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条河的气味总是不怎么美好,河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绿藻,尼德从来没有在这条河里见过鱼,连接两岸的石桥泥泞湿滑长满绿苔,脚下不稳的免不了得下去受洗几回。
尼德抱着面包走过桥,因为刚刚多看了会贵族热闹的缘故,他从兼职的地方带回来的面包已经没了最后一丝热气,硬邦邦像根能拿去敲人闷棍的棒槌。
石桥另一边的房子就破败许多,房屋间的巷子里窸窸窣窣,也说不清是老鼠动静还是人的动静,暗处有眼神盯在尼德怀里的面包和扣着的腰包上。
——在尼德摘下自己的兜帽后,那种鬼鬼祟祟的眼神就立刻消失了。
他们认出了他是个霍尔。
没有人想为了点蝇头苟利跟银发的霍尔对上,特别这不是一个落单的霍尔,而是一个和族人抱团的霍尔。
尼德属于一个十人的佣兵小队【伊西】,队长是比他年长两岁的同族伊西·霍尔罗耶,其余同伴毫无疑问也是同族,并且在霍尔佣兵、不,可以说在所有雇佣兵里他们都称得上水平相当不错的那一档。
几天前他们因为一个护送任务来到索维娜城,交了任务后刚刚落脚安定下来,没来得及和巷子里的“老鼠”们互相熟悉亲近,否则根本不需要他摘掉兜帽,老鼠们就能嗅到他身上不好惹的味道。
伊西小队的临时驻扎点在街角的一栋二层小屋里,专门租给他们这些雇佣兵的短租房,入住方便租金低廉,在业内非常受欢迎。
“我回来了。”尼德推开屋门,屋里的人正在擦这里怎么也擦不干净的桌子柜子,尼德还注意到刚来时坑洼泥泞的地也被填平压实打理得整洁许多。
他的嘴角微微往上提了提。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短期内不会再接任务,少说也要在这里逗留半个月一个月,生活质量能提高点不是坏事。
“迪路,就你在吗?”尼德问道,把手里的面包递过去,“伊西他们都走了?”
“嗯。”迪路闷闷地点头,手在裤子上蹭蹭接过面包,转身把面包放到厨房去。
他的脚步一瘸一拐,左腿的下半截用木棍支着——某个探险任务里他被野兽一口咬掉了腿,要不是同伴拼命把他拽出来只怕命都要丢在里面。
可他也只捡回来一条命,落下残疾让他在任务里成了拖后腿的那个。按照霍尔佣兵们的规矩,队伍不会主动丢下他,而他自觉从前线退到了后勤的位置,整理收拾洗衣做饭一手包揽,以取得自己的那一份报酬。
不过等到他们小队什么时候再次回到故乡维尔维德后,迪路就必须得离开队伍自谋生路了,佣兵队伍不会带着个累赘再次踏上旅途。
厨房里温着热汤,迪路盛出一碗汤,把面包切下一小块掰碎泡进汤里,就是尼德的早饭。尼德三两口喝完拍拍肚子,挥挥手打着呵欠回了自己房间。
他们小队两人一间房,跟他同住的是队长伊西——这可是他打了一架才抢来的好室友,伊西喜欢整洁作息规律,不仅把自己的一半房间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会顺手收拾了尼德乱七八糟的床。
尼德扯开伊西洗晒过的被子幸福地埋进去,工作一整晚的疲惫瞬间涌了上来。
他得好好补个觉,新聘上的欢馆守门的活计比让他整晚蹲任务目标还磨人,那种娱乐场所的姑娘们要么怕他怕得要死要么对他动手动脚个没完,也就是可以签佣兵劳动约又报酬不错,他才愿意听着姑娘们干柴烈火的闭眼干下去。
不过伊西新接的那份活也没好到哪里去,贵族老爷们可比欢馆姑娘难缠多了。
