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秋天,地里颗粒无收,边疆百姓吃什么喝什么,又拿什么去缴纳你们制定的苛捐杂税?”
庄旭一边听一边冷笑,对这些话嗤之以鼻。
庄理继续道:“你们收不上苛捐杂税,集不齐粮草,军营里的士兵吃什么喝什么?寺庙里的僧侣吃什么喝什么?你们这一张张嘴靠谁来养活?靠高炉里的火炭,靠风车里的凉风?靠吃人肉喝人血吗?”
“眼看寒冬将至,你却还没意识到大祸已经临头。没有粮食,边疆会饿死多少人?没有军饷,百万将士会不会哗变?你难道都未曾想过吗?”
庄理掷地有声地问。
直至此时,庄旭才听出问题,脸上的冷笑缓慢扭曲成一抹极深的慌乱和极窘迫的狼狈。
庄理把那精致的木匣子递给乐正冥,缓缓说道:“所以,我只造了这一把火器就打住了。它固然是个好东西,但它存在的前提是为了守护这块土地上的人民,而非毁灭他们,正如战争是为了和平,而非杀戮。”
“但是我没有想到,如此愚蠢的事,你却会不惜一切去施行。你眼里除了权势,地位,名利,还能看见什么?没有百姓,你们去统治谁、压迫谁、盘剥谁?”
庄理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抚平自己袍角的褶皱,冷道:“就算得到一座兵书库,你依然是个鼠目寸光的东西。这样的你根本无需我动手就会自取灭亡。”
“曾经有一位朋友问我说,你制造这些火药干什么?我答:我要炸穿这个世界。”
庄理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炸穿的是腐朽,是压迫,是不平。我要炸开这黑暗,换一个万物复苏的新世界。”
离得远了,他的声音还隐隐约约传来:“如果这个世界有灵,它也会为这改变感到欢欣。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你所做的一切却是在灭杀这块大陆上的生灵。上天给你这份机缘,你配拿吗?”
庄理渐行渐远,朗朗警语也消散在半空,庄旭这才从窒息般的重压下挣脱,大口大口喘息。
他的心彻底乱了。
---
走到监牢的拐角处,乐正冥忽然拉住小卷毛,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没头没脑地说道:“我很欢欣。”
庄理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爱人在响应自己之前的话——如果这个世界有灵,它也会为这改变感到欢欣。
爱人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位神灵,但他看见了,听见了,所以也感觉到了快乐。
庄理满心的郁躁都在这一瞬间消去。守护一个人的感觉总是会恰到好处地填满他内心的空洞。
于是他也说出了一句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话:“其实我害怕爆炸。”
乐正冥愣了愣,然后更紧地抱住少年。
庄理呢喃道:“我不喜欢爆炸,不喜欢战争,所以我们快点结束吧。”
“好。”乐正冥推开小卷毛,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拳头抵着胸膛,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我会为你征战,我会为你献上和平,我会为你开创一个新世界。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我都能给。”
庄理先是定定地看着爱人,然后捂住脸低低地笑,末了伸出一只手,哑声道:“那你现在可以亲吻我了。”
乐正冥愣住了。
庄理晃了晃自己白皙的手背,催促道:“还不快点献上你的忠诚?”
乐正冥这才反应过来,握住小卷毛纤细的手指,在那透着淡青血管的玉白手背上落下一个虔诚而又滚烫的吻。
庄理走上前,把半跪的爱人拥入怀中,垂头亲吻他的发顶。
“我也会为你献上一切。”他温柔无比地许下诺言。
两人抱在一起就像拥抱着全世界。
7480却在这个时候满怀娇羞地问道:“主人,那个,那个,原来你把我当成朋友的吗?”
不知道为什么,它竟然有一点点的受宠若惊。
---
庄旭原以为庄理会杀了自己,但他没有。
在庄然交付了几百万两黄金之后,庄理把庄旭封入棺材,留了一条通风口,送回魏国边境,同时送回的还有九皇子残缺的尸体。
庄然用大刀三两下劈开棺材盖,把双目无神的儿子拉出来,抱在怀里哽咽失声,“马上点兵!我要攻去并州!”
然而他的决策遭到了一众属下的疯狂劝阻,只因乐正冥在伏击九皇子带去的六十万大军时还顺带收缴了很多火器弹丸。
坐拥百万兵马的乐正冥无疑是中原大陆最为强大的一股势力,如果再加上威力无穷的火器,那他当真是天下无敌!而且他手里还掌控着比火器更厉害的响雷,能把山岳都炸毁,谁又是他的对手?
