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临溪只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大步走向外殿,一手推开殿门,外头的冷风裹着冰凉的雪花吹来,瞬间便冷到了人骨头缝里。他看着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来的雪,只觉得一颗心冰凉,冷得他浑身打颤。
“你要去找陛下质问吗?”褚云枫问道。
“我找他质问什么?”柳临溪关上门回到殿内,朝褚云枫苦笑道:“质问他,为何不择手段要救我性命吗?还是质问他,明知道这么做会害死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还是狠着心肠做了这个决定?又或许质问他,日日吃斋念佛,是不是心有不安?”
他能质问李堰什么?
他什么也问不出口!
李堰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啊,他亲手做这个决定,且要一天天守着看着,等着那个孩子一点点走向深渊,他心里的煎熬和难过一点都不会少。柳临溪怎么忍心在他那么难过的时候,再去往他心里捅刀子?
柳临溪一口气憋在胸膛里,只觉得又苦又疼,偏偏却无从吐露。
为什么这种事偏偏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和李堰好好生一个孩子呢!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柳临溪回头看向褚云枫。
褚云枫目光稍敛,开口道:“若是从前,还真是没有法子。但或许是天意吧,上次在清音寺,柳将军阴差阳错为了救十方性命,帮他渡了血。当时我一直担心这毒会要了十方的命,便试了许多想要控制毒性的法子……或许是时间太久,这毒的毒性已然发生了变化,与最初时不大一样了。”
柳临溪想到十方胸前伤口处的淤毒,问道:“你做到了,对不对?”
“只能说是暂时做到了,方才我说过对于此事没有把握,并非是搪塞柳将军。”褚云枫道:“十方这毒能不能控制住,将来会不会反噬,我确实一点把握也没有。”
“但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对不对?”柳临溪问道。
“机会……一成吧。”褚云枫道:“或者勉强两成。”
柳临溪闻言心中一喜,开口问道:“两成足够了,你要怎么做,我信你。”
“柳将军可是太看得起我了。”褚云枫道:“这法子我都还没说,你就信了?”
柳临溪原本以为此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如今一听褚云枫说尚有机会,心中自然期待。别说是两成的把握,哪怕是一丁点的希望,他也想把握住。
“其实在清音寺回来之后,我发现你体内的毒性减弱了,便私自改了你的药方。”褚云枫道:“此事是我擅作主张,并未告诉陛下,一来是怕他过于在意你,不同意我冒险,二来是怕万一最后行不通,他再徒增失望。”
柳临溪恍然道:“怪不得最近喝的药味道变了许多。”
实际上不仅是入口的汤药变了,柳临溪略一回想,才发现褚云枫给他施针的穴位都变了。
“我不敢太过冒进,怕功亏一篑,所以方子只改了一点。”褚云枫道:“但孩子眼看越来越大了,如今已经有了胎动,若想勉力一试的话,这药便需停下。”
停药意味着柳临溪体内的毒,不会继续转移到胎儿体内。
但此后会发生什么后果,褚云枫并不敢保证。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柳临溪问道。
“胎儿体内的毒回流,导致你被毒药反噬,父子俱损。”褚云枫道。
“那最好的结果呢?”柳临溪问道。
“我能暂时控制住你和胎儿体内的毒,待数月后剖出胎儿,再想法子。”褚云枫道:“若能等到那日,你体内的毒已经所剩无几,我有五成的把握可以保住你的性命。至于这孩子的命数如何,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希望很渺茫,但不是没有机会。
柳临溪回想这数月光景,自己每每遇到变故,似乎都能逢凶化吉。
也许他吉人天相呢?
也许,他就赌赢了呢?