这是尼德极少数庆幸霍尔“好”名声的时候,毕竟他的好队长可有副漂亮极了的好皮囊。
第4章
首先在这里,我们要聊聊雇佣兵们的工作问题,以及尼德所谓的“佣兵劳动约”。
而首先的首先,我们要明确的是,除非真的要钱不要命的,不然很少有雇佣兵会全年无休地接任务。
不说像探险啊押镖啊这种一个任务干完几乎脱一层皮,有时候就是想多接任务也不是总有合适的任务可以接,在待业情况下大多数雇佣兵会去找份零工兼职,一来不至于闲得骨头生锈,二来也赚点生活费避免坐吃山空。
——除了金字塔顶的那极少数的队伍,会当雇佣兵的出来卖命为的是混口饭吃,任务酬金看上去高,实际扣掉兵器药剂修炼资源等等花销后后并不宽裕,加上雇佣兵的职业寿命短危险性高没有任何保障,聪明的都知道攒住钱为以后打算。
这种时候雇佣兵跟兼职雇佣方签的兼职契约就是【佣兵劳动约】,契约的大体内容就是雇佣方以比市场价低的酬劳雇佣到一个质量更高的雇工,区域不同领主或城市政府还会对雇佣方有一定的税费补贴;而作为交换一旦雇佣兵接到任务,短期任务他们可以随时请假,长期任务甚至可以直接跑路都不用辞职。
佣兵劳动约的存在保证了雇佣兵在没任务的时候不会游手好闲成为社会不安定因素,同时也为雇佣兵提供其他基础职业技能培训的机会,为他们退休或伤残后需要再就业留条后路。
当然能接受雇工高流动性的工作往往不是大众意义上的好工作就是了。
尼德是晚上在欢馆守门,负责把醉酒闹事的客人拧出去,他们队伍里还有在赌场做保镖抓老千的,去黑市当保安镇场子的等等。
偶尔的偶尔,也有他们的队长伊西今天这样,作为快要突破的高阶武者,被索维娜城的所有者德诺索拉伯爵雇佣去做维尔维德公爵欢迎晚宴的临时守卫。
薪酬高,工资日结,管两顿饭工作内容也轻松,即使晚上的宴会要一大早去报道培训,也绝对是让人眼红的好工作。
待遇这么好的临时工作只有他们信誉良好的霍尔佣兵才能接到,毕竟今天可是一位前皇子现公爵造访,又要保证排场有足够的人手干活,又要确保现场安全所有侍从人员可信,一个实力不错的霍尔佣兵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上班路上伊西听了满耳朵那位维尔维德公爵进城时的大阵仗,什么豪华车厢什么英武骑士,什么不愧是从帝都来的大人物巴拉巴拉。
伊西去过帝都,在他十五岁第一次跟着队伍出任务的时候,他甚至在帝都见过皇帝出巡的车架,黄金与宝石与魔晶辉映的光能照亮大半条街。
那样的流光溢彩绮丽绚烂,伊西到现在依然能清晰忆起。
他不渴求,那宝石与黄金、穷尽想象也无法描绘的庞大财富所映照出的辉光,美得让他恐惧。
年轻的霍尔佣兵被唤起些久远的记忆,又很快烟云般散去。他心思回到今晚的兼职上,盘算着添上这笔酬劳自己的积蓄是否足够买一把新剑,好换掉用得快要卷刃的旧剑,路过行馆时他不可免俗地抬头多看了一眼。
那里面住着他的故乡维尔维德的新任领主,他不关心那位维尔维德公爵是扁是方,只希望公爵阁下别太急着加赋税征劳工大兴土木,今年的收成不太好,冬天又来得早,折腾起来会死很多人。
伊西由衷地如此希望。
……
路西恩打了个喷嚏,咳嗽了两声。
北方的气候比帝都干燥许多,温度也要低一些,从马车上下来风一吹他就开始鼻子发痒喉咙不怎么舒服,急得安娜又是煮茶又是点熏香,在他耳朵边唠唠叨叨想让他去卧床休息,而不是在这里看那些破旧的陈年记录册。
看看那上头怎么都擦不干净的脏兮兮,刚拿出来甚至掉下来了虫子!天哪你能想象吗,纸页里头藏着那些肮脏恶心、会带来疾病的虫子!