智多近妖的庄理尽心辅佐他,骁勇善战的将领忠心追随他,他身上已隐隐具备王者的气魄。
天下即将大乱!
庄然终究还是冷静下来,喘着粗气说道:“让工匠日夜赶制火器!人手不够就去抓!各城各镇,每村每寨,全都给我抓回来!我需要更多劳役!”
众将领拱手应诺。
被庄然抱在怀里痴痴呆呆的庄旭却在此时猛然一抖,抓住父亲的衣袖急促说道:“不可!”
“旭儿你总算开口说话了。”庄然笑着流下眼泪。
“父亲,不可再抓劳役!”庄旭干枯的唇因焦急而裂开,流出许多鲜血。
“不抓劳役,我们怎么制造火器?爹要帮你报仇……”
庄然话未说完就听帐外传来一道惊恐的声音:“将军!那些劳役造反了!他们还偷了仓库里的火器,杀到军营里来了!”
“什么?我马上过去看看!你们几个护送旭儿去安全的地方!”庄然立刻把儿子交给心腹,急匆匆地朝帐外跑去。
被粗鲁地甩上马车的庄旭根本感觉不到断腿传来的剧痛,他的全部心神都被不断响起的枪声吸引了。
这就是庄理眼中看见的世界吗?有压迫、有腐朽、有不平,所以自然而然就产生了反抗和杀戮。
他看见的是现在,是未来,而我看见的只有高处的虚幻壮景,那景色没有百姓的依托,终究会变成一片虚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是这个意思。
终于明白过来的庄旭捂着赤红的眼,发出压抑的悲鸣。
---
整个边境都陷入了纷飞的战火中,庄然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平息内乱,回过头却发现边境百姓竟然全都跑到并州去了。
并州的和尚庙全都被乐正冥强制拆除,靠信众白白养活的僧侣必须还俗种田,当地官衙也不征收苛捐杂税。更主要的是,并州屯兵百万,连蒙古铁骑都不敢去骚扰,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并州人口一夕之间暴涨,于是顺便把地盘扩充到了周围的几个郡县。
晋国君主明明气得要死,却拿乐正冥没有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册封他为并州王。
庄然把儿子带回京城,当夜又入皇宫,给魏国君主出了一条毒计,让他也给乐正冥册封一个王位,顺理成章地把人召回都城举行册封仪式,然后找个机会进行刺杀。
魏国君主觉得此计甚妙,翌日便封乐正冥为平晋王,召他回国。
庄然原以为乐正冥不敢回来,正想着要不要绑一个他最为看重的人做要挟,却没料那头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于是两月后,乐正冥率领两百亲兵回到魏国都城,参加君主为他举行的册封典礼。
他还为小卷毛索要了一个大将军的职位,一起带入宫中接受赏赐。
魏国君主今年才刚四十多岁,却已经满脸都是皱纹,身体瘦得厉害,裹在宽袍广袖中,像一只行走的骷髅。他冲乐正冥眯眼而笑,瞳孔里闪烁着虎狼一般凶狠的暗芒。
乐正冥弯腰接过丹书铁劵,并未下跪,态度十分狂妄。
魏国君主笑容不变,眼里却又更添几分阴狠,摆摆手,低声说道:“去祭天吧。”
今年年景不好,占卜官让他一定要诚心诚意向上天祷告。
于是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跟随魏国君主,走到新近建造的祭天台前。
拥有皇室血脉的王子、公主、亲王、后妃,排着整齐的队伍一步一步朝最高处的铜鼎走去。没有皇室血脉的文臣武将只能跪在几百级台阶下等待。
庄理也跪在人群之中,默默数着魏国君主的步数,又用细长的指尖戳了戳跪在自己前面的爱人,笑着低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念第一句话的时候,魏国君主点燃了三炷高香。
念第二句话的时候,魏国君主冲上天拜了三拜。
念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魏国君主走上前,把三炷高香插.入铜炉。
轰隆一声巨响在这一瞬间炸裂全场,铜炉裂成了碎片,灼热的气浪掀飞了魏国君主和一众皇室。
黑烟像游龙一般蹿上天空,昭告着死亡和不祥,紧接着,那刚建造没多久的祭天台竟然塌了……
第99章 科学如何打仗16┃庄旭:我错了,我不配。
亲眼目睹铜炉爆炸的7480:“……”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魏国未来君主九皇子被宿主干.死了;蒙古未来汗王赤尔汗被宿主干.死了;命运之子被宿主炸断了双腿,一辈子都废了;现在就连魏国皇室都被宿主一波送上天……
这个世界没法玩了!
