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庭倒是对这件事不怎么避讳,直言道:“百年前他亲手杀了上一任魔域尊主。”
他回来没多久,便从各种渠道听过这个故事不下三遍了。
“连你这种刚入门的弟子都知道。”陆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嘲讽神色更甚,“那你可能不知道,这位被他杀掉的魔域尊主,还是跟他青梅竹马,一手把他带起来的大师兄。正邪不两立是一回事,他偏要沾这种血在手上,怎么算的上是人品好?”
沈秋庭最近虽然因为白观尘动不动就对他起杀心这件事耿耿于怀,但谈及当年那件事,还是需要解释一下的,他尝试解释说:“陆少主,万一是……那个魔域尊主一心求死呢?”
“也许吧。”陆乘转瞬便把方才的失态掩盖了过去,撑开折扇笑道,“左右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人都死透了,鬼知道他当年想了些什么。我铺子里还有事,你们这顿记在我的账上,先走一步。”
他看了一眼还在吃东西的柳城,临走前终于忍不住怼了一句:“死狐狸,吃死你算了。”
柳城十分淡定地把盘子往他方才坐的地方一推,占了个结结实实。
陆乘脸一阵红一阵白,“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陆乘走后,两个人也没待多久,便重新回了凌云阁。
方一回到后山,沈秋庭就杀到了清虚道君的房间,问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清虚道君见沈秋庭过来,高深莫测地摸了摸胡子:“徒儿,你师父是不是十分善解人意?”
沈秋庭刚想开口,就被清虚道君摆了摆手拦住了:“不用谢,你是我徒弟,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沈秋庭冷静地叫了一声:“师父,你看我。”
清虚道君骄傲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他。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
沈秋庭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拼命按捺住自己欺师灭祖的想法:“我跟白观尘现在是有仇,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到他!你当这是在按头相亲啊!”
清虚道君见他的样子,心中一虚,沉吟道:“徒儿啊,你看那个……名单都已经报上去了,好歹也是我给你争取来的,现在也没有别的合适的人了,要不然你就……凑合凑合。”
他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意识到自己这件事办得不地道了。
沈秋庭终于放弃了跟清虚道君沟通的想法,转身出了门。
他抓了一把头发,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实在不行……就只能凑合了。
三日之后,沈秋庭收拾好了包袱,去任务处领了本次的任务,便到了问剑峰正殿前的广场上。
白观尘还是没有带自己的本命灵剑,而是又换了一把新的灵剑,依旧是一袭白衣,正长身玉立在原地等他。
沈秋庭现在看见他就脑壳疼,半点都不乐意跟他寒暄,直入正题道:“二师兄,走吧。”
说完,沈秋庭当先上了迟明剑。
他还没有捏完法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对不起。”
沈秋庭皮笑肉不笑,连头也没有回:“若是事事说一句对不起就能了结,这世间便也没有恩怨可言了。”
白观尘看了他的背影一眼,抿了抿唇,默默跟在了沈秋庭身后。
沈秋庭存着心思想要折腾人,一路上可劲儿地造作,一会儿说要休息,一会儿在荒郊野岭中说饿,明明是个修士,却仿佛活得比体弱多病的凡人还娇弱。
白观尘像是真的对他心存愧疚,一路上事事顺着他,半点不满都没有。
沈秋庭蹲在树枝上,啃了一口白观尘找回来的野果,心里想着,还不行,得找个机会坑一把大的。
否则他心里这口气顺不下去。
嘶,这野果还挺甜的。
明明不算很远的路,两个人硬生生拖了十天才终于到了地方。
这次的历练任务是在一座边陲小城中,位于中州和南域的交接处。
按照探查回来的弟子给的消息来看,城中应当是有一名筑基期的鬼修,这鬼修曾在城中附到人身上过。
鬼修在特定条件下附身是一种十分常见的阴邪手段,正道修士入门即会学习解决办法,用来给入门弟子做历练再合适不过。此处的鬼修虽然可以□□中就可以附身,但修为并不高,加上沈秋庭这次的历练搭档是化神期修士,难度高些也并不是没有理由。
两个人抵达丰城的时候已经是日暮了,阴云笼罩在天空中,只露出一点微弱的天光。明明还未入夜,却有了些伸手不见五指的意思。
丰城的城门沉默地立在黑暗中,城墙上的旌旗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三道门洞都拉上了闸,刻着“丰城”两个字的牌匾往下掉了一半,歪歪斜斜地挂在顶上,显得格外破败荒凉。
周围除了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看来今晚是进不去了。
沈秋庭四下看了看,看见不远处亮了一盏红色的灯笼。
他跟白观尘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与自己一样的想法。
灯笼所在的位置离城门不过十里,是一间破败的客栈。
两个人走到客栈的时候,沈秋庭回头看了一眼,夜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笼罩了整个天地,夜色仿佛格外浓稠,不说伸手不见五指,恐怕什么东西跟人脸贴脸都看不见。
这家客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房屋破破烂烂,上楼的楼梯摇摇欲坠,桌椅板凳倒还齐全,只是上面也蒙了一层陈年油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湿气,像是木材在雨水中泡久了泛出来的霉味儿。
白观尘方一踏进来,便有些不舒服。
沈秋庭瞥见白观尘的神色,心中舒坦了,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白观尘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来。
客栈里只有一个掌柜,身材圆胖,面色红润,正倚在柜台上打瞌睡。
沈秋庭走过去敲了敲柜台,问:“掌柜的,请问这客栈可还有空房?”
