了,转身瞧见叶女的良人又来了。
某日,街上来了不少人,良人也在其中。叶女见他与友人站在一起,正要转身退回房中,却闻身后有人在问,问良人为何一直看着楼上,莫不是也被这楼中的美人迷了眼。
良人却笑了笑,指着叶女所在的地方说:“那不是楼中美人。那是我的心上人。”他说得认真,像是再给叶女承诺:“我总有一天会来带走她。”
彼时楼中桃花盛开,花瓣从窗而入,轻飘飘地落在叶女的脚下,带来了点点不同的鲜明色彩。
叶女慢慢地转过头。
此刻,楼下良人的身影与富户的身影融合在一起,而叶女却不再是那个被人拒之门外,耻于承认的存在。
自从之后,阿菊发现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完全变了。
叶女会在良人来前,坐在镜前认真地打扮,也不会在他走后讥笑他,而且她看着自己钱盒子的时间越来越长。然而快乐的时间很短暂,并非是大富大贵的良人很快没了钱,没了来见叶女的资本。
叶女第一次打开钱盒的时候,阿菊正坐在她的身旁,钱盒子里的钱是阿菊没有见过的数目。
阿菊因此惊讶地问:“这些是多少钱?”
叶女神情恍惚,她看着这些钱银,仿佛看到了在青楼多年的岁月,她小声道:“大概一两金子。”
阿菊吓了一跳:“那是六千钱?”
“多一点,大约……有七千钱。”
阿菊瞠目结舌,苦涩道:“阿娘卖我,才用了五十钱。”
叶女幽幽道:“进来时的钱银与出去时不一样。你现在便不是这些钱了。”
阿菊懵懂地问:“那这些钱银够你赎身的吗?”
叶女想了想,合上了钱盒子,说:“不够。”
阿菊又问她:“还差多少?”
“还差很多很多。”
叶女说完,不再看钱盒子。
之后良人再来,便只能在楼下望着叶女。
叶女也什么没说,只是倚在窗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客人离去,另一个客人到来。
叶女不是第一次接客,也不是没有被人糟践过。可在良人无法再来,当她又有了新客之后,她忽然又不愿意接客了。
向滕夫人见此骂道:“又不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女子,何必扭捏作态!你还真以为你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还是入楼初时的苦头还没吃够!”
她一边用最恶毒的话语骂着叶女,一边让龟公按着叶女的头,一句一句的扎着叶女的心:“你省省吧!落入这种脏地方还妄想身上不沾泥?你还真想把自己当个人来看?不是我笑你,那什么花前月下,两情长久,不过是男人尚在新鲜时的漂亮话,等着时间一长,你什么都不是。”
“别的不说,你之前的那位郎君对你不是也很好吗?可当你跑了,去找人家,人家敢要你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什么人什么命,你就算跟了那良人又如何?我且算他拿的出一两金,我再问问你,你跟他走了,是做妾还是妻?若是娶你当妻,别说旁人,就是家里人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指不定哪个恩客还是他的友人,届时亲宴上,若是有人说知晓新妇,你当他会有脸?就算你们离了这望京,你也曾是贱籍,你去哪儿都是被人唾弃嘲讽的命,就算生下孩子,孩子也会被人耻笑是娼妇所生!”
向滕夫人喊这话时喊得大声,仿佛是要楼内的女人都听听。
她不留情面地说:“一旦入了这行,谁都瞧不起我们,便是我们自己也不能高看自己。要恨就恨自己的命不好,今生是别想了,来世投个好胎再想重活吧!”
她的话又狠又毒,直接戳进了叶女的心里。
叶女被训了一通,之后被人拖走了。虽然那夜她哭得很伤心,但还是避免不了的接了客人。
叶女接客的那夜房中吵闹,阿菊一直坐在门外,想了许久忽然跑到喜女的房中,问喜女怎么样才能快点长大。
喜女正摆弄着手中的几文钱,闻言眯起那双浑浊的眼睛,阴阳怪气地说:“真么快就想抢客人了?瞧你这点出息,问人该有问人的样子,没有好处的事情我可不做。”
阿菊闻言失望的离开了喜女的房间,在次日午后,悄悄来到叶女房中,偷拿起叶女的胭脂,对着镜子去学叶女如何描眉画眼。
叶女醒来瞧见她鬼鬼祟祟的样子,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被发现的阿菊有些沮丧,她对着镜子,觉得她不可能像是叶女一样成熟妖娆,所以她失望地说:“阿姐,我什么时候能接客……”
叶女听到这脸上青白交替,正欲骂她,又听她说:“我若是能赚到帮阿姐赎身的钱,阿姐是不是就能和良人走了,不用留在楼里被人欺负了?”
叶女一愣,许是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最后她抿着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别扭的躺到床里,带着鼻音,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要你多管闲事!”
话说完,阿菊又有些沮丧,扭头来到一直在客堂最角落里睡觉的那人身旁,说:“你说,人是不是很难开心啊?”
那人闻言睁开了那双并无光亮的眼睛,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紧了怀中有了裂痕的石镜。
而那日之后,叶女再也没有靠在窗前去等良人,良人每日都会来楼下站着等上一段时间,这时多数是阿菊靠在窗前,与叶女说良人今日穿了什么色的衣服,头发是高是低,又在做什么。
“他今天穿着紫色的衣裳。”
“阿姐,他今日还是穿的紫色的衣裳,他不需要换衣裳吗?”