安娜简直想一把火烧了她眼里的疾病传染源,也就无法理解为什么路西恩要把这些册子从档案馆里翻出来——为此新来的侍从官跑了三五趟,到现在都还背地里抱怨不停,还要让这些东西占据本就不怎么充裕的行囊。
有放那些书箱的空间,她能给路西恩多带十几套衣服配饰还能多塞几套床具,维尔维德肯定买不到路西恩常用的布料,出门前她恨不得一次性带上能让路西恩用一辈子的量。
“我都躺了一路了……”
路西恩裹在毛毯里嘟囔。孩子气的撒娇对安娜很管用,他很早以前就放弃浪费体力去跟安娜解释自己手里记录册的重要性。安娜是个典型的皇宫女仆,只关注路西恩身边这一亩三分地,不需要也没兴趣去探究更大一点的世界。
挺好的,方便管理。路西恩软着嗓音哄安娜去给他煮奶羹,手上抓紧时间又翻过一页资料。马车上安娜怎么都不愿意让他花费太多精力在这些文件上,大大拖慢了他的阅读速度,看到现在只看完了一半。
他在看的是维尔维德郡过去十年的人口田产税收的记录文档以及案件判决的卷宗,这些档案馆里压箱底的破文件谁都不愿意去翻,他不得不跟便宜大哥又对了场兄友弟恭的戏,才狐假虎威地从档案馆调出资料。
通过这些文件记录,他能了解到比系统数据更详细的产业结构、人口流动、治安情况,推测领地内大致的权力划分和宗教信仰比例,以提前调整自己上任后的发展策略。
比如说通过资料路西恩很确定,今晚德诺索拉为他召开的欢迎晚宴上,他必须找机会跟索维娜城的教会主祭聊几句——关于教会能做些什么,关于维尔维德郡的主祭能做些什么。
同为北方行省的教会主祭,索维娜城的主祭不可能一点不知道维尔维德郡的主祭。
比起其他庄园主工会乃至执政官等等“世俗权力”的代表,路西恩认为教会主祭象征的“神权”更为棘手。
帝国的主流信仰是光明教会,维尔维德郡同样如此,排除掉信仰月亮女神穆恩娜的霍尔族人,剩余人口里有八成以上是光明教会的信徒,这不仅意味着信仰,还意味着他们每季度会给教会交税,会义务给教会修神殿和修院。
收了多少税不是重点,现阶段天下太平帝国和教会都没有财政压力,走的都是轻傜薄赋的路子——帝国实行阶梯式征税政策,维尔维德这种穷地方的农牧业每年基本只十二税一,雇佣兵平均十税一,商人不超过六税一,如果庄园主们自己不定各种乱七八糟的税目敛财,即便加上教会的什一税对平民而言也不至于饿死。
这件事重点在于教会可以征税和征劳役——这本来应该是政府才有的权力,再向深处推一旦政府过于弱势,教会便可顺势拥有更多的可能权利:行政、立法、司法……进而主宰整块封地的发展。
路西恩可不乐意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城市发展进度条,所以他必须让维尔维德的主祭听话。
当然,他无意对抗这个世界约定俗成的权利构成,最乐观的情况莫过于他能跟维尔维德郡的教会主祭合作愉快。
他由衷地,发自内心地,希望故事如此发展。
……
天色渐晚,安娜为路西恩换上参加欢迎晚宴的礼服,因为大病初愈他又瘦了一些,肩膀到腰都空荡荡颇有余裕,使得德诺索恩伯爵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他的身体。
“光明护佑,我恢复得还不错,多谢您的关心。”路西恩官方地答复他,系统苏醒后他的身体的确好了不少,起码能坚持跳完开场舞,再抓住自己要找的索维娜城主祭闲扯几句。
他问的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情,旁人看上去也不过是离巢的雏鸟想打听点新家的消息,路西恩很顺利地听了一通维尔维德教会的伊莱诺主祭的八卦故事。
但他能听到的也仅止于八卦故事,路西恩听完便很有眼色地从交流圈里离开,得不到更多有用信息没必要多浪费体力交际,也省去了别人还要对他做足表面功夫的力气。
他用自己陪着便宜哥哥们演戏的丰富经验证明,那样可累人了。
路西恩揉揉额角,随口说了句自己有点累了,侍从便将他引到二楼的休息室。软枕熏香配上点心美酒,显然这个房间通常不是用来给人躺平咸鱼的。
房间的窗户向外能看到花园的景色,侍从为他推开窗散散满室呛鼻的香味,又安静地在一边如瞎子哑巴般听候差遣。
路西恩早就习惯了边上总有人跟着,习惯到可以直接忽略其存在。
他趴在窗沿,从二楼往下望去,渐冷的季节里看不见什么花草,月光清冷地铺满一地。
忽地,满地月色里闯入了一抹霜白。
——明亮的、柔软的、轻盈的。
长及腰际的银色长发规矩地扎束成马尾,月光如水在发丝间缠绵。
路西恩被银色晃了眼,不自觉看得入神。他想那应当是今晚宴会的守卫,在例行巡查花园中有无异常。
他过于专注的视线没有半分掩饰,守卫先生敏锐地回头,对他投以锐利的目光。
月光照亮了青年的脸,月色溶进那双眼中。
真漂亮……
路西恩听见自己叹息的声音。
那是个霍尔。
毫无疑问的,一个银发褐肤,再标准不过的霍尔。
可深色的皮肤在月光下分明流淌着蜂蜜一样甜美的光泽,还有那双眼睛——灿金色的兽瞳,让人联想到山林间的猛兽,冰冷血腥择人欲噬。
正是这样一双兽瞳给霍尔的种种血腥传闻增添了可信度,如果叫那些夫人小姐们与这双眼睛对视,大概要惊吓昏沉着要嗅盐了。
但路西恩此刻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想要……
他听见自己对自己低声耳语,在脑袋里喋喋不休塞满他穿越后从未再听到过的狂热欲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