掌柜被敲柜台的声音惊醒,下意识回道:“没有了没有了,小店已经没有空房了。”
这客栈所处并非繁华地段,丰城附近也没有往来通商的城市,这掌柜如此熟练地说没有空房了,不得不让人怀疑。
沈秋庭装作没发现任何异常,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上品灵石,道:“我们师兄弟二人实在没有别的落脚点了,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掌柜圆胖的脸上显出了为难之色,权衡再三,满脸肉痛把上品灵石重新还给了沈秋庭,说:“两位是仙师对吧?实在不是在下不通融,是小店真的没有空房了。”
他伸手指了指门外丰城的方向,解释道:“现在丰城中住了一个鬼怪,这鬼怪厉害得紧,能□□依附于人身上,入夜后便将被附者的全家灭门……现在几乎每天都要灭门一户人间,大家都不敢在城里住了,但凡有能耐的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也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来小店这里住的。小店房间本来就不多,也住不了多少人,也就……没有空房间了。”
沈秋庭没想到情况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皱了皱眉,疑惑地问:“这家客栈与丰城相距不过十里,为何这客栈就不会受鬼怪之害?”
掌柜解释说:“说来也奇怪,这鬼怪像是只会在丰城城内活动,只要出了城,便不会再受鬼怪的威胁了。”
若鬼怪只会在丰城城内活动,夜晚丰城城门为何会早早紧闭?看起来倒像是防备着什么东西进去一样。
沈秋庭把疑点记下,装作了然的样子,把灵石重新推回给掌柜,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师兄弟也不敢往前走了,想在这大堂中凑合一夜,不知掌柜的可否通融?”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灵石,热情道:“那我便为两位仙师拿几床被褥吧,夜里风大,两位可能要委屈些了。”
白观尘站在一旁,眼角余光发觉旁边柱子上的木头像是动了一下,他皱了皱眉,盯着柱子看了一会儿,见柱子里钻出一只五彩斑斓的肉虫。
那虫子仰起身子在空气中暴露了一会儿,重新钻进了木头里。
沈秋庭对掌柜道了谢,正想先找个位置坐下,忽然被白观尘握住了手腕:“别坐下。”
在正经事上,沈秋庭并不打算闹私人情绪,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白观尘的意思:“你是说,这些桌椅有问题?”
正巧,掌柜拿了几件花花绿绿的被褥过来,沈秋庭跟白观尘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别轻举妄动,主动迎了上去,帮掌柜将被褥放在了擦干净的桌子上。
铺被褥的过程中,他一直小心注意没让自己的手跟桌子接触。
掌柜铺好被褥,跟沈秋庭说了热水和厨房的位置,关上了客栈的大门,便打算回去休息了。
他转身的时候,沈秋庭忽然看到,一点花花绿绿的东西从他的发丝间一闪而过。
沈秋庭眯了眯眼睛,叫住了掌柜:“掌柜的,你头发上是什么东西?”
