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早膳,简直是京城一绝。当值的锦衣卫们每天一早都能吃到热气腾腾的各种馅料的包子、花卷、炸果子、焦圈、豆浆,乃至炒肝,油酥饼和豆花。很多原本在家里用了早餐再来上值的锦衣卫兵士,如今宁可提前点卯,也要来吃单位食堂,上值的积极性大大提升。
比起每天饿着肚皮,吹着寒风等在大明门外上早朝的各部公卿们不知道幸福多少倍。
据说有些住在城西的那些文成武将们,每回路过棋盘街都能闻到从锦衣卫衙门里飘来的阵阵香味,尤其是在秋天及寒冬的一早,那味道简直勾人心魂。
武将们皮厚得很,很多干脆下了马,一脚踏了进来,放下铜板直接买了早点就吃。
这对文官们来说就难办多了。他们可是有“气节”的“士大夫”,连“摧眉折腰事权贵”都不屑,怎么可能为了一碗热豆浆向锦衣卫低头?
吃不到豆浆就说豆浆是酸的,暗地里骂锦衣卫衙门浪费公帑,变相吸取民脂民膏。
这风声传到了万达耳里后,他笑着掏了掏耳朵说道,“爱吃不吃,爷懒得伺候。那些要来搭伙的,派人来膳堂登记一下,交一下搭伙费就行。”
这就导致了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和兵部的那些人马,干脆一天三顿往锦衣卫后厨膳堂蹭饭的奇特景象。
谏官和刺史们吓得连续上了好几道折子,说这些武夫聚众,互相串联,恐有不臣之心,请求皇帝陛下撤销北镇抚司食堂。
折子递到朱见深那里,皇帝直接骂了一句“狗屁”。
然后第二天一早,热火朝天的锦衣卫后厨外头就迎来了一个“大人物”……
“朕就是来看看能有多好吃。”
万达一脸呆滞地看着他正在喝炒肝的姐夫,吓得往自己的咸豆花里舀了好大一勺白糖。
“起吧,再不起一会儿小邱他们都要来了啊。”
杨休羡算了算时间,再一次拍拍万达的小脑袋。
小万大人如今官位和官威越发的大了,只是脑袋上那根毛还是屹立不倒,没有帽子压着,随时随地旁逸斜出。
“梅千张……真没用……”
万达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睁开醉眼惺忪的眼睛。
“这么多年了,还没把小邱搞定。天天夜里送蜜饯有个屁用。送了三五年了,小邱也没原谅他不是。”
万达由趴改跪,一点点地直起身子,他“哎呦”一声,摸着自己的腰侧,痛苦地呲牙。
几年前一次办案的过程中,邱子晋受了重伤,万达和杨休羡当时都不在现场。情急之下,梅千张不得不现身相助,将邱子晋带回太医院疗伤。
也就是那回,邱子晋方才得知原来梅千张压根没死,非但没死,还一直都跟在他们身边,保护着万达他们,只是将他瞒在鼓里。别说万达和杨休羡,就连高会都知道梅千张的存在。
邱子晋那回是真的气急了,加上原本就受了重伤,导致伤情迟迟无法痊愈。虽然之后万达他们不只一次向他道歉,签订了各种“丧权辱国”的条款,还是闹了好久才平复下来。
不过让万达倍感意外的是,梅千张这个不要脸的偷窥狂居然跑来向杨休羡请教,他当年是如何搞定的小万大人……
要知道这家伙当年虽然一开始不知道万杨两人的关系,但是这几年来一直奉命保护皇长子,天天蹲在万家的房梁上,把他们两人的关系看的清清楚楚,堪称移动的人肉监视器。
也不知道他是“观摩”多了突然开了窍,还是原本就对邱子晋有贼心没贼胆,现在情到浓时不得不表白了,反正一门心思地开始狂追小书生了。
他虽然当年在江西的时候有着“一剪梅”和“采花大盗”的名头,实际上至今还是纯情在室男。
梅千张追人的方式非常之老套,每天半夜等万澜睡着之后,就翻墙到邱宅里,今天在邱子晋的窗户上放蜜饯,明天放果干,后天放瓜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投喂松鼠。
不过很明显,邱子晋并不是那种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家伙。他该吃吃,他该呸呸,至今两人还在拉锯战中,多少年了一点进展都没有。
知道梅千张要追求邱子晋这事儿,当初可是把万达给乐死了。
邱子晋虽然敢于和家庭抗争,远离朝内的党派和文阀之争,但是他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士大夫文人,和江湖气厚重的梅千张压根不是一个路子上的。即便后者现在已经被“招安”,加入了隐形公务员队伍了。
但是怎么看这两人都不相称,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嘛。
“老爷,老爷,不好了!”