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7480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宿主肯定会帮乐正冥攻陷这块大陆,甚至更远的大陆,成就不世功勋。乐正冥的气运非但没被主神夺走,反而更强了。
7480顿时委屈地哭起来,却连擦泪的手都没有。
在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哭声中,庄理和乐正冥手牵着手,奔跑在哗声四起的宫廷中。
所有人都朝垮塌的祭天台汇聚,就连巡逻的士兵也是如此,根本不会有人想要抓住这逆向而行的两人问一问。
唯独庄然在愣了一会儿之后愤怒地嘶吼:“乐正冥和庄理呢?把他们抓起来,快!”除了庄理,他想不到世上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炸掉祭天台。
只可惜他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几拍,庄理和乐正冥早就在几百私兵的保护下逃离了都城。
几日之后,魏国皇室在祭天祷告时被老天爷降下的雷霆全部劈死的流言传遍了全国。由于新帝横征暴敛、穷奢极欲,昏庸无能,百姓对他的死非但不觉悲痛,反而暗地里欢欣不已。
朝中大臣却都吓得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他们平日里也没少干伤天害理、鱼肉百姓的事,自然害怕老天爷也降下惩罚。
与所有人的反应都不同,庄然却在这时策反了禁卫军,联合自己的私兵攻入皇城,坐上了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直至此时所有人才看明白,原来真正的野心家不是新帝,不是九皇子,而是庄然!
但他只在皇位上坐了两月,一切妄想就已成空。
乐正冥率领百万大军攻入魏国,围困了都城。天下五百万兵马,他一人就占去了一百万,其余四百万被大大小小十几个国家瓜分,若不联合,竟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但他怜惜城内的百姓,只是围困,并不攻打。
在米粮断绝的情况下,守城的军队不得不主动打开城门放这支大军长.驱.直.入。
---
金碧辉煌的魏国宫城如今已是烽烟四起,杀声震天。
庄然坐在皇位上,冷静地聆听着殿外的躁乱,双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的龙椅,目中闪烁着深深的痴迷。
站在他身后的白面太监焦急地催促:“陛下,乱军打进来了,咱们快跑吧!”
“往哪儿跑?”庄然平静地反问。
“是啊,你能往哪儿跑?如今的魏国已是我的魏国。”乐正冥一脚踹开大门,提着一柄染血的刀慢慢走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群铁塔般高壮的士兵,也都个个眼珠赤红,满身杀意。
庄然靠倒在龙椅上,笑着问道:“我儿子呢?”
乐正冥知道他在问谁,于是摆手:“带他去见军师大人。”
一群士兵一涌而上把庄然绑了,又拽着他脖子上的绳索,将他拖往偏殿。乐正冥提着刀紧跟其后,目中时时划过冷酷的杀意。
奇怪的是,面对这等阵仗,庄然却丝毫不惧,反倒眯着眼睛笑容诡秘。他太了解庄理的秉性,自然也清楚对方绝不会做出弑父之举。
庄理从小在长公主府长大,而庄然每隔数月才去拜会一次,与长公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走,更未曾好好看过这个儿子。
也因此,庄理从小就极度渴望父亲的关爱。为了留住父亲,他能撒娇卖痴,也能撒泼打滚,更曾偷偷跑到镇国公府赖着不走。知道嫣然夫人最得父亲宠爱,他就千方百计地讨好嫣然夫人,把长公主气得直落泪。
庄理这辈子最渴望的东西不过一样——父爱。
庄然冷眼看着他胡闹,也对他的渴望一清二楚,却偏偏不给。这个在绝望和希望中不断挣扎的孩子带给他很多乐趣,又像是一把武器,助他一刀一刀凌迟着长公主的心。
这个女人想要的,他永远不会让她得到,正如她的儿子所拥有的,都会在未来全部被他剥夺。
他冷酷地玩弄着这母子俩的心,于是也笃定他们永远逃不出这心灵铸成的囚牢。
犹记得自己把庄理送去边境时,对方泪眼朦胧地问:“父亲,您可曾把我当成您的儿子?”
你看,经历了那么多残忍的伤害,庄理唯一想问的竟然还是这种蠢话。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果然跟她一模一样,软弱得没有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