“阿姐,他人好好,前街阿婆摔倒了,他把她扶起来送回去了。”
“阿姐,他捡到了钱袋子了!他是不是会来看你了!……啊,他怎么还站在原地不来啊?”
“……阿姐!这傻子把钱还回去了!”
阿菊不满地喊了一声,而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反应的叶女听到这里,却拿着书打了一下她的头,训斥道:“那样做才是对的,你怎可笑他傻。”叶女拉过阿菊的手,一字一顿的叮嘱道:“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方是为人之本。”
阿菊睁着圆滚滚的眼睛,诚然地摇了摇头,憨憨地说:“听不懂。”
叶女想了一下,说:“就是阿姐希望,阿菊可以成为像是他那样正直的人,不要学向滕夫人,这样懂得了吗?”
阿菊很讨厌向滕夫人,因此懂得了叶女的意思,用力地点了点头。之后阿菊转头,咦了一声,说了一句令人不安的——
“阿姐,对面阿婆的女儿为何要靠近他?”
许久没见过良人的叶女闻言一动,探着头往窗外看去,只见俊秀的良人身侧有了一个明亮的身影。那是一个姿容不如她,却要比她活泼许多的少女。
而后良人来等叶女,女子便来陪良人。叶女对着镜子沉默了一日,反复地梳着头发,眼里忽然有了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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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楼里来了位找叶女的新客,这位新客与良人年纪相仿,不知为何叶女总觉得他有些眼熟。等到云雨结束,双目无神的叶女看着头顶的床幔,忽闻身边人一句:“其实我之前一直想来找你,只是碍于良人,不好前来。”
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叶女的表情在此刻出现微微的变化。她身体僵硬,扭动的脖子像是生了锈。脸上的表情看似还与方才一样,只是眼神诡异,瞧着有些瘆人。
“你认识良人?”
她幽幽问了一句。
那人说:“是啊,我就住在良人隔壁。”
而这句话宛如寒风,令叶女身子忽然冷了下去。
此刻向滕夫人的身影在叶女眼前出现,恍惚间,叶女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要散在心里。
“那你知不知道,良人心悦我?”
那人一愣,“知道,那又如何?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来这里,你陪谁不是陪,左右我也不会告诉良人,你也安心一些。”
他说得轻巧,只带给人无数烦恼。
叶女闭上眼睛,喉咙里酸涩无比,向滕夫人的和话和眼下的人成为极为折磨人的利器,割伤了叶女的身心,让她无法保持平和的一面,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这是叶女第一次对客人动手。其实叶女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么,只是这些年来的委屈不堪终究压垮了她。
她嘶吼着,像是想要喊出所有的愤慨。
阿菊见她癫狂,心中酸楚。
叶女则是又哭又笑,疯疯癫癫地拿过钱盒子,抱着钱盒子坐在地上,哭得就像是个迷路的孩童。
而在今夜之后,阿菊忽然发现叶女变了,她身上有种老人即将离去的暮气。那双眼睛总是死气沉沉的,像是里面压着阴雨。
叶女把阿菊叫来,将装满钱银的布袋交给阿菊,说:“你把这些钱交给良人,让他用这钱来见我。”
阿菊虽是无知,却也不是不懂。
“可是阿姐,你把钱交给他,他就算能来见你,也见不了多久,钱总会用完的。你还不如把钱自己存着,等存够了,你好赎身啊!”
叶女摇了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无喜无悲道:“我也等不到了,你且把他叫过来。”
阿菊无法,只得趁着向滕夫人忙碌,悄悄将钱银扔给良人。
良人收到钱,一张脸因羞愧红了起来,他拿着这钱先去见了向滕夫人,问她给叶女赎身需要多少。
向滕夫人瞥了他一眼,古往今来,青楼女子众多,有相好的人不在少数,可就算两方感情不错,也很少会有人来为这些苦命的女人赎身。若问原因,倒也简单,一是因为青楼要价高,指着这点再赚一笔,二是带青楼女子归家不是光彩的事,即使来这里的男人都是下流货色,却也在意自己那张恶臭的脸皮,所以很少会有人花上重金,赎走青楼女子。
良人许是与那些人不同,可向滕夫人见他这副模样,并未看得起他,因此爱理不理地说:“一两金。”话说完,她讥讽一笑,说:“我看公子的样子别说是六千钱,就是五百钱都拿不出来吧。”
良人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身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钱币和纸币,之后去见了叶女。
叶女还是那么漂亮,可今日的她比起过去要憔悴许多。她见到良人来挤出个笑脸,事后又避开了良人的眼睛。两人难得见面,此刻竟不知说点什么好。
良人是真心喜欢叶女,初见时喜欢,相处时更是喜欢,也因为喜欢,不想让她留在这里受罪。
而叶女也是真心喜欢良人,只是她没有走出青楼的勇气,因此与良人说:“今日叫你来不为别的,我在楼中有位妹妹,我们认识了两年,感情极好。近日我想,在等两三年她怕也到了接客的年纪,而我不想她与我一样,因此我想求你,我这有些钱银,你拿去帮我赎了她,给她找户好人家寄养,至于你手中的钱……算是我给你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