万达这边刚下了床,连鞋都没穿利索,就听到外头管家着急拍门的声音。
“怎么了?阿澜又捅破天了?”
万达无奈地回头看了杨休羡一眼,心想我这个“老父亲”做得这叫一个心力憔悴,简直都要更年期提前了。
这孩子要是真的到了中二病爆表的叛逆期,那我可不是要愁死了?
“他又怎么了?今天不会想要研究炸药了吧?”
万达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打开门。
“老爷,不好了。小爵爷,小爵爷一早去了,去了……”
管家冲了进来,差点迎面和万达撞上。
“去了哪儿?难道一大早就进宫了么?”
这位进宫可比自己还方便,抱着梅千张的脖子“蹭”地一下就进去了。
有时候他姐万贞儿突然想儿子了,或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想要赏给他,也会让梅千张直接带他入宫。
万澜小小年纪,比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爹爹都要神出鬼没。万达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去了国子监。”
管家哭丧着脸,掏出一张纸条。
“什么?”
万达和已经穿好衣服跨出卧室门槛的杨休羡两人,看着纸条上那几个虽然龙飞凤舞,却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大字同时,双双垮下脸。
——国子监去也,爹勿念。
“这不是瞎胡闹么!臭小子就是欠打!这次抓回来,一定要痛殴一顿,你们谁都别劝我,谁劝我都没用!”
杨休羡无言地看着万达气得一把将纸条撕得粉碎,完了还扔在地上踩了两脚。幼稚的行径和他欠打的便宜儿子相得益彰。
北京国子监,位于城东崇教坊内,与孔庙毗邻,隶属礼部,乃是大明的最高学府之一。
现在京师的国子监始建于元朝大德十年,原为北平郡学。永乐十八年,洪武大帝迁都北京,改北平国子监为京师国子监,与南京应天府国子监遥遥相对,从此开启了大明朝“南北国子监”并举的盛况。
作为中央帝国的最高学府,两京国子监的生源除了大明国的子民,更有来自东瀛、朝鲜、暹罗、交趾、琉球等域外的学子,巅峰时期有皇皇有数万人之巨,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英才汇集之所。
昨日万达抱着万澜一路追着记号而来,谁知道最后停在了国子监外的胡同里。记号也就此断了踪迹,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很快杨休羡带着一群人折了回来,表示他们跟踪那两个内侍到此就找不到人了。
国子监毕竟是圣人教学之地,不能乱闯,无奈众人只能折返回来找他们两个。
他们一群人加起来一共七个,有的老,有的小,老的一身道士打扮,年轻的那几个还穿着锦衣卫的官服,走在路上太过打眼。附近偶然路过的生员和老师们都对他们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众人只好将刘铁齿暂时安顿在星海汇的客房中,其他人则回万达的安乐男爵府,继续商量下一步应该如何进行。
昨晚商议了半天,最后决定由年纪比较适合的汪直,通过“某些手段”以“例监生”的身份潜入学堂,嗣机探听消息,再做打算。
所谓“例监生”,和凭真才实学被各地府学推举到国子监读书的贡生不同,按照字面的意思就是“例纳赀入监者”。
放在六百年后就是富二代花钱买学位入学的那种。
毕竟万达这张脸虽然看着还行,但是他肚里空空,一手蟹爬字体二十多年毫无进步,恐怕就算是装作“例监生”入学,都难以让人信服。不出几天就能让人赶出来。
而邱子晋邱学霸,作为当年国子监里的风云人物,恐怕国子监里的那些博士助教们至今还对他念念不忘。他若是进了国子监,那就是优秀毕业生回母校,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更别说趁机查案了。
看来看去,就只有年方十七,据说前几年在禁中的内书堂里混的还算不错的汪直小友可以“担此重任”了。
头回跟素素一块查案,就被赋予如此重要的职责,让汪直兴奋了一整晚。
一早从宫里出来,往男爵府的一路上,他还盘算着跟众人商量,等他入了国子监之后应该如何如何潜伏,如何如何向外头递送消息。
谁知道刚踏进男爵府大门口,就听闻到阿澜居然一早奔袭国子监的消息。
即便早就知道这孩子是胡闹惯了的,汪直也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才好了。
或许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
汪直心想。
我们应该支持皇长子做板凳,做椅子,做架子床,甚至亲手盖出一间房子来,反正娘娘一定拍手叫好。
“昨日那两个人,分别是在奉天殿内伺候的黄三和内染织局的冯一男。我问了东华门守门的侍卫,确认这两人昨日下午申时前后就回了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今日我出宫的时候,两人也按卯去上值了。”
男爵府的议事厅内,众人按次坐定,汪直开始叙述昨日回宫后他打听出的消息。
“内侍虽然不比宫女,可以时不时出宫办事。但是也不能无故外出,他们两个是如何出的宫?”