“好,我赌。”柳临溪道。
“机会很小,变数很多,陛下不会同意的。”褚云枫道:“他在意你的命,远远多过那孩子的命。”
柳临溪道:“那便不让他知道。”
“他是一国之君,也是孩子的父亲。”褚云枫道。
“可如今这孩子在我肚子里,所以我说了算。”柳临溪道。
褚云枫闻言释然一笑,道:“那我便……舍命陪君子。”
此事一旦玩儿脱了,褚云枫也难辞其咎。但他素来行事都爱冒险,尤其是在治病救人一事上,他对另辟蹊径有着天生的狂热。答应和柳临溪合作,他甚至都未必是为了救人,更多的是想试试自己到底能不能做到。
毕竟,这世上遇到这种奇毒的机会并不多。
褚云枫可不舍得就此错过。
两人达成了共识,褚云枫又替柳临溪诊了一次脉。
柳临溪如今的心情十分微妙,既忐忑又好奇。
“这孩子挺坚强,自幼便身中剧毒,如今脉搏竟还如此有力。”褚云枫道。
“能诊出来是男孩还是女孩吗?”柳临溪问道。
褚云枫道:“不太能,因为中毒的缘故,这孩子的脉象不太稳,所以很难捉摸。”
“希望是个男孩。”柳临溪道:“若是女孩,吃这么多苦,我该心疼坏了。”
柳临溪说着摸了摸小腹,一时间心中软成一片。
褚云枫诊完脉,说要重新去拟方子,便告退了。
不一会儿外殿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片刻后十方一溜小跑的进来站在门口。
“我能进来了吗?”十方问道。
“过来。”柳临溪朝他招了招手。
十方跑过来钻进柳临溪怀里,柳临溪伸手揉了揉他冰凉的耳朵,开口道:“褚先生都跟我说了,你胸口的伤会经常疼得厉害,是吗?”
“嗯。”十方点头道:“不过我可以忍。”
柳临溪道:“什么时候疼了告诉我,我让褚先生帮你弄一些止痛的汤药。”
“喝药太苦了,我宁愿疼一些。”十方道,“师父说众生皆苦,人来了世上就是不停的受苦,既然已经那么苦了,还要再喝那么苦的药,也太可伶了。”
柳临溪失笑道:“你想你师父了吗?”
“想的,每天打坐的时候都想。”十方道:“我哪天回去啊?”
柳临溪一怔,问道:“你不喜欢住在宫里?”
“喜欢的。”十方道:“宫里有人陪我玩,还可以抱着你睡觉,也不怕冷了,但是师父们会想我。”
“那你想什么时候回去?”柳临溪问道。
“再住几天吧。”十方道:“然后等到了明年过年的时候,我再回来看你们,好不好?”
柳临溪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十方自始至终也没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他虽然跟着柳临溪和李堰回来了,还偶尔心血来潮的叫柳临溪爹爹,叫李堰娘亲,但在他的心里,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甚至,就连清音寺也不是他心里的家。只是在他幼小且破碎的记忆中,隐约知道自己是被人抛弃到那里的,所以总下意识盼着回去,是想着抛弃他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来接他回去。
可他不知道的是,已经不会有人再去接他了。周回在上元节那晚便死在了离他只有一街之隔的地方,而董归被囚于天牢,此生都不可能再出来。
“十方,你之前中箭的时候,流了很多血。褚先生要帮你把箭取出来,又怕你流血太多会没命,所以必须有人给你渡血。”柳临溪道:“整个清音寺,只有我的适合你,但是我之前中了毒,所以渡给你血中也有毒。”
十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问道:“是让我伤口疼的东西吗?”
“是。”柳临溪道:“褚先生要保住你的性命,所以将毒困在了你伤口那里。今后他还需要为你施针,你也要继续喝药,所以你暂时不能回清音寺。”
十方点了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中了毒,胸口也会疼吗?”
“会。”柳临溪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道:“心会有些疼。”
十方闻言伸手握着他的手攥了攥,他自己毒性发作的时候经历过那种剧痛,以为柳临溪跟他一样,所以颇有种感同身受的心疼。柳临溪猝不及防被他暖到了,心底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十方。”柳临溪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晚你做了个梦,娘亲生了个宝宝。”
“记得。”十方笑道:“和爹爹长得一样的小宝宝。”
柳临溪道:“将来若娘亲真的生了宝宝,我做主将他许配给你可好?”