掌柜茫然地回过头来,摸了摸头发:“什么也没有啊。”
沈秋庭笑了笑:“是我看错了,打扰掌柜了。”
掌柜走后,沈秋庭看向白观尘,问:“你方才发现了什么?”
白观尘一言不发地拔出灵剑,一剑劈开了方才沈秋庭想要坐下的凳子。
木制的凳子从中间裂开,其中没有木屑溅出,反而从断口处渗出了淡绿色的液体。
仔细一看,断口处竟卡着无数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彩色虫尸,那些淡绿色的液体就是它们的血液。
沈秋庭看了一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联想起方才在掌柜头发中看见的东西,沈秋庭浑身上下都不对劲起来。
客栈整个都是用木架构制成的,这些木头中不知道藏了多少这种虫子。甚至客栈中的每一个人,身体也都有可能被这些彩色虫子侵袭了。
沈秋庭问白观尘:“你可知这些虫子是什么东西?”
“不知,”白观尘一边从乾坤袋中掏出驱虫香点燃,一边答道,“看样子是南域蛊师炼制出来的东西。”
蛊师原本是丹修的一个分支,常以各种奇异蛇虫入蛊,同一坛蛇虫中吃掉所有同伴并活下来的便是最终炼制出来成品。因为成品吃掉的同伴多多少少有自己的特性,成品的模样会非常奇怪,并不在正常生物之列。
蛊师炼制出来的东西在经过实践之前谁也不知道有什么作用,便有蛊师为了试验蛊虫的用途抓凡人试虫,引起了整个正道的愤慨,便被驱逐出了正道修士行列。久而久之,这些蛊师便聚集到了南域最南部蛇虫最多的地方,几乎不与修真界各门派来往。
此处离蛊师们惯常活动的区域,显然不算近。
驱虫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无数五彩斑斓的肉虫从地板上,桌椅上,门柱上爬了出来,挤挤挨挨地爬出了驱虫香笼罩的范围。
“啪嗒、啪嗒、啪嗒……”
在铺天盖地的蠕动声中,突然加入了另一种声音,像是轻微的脚步声。
沈秋庭抬头看向楼梯口的方向,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几个人。
这些人穿着普通的粗布短打,身材微胖,脸庞红润,看起来像是客栈中的客人。
他们好像往两个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便迈开步伐跟着虫子们一起撞开了客栈的大门,走了出去。
沈秋庭注意到,他们的身体动作格外僵硬,就像是……一个木头做成的人。
“他们的体内应该都是虫子,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了。”
沈秋庭听见白观尘的解释,“嗯”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刚刚打开的客栈大门。
夜里风大,客栈门口红色的灯笼在半空中大幅度晃悠着,里面的蜡烛却半点没有要熄灭的迹象,连火焰的大小形状都没有变过。
顺着沈秋庭的目光,白观尘也注意到了那盏灯笼。
单是城外一间客栈便处处透露着诡异,这丰城好像并不仅仅是一个筑基期鬼修那么简单。
除了无处不在的蛊虫,两个人在客栈里安静地待了一夜,并没有遇到别的危险。
客栈掌柜起得早,刚来到大堂,一眼便看见了被劈成两半的凳子和破开的大门,以为是遭了贼人,差点吓死。
沈秋庭见掌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也没有多说什么,问过开城门的时间便和白观尘离去了。
客栈中的蛊虫已经被驱逐过一遍,至于人身体中的蛊虫,除了蛊师亲自出手,也没有别的办法取出,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恐慌而已。
当务之急是要查到异状的源头。
丰城早晨开城门的时间格外晚,一直到天大亮了才开了正门边上的一道小门。
因为零星有几个人往来,白天的丰城看起来没有晚上破败,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城。
沈秋庭和白观尘刚一走到城门口,便发现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在看。
“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别看了!”
几个家仆打扮的人伸手驱赶着围观的人群,身后几个壮汉抬了几块盖着白布的门板,一行人往城外的树林中走去。
门板经过沈秋庭的时候被风吹起了一角,露出里面干瘪到只剩下皮包骨头的一具尸体。
虽然已经没有了血肉,但从衣服来看,应当是昨天晚上跟着虫子一起出门的那几个客人。
沈秋庭皱了皱眉。
他们身上的虫子都到哪里去了?
围观的人们被家仆驱逐后,一边往城里走一边窃窃私语:“怎么又死人了?最近死了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