邱子晋问道。
“染织局在京西有个蓝靛厂。那边常年有太监种植蓝草,为宫内生产蓝布。那个姓冯的就是蓝靛厂的监工,每日都可以出宫。至于黄三,是以昨日乃是中元节,想要为家人祈福攘灾之名向奉天殿的大太监求的出宫恩典。大太监念及他前一日在殿上受了惊,就准了他的假。据宫里的小太监说,这两人虽然年纪差的挺多,不过一贯交好,就一起出的宫。”
“京西蓝靛厂那边,不就是碧霞元君祠么?他们若是要烧香,只在娘娘庙就可以,何必舍近求远,绕那么大的圈子,特意跑到城东隆福寺来?”
邱子晋问出了症结所在,“这城东的某处,一定有古怪。”
“还有阿澜怎么办?由着他在国子监胡闹么?”
“有梅千张跟着,阿澜的安全至少是有保障的。我们原来的计划暂且搁置。改成我最新拟定的计划。”
万达疲惫地摸了摸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希望阿澜千万别闹得太过分了,国子监不比别处,毕竟是学府啊……
“这个小孩是哪里来的?这里是学府,又不是给小孩玩乐的地方,哪里容得下毛孩子来撒野?”
太学门内的琉璃牌坊前,正在各个课堂前巡视的助教毛大勇突然尖叫起来,打破了四周朗朗的读书声。
听说国子监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孩子,一早正在各个课堂里早读的学子们纷纷放下书本涌了出来,跑到碑亭这儿来看热闹。
“小孩在哪?男的,女的?”
“不会吧,国子监门口不是有人看守这么,怎么会有小孩进来?”
“嘿!还真的有个小孩!”
这些国子监的监生虽然也不乏三十多乃是四十岁的叔叔辈人物,不过大多数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少年人,还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国子监内学风严谨,平日他们走在走廊里稍微快一点,都要被执掌刑规的“监丞”警告,说有违君子之风,不得行差踏错半步。
尤其是这位毛助教,平日板正无趣到了极点,不得学生们的喜欢。
听到他失态的嚎叫声,这些学生们耐不住好奇心,纷纷出来张望。
果然在左右相对的碑亭前头,见到了一个差不过十岁左右的小男孩。
来人除了是尽得他亲娘舅真传的皇长子万澜还会有谁。
今天穿了一身平民儿童打扮,身着粉绿色衣衫,同色长裤,头上梳着两个总角的万澜,此刻正站在毛助教的面前……嚎啕大哭。
长得好看的小朋友都是男女通吃的,看到这么一个粉团可爱的孩子被毛助教训得不断落下金豆子,都哭到打嗝的可怜模样,学生们纷纷向毛助教投来了责备的眼光。
“毛助教怎么能这样呢?平日里我辈被您训训就算了,这可只是一个孩子啊,他才多大,你就凶他?”
“是啊,人家小孩子何时受过这个委屈?来,别哭了,告诉哥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可不是小孩子随便能进来玩的地方。”
几个胆子大的学生急忙上前安慰万澜,还有两个机灵的,直接转到后面彝伦堂去找能说的上话的主簿和司业去了。
“这个小毛啊,还是太年轻了。虽然是老师,不过没成过亲的男人就是急躁。哎……看到这个小孩,不由得想起我家乡的妻儿了。”
几个年纪大些的学生们站在廊下,对着毛大勇指指点点,听得他脸一阵红一阵白。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挤满了学生和老师,有人掏出糖果点心,有人捧来倒了热水的小杯子哄万澜吃点东西,别哭累了。
小万澜抬起哭的红通通的眼睛,“怯生生”地摇了摇小脑袋。