“什么是许配?”十方疑惑道。
柳临溪想了想,开口道:“就是,你很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将来你们便可以生活在一起,就像……”
“你和娘亲一样。”十方道。
“嗯。”柳临溪点头道。
“那我要好好打坐、念经,好让他喜欢我。”十方一本正经的道。
柳临溪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不禁失笑,这时李堰从门外进来,身上沾了不少雪。苏恒忙帮他将雪扫干净,李堰迫不及待将外袍扔给他,直接进了内殿。
“你们两个说什么悄悄话呢?”李堰搓了搓手,想碰柳临溪,又怕手太凉冰着他,于是走到暖炉旁烤了烤。
十方笑道:“爹爹说……”
“十方,这是咱们的小秘密,不告诉他。”柳临溪道。
十方闻言点了点头,忍不住捂着嘴偷笑了一会儿。
李堰见状越发好奇,走过来揽住柳临溪,问道:“不告诉我,我可要吃醋了。”
柳临溪看着李堰,心中诸多思绪略过,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身上这么凉,刚从御书房回来?”柳临溪问道。
“去了趟一念堂,把今日的佛经抄完了。”李堰道。
柳临溪闻言心口一疼,顿时有些鼻酸。
他今日只不过骤然知道此事,心中已经如此纠结痛楚,而李堰从三个多月前就要日日受这种煎熬。柳临溪无法想象,李堰是以何种心情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却又不得不每天告诉自己,这孩子终究来不得世上……
“今天朕给你们带了个好玩意。”李堰说着从自己的袖袋中取出一对玉马,那玉马个头很小,比柳临溪的拇指还要小了些,但雕琢地栩栩如生,且用的是上好的白玉,成色十分难得。
柳临溪接过看了看,开口道:“这东西倒是难得一见。”
“别说是你了,朕都没见过雕的这么精致的玉马。”李堰将那玉马给了十方一只,又给了柳临溪一只,开口道:“这是陆俞铮带人朝张侍郎的家宅时搜出来的,朕一看觉得可爱,便顺手牵羊揣走了。”
柳临溪:……
堂堂一国之君偷东西可还行?
十方拿着那玉马小心翼翼的,生怕摔坏了。柳临溪便让苏恒找了结实的丝线,编成了一股,将那玉马拴起来挂在了十方的脖子里。好在玉马个头小,雕琢地又光滑,倒也不会硌到人。
“户部的烂账弄得如何了?”柳临溪问道。
“已经安排了人在善后,不过今日朕跟他们一起先将西北军的粮饷划拨好了,明日便先启程运送,这次出库后以及沿途押运,朕都安排了不同部司的人跟着,想来不会再出岔子。”李堰道。
“那便好。”柳临溪道。
“你今日真该一起去看看,陆俞铮他们在户部那几个贪官家里抄出来的东西,朕看了都觉得惊讶。”李堰道:“古玩物器便不说了,这对玉马在里头都只算是寻常的东西。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们家中搜出来的银子,禁军派了一队人去清点运送,都没够。后来陆俞铮又叫了一队人去,才堪堪将那些银子清点完。”
柳临溪问道:“一共多少银子?”柳临溪问道。
“十六万两。”李堰道:“朝廷一年的税赋进项也不过才三十万两,他们一帮蛀虫在这几年的时间里,竟然贪了这么多。”
“寻常百姓家一个月的花销也不过才一两银子,十六万两,够多少百姓几辈子的花销了。”柳临溪道:“他们的胆子可真够大的。”
柳临溪不禁想到现代社会那些贪官,动不动查抄的时候,也会搜出几千万上亿的现金。看来从古到今,不管后果有多么的严重,都阻止不了人心中的贪念。
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贪念,起初或许还有些畏惧,时间久了便会越贪越多,一发不可收拾。好在无论有多少蛀虫,朝廷中永远都不会缺少忠君为民的好官,这大概也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吧。
粮饷的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于行之也定了回西北的日子。
他出发前,柳临溪去了一趟于府,算是给于行之践行。
这日,柳向晚还特意朝太学告了假。
于家老宅,柳临溪和于行之、柳向晚三人围坐在一桌上,各自都怀着心事,席间氛围十分微妙。柳向晚给于行之和自己倒了酒,却没给柳临溪道,还不忘解释道:“兄长身上余毒未清,该好好将养,酒就不要喝了。”
“嗯。”柳临溪笑了笑,开口道:“喝多了,对孩子也不好。”
柳向晚和于行之酒喝到一半,不约而同的顿住,于行之被呛了一口,咳嗽了好半晌。
“你都知道了?”于行之缓过来之后问道。
“看来你俩确实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是和李堰一起瞒着我。”柳临溪苦笑道。
柳向晚看了于行之一眼,开口要解释,柳临溪抬手摆了摆道:“不必解释了,理由我都能替你们编出来一大堆,也